福建 謝清果
老子是中國哲學的開創者,《道德經》是中國文化綿延不絕的思想源泉。兩千多年來,中華先賢大多從《道德經》中汲取智慧,從而在修身、齊家、治國與平天下方面開創了不朽的功業,究其本質,筆者認為關鍵是《道德經》能夠啟發世人不斷創新與超越,因為“道”本身就是可道,卻非常道。本文以河上公《道德經章句》為版本,以首章為例,進行導讀,力求在當代語境下,發揮《道德經》古為今用的永恒價值。
體道第一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今譯:
道是可以被言說的,但言說出的“道”不是恒常自在的道。名是可以被命名的,但命名出的“名”,不是恒常自適的“名”。無名,是天地的始源;有名是萬物的母親。因此,恒常保持無欲的狀態,便能夠觀察天地創生變化之妙;恒常保持有欲的狀態,便可以觀察萬物運作的邊界。這兩種精神狀態都有同一源頭,名稱不同,但說的是同一對象。(這一對象)玄妙之又玄妙,是創造眾多奇妙思想的入口處。
1.“道可道”。第一個“道”是老子獨創的哲學概念,用于表述天地萬物的總源頭。“道”范疇的提出標示著中國哲學的誕生,老子因此被尊稱為中國哲學之父。《說文》:“道,所行道也。從辵從首。一達之謂道。”《釋名·釋言語》:“道,導也,所以通導萬物也。”“道”的原始意象是“路”“走路”,進而延伸到引導通達目標的含義。
第二個“道”,兩千多年來,通常將“道”理解為動詞“言說”。因為“言說”之意與下文的“名”相呼應,有言說必當有名。當然,也有人將此“道”理解成“導”,實踐之意。孤立來看本句,似乎是可以解釋得通。但結合下文的“有名”“無名”“有欲”“無欲”“眾妙之門”應當還是“言說”更妥當。言說與欲相連,言說表達了言說者的觀點、態度與立場。言說與“眾妙之門”相關,也體現在言說開啟了妙不可言的大道意境之門。試想,沒有“言說”,沒有對道的把握、理解與詮釋,道是被遮蔽的,沒有思維的運思,道既不可言,更不可導。道只有征服了人心,才能被實踐。因此,道是可以被言說,而最理想的言說,正是“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第35章)。道通過言說這個橋梁流淌到世人的心里。“可道”之道的提出,明示老子認為道固然有玄的一面,但道畢竟是可以被認識的,也是可以被實踐的,亦即可以被驗證的。“道紀”(第14章)一詞正是表明道可以把握、可以運用,既可以回顧歷史,也可以開拓未來。
沈善增認為,先秦時“道”無“言說”義,這一點李若暉進行了強有力的反駁:《詩經》中“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此中的“道”即普遍言說。并引汪維輝的研究成果:“‘道’在上古有時作‘說’講,詞義偏于‘談論’‘稱道’,而且出現頻率很低。”(李若暉:《老子集注匯考》(第一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年版,第122—123頁)
2.“非常道”。常“道”,指道本身,即恒常自在,不以人的意識為轉移的客觀實在。“常道”概念的提出,標志著對“道”的確證,即道是恒常的,無時不有,無處不在。道具有對萬事萬物的先在性。而“非”的運用,則告誡人們,“可道”之道與“常道”之道畢竟不能等同,就好比語言與對象之間不能等同一樣。可道之道作為認識與實踐的結晶能夠反映與表達客觀自在的道,但只可能表達一定歷史與現實條件下的層次與水平,而常道是跨越時空的存在,是人類永遠也無法窮盡的自在對象。
程頤在解恒卦時說:“天下之理未有不動而能恒者也,動則終而復始,所以恒而不窮,凡天地所生之物,雖山岳之堅厚,未有能不變者也。故‘恒’非‘一定’之謂也,‘一定’則不能恒矣。惟隨時變易,乃常道也。”(《周易程氏傳》)道,常道、恒道,強調的正是,道是變這一點是不變的。道周行不殆強調的正是變,而“獨立不改”強調的正是其永恒自在存在的不變性。道以變的形態表現其不變的存在特性。
3.“名可名”。《釋名·釋言語》:“名,明也。明實事使分明也。”前文提出的“道可道,非常道”強調的是一種理論思維,一種價值取向。在現實中會表現為“名可名,非常名”。因為老子第一次用“道”去表達那個作為“萬物母”的存在。第25章,老子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有了“道”這個名,就開啟了中國先民追問自身存在的終極問題。自覺超越經驗世界,去探求事物背后的規律、法則,從而為人自身安身立命尋找更堅實的支點。因此,作為“道”的那個實在,是可以命名,且已被命名為“道”。
值得注意的是,漢簡《老子》“可名”作為“可命”。
4.“非常名”。“名”誠然可以命名,但是“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天亦將知之。知之所以不殆”(第32章)。“名”畢竟是人制造出來的,是為了方便認知與交流的需要。“名者,圣人之所以紀萬物也。”(《管子·心術》)但名卻并不能自身顯現出所名之物的一切現象與本質,因此,所命之名不是常名。“常名”就是那個可以涵攝豐富鮮活的認知對象的一切屬性的名稱。而這樣的名稱是對可名之名的含攝與超越。例如恒星之名,是一種可名,但并不能指明其實恒星不恒,恒星也在運轉,只不過處于相對緩慢的位移中。因此,可名之恒星無法窮盡恒星之為恒星所規定的那個“常名”。
蔣錫昌解曰:“‘常名’者,真常不易之名也,此乃老子自指其書中所用之名而言。老子書中所用之名,其含義與世人習用者多不同。老子深恐后人各以當世所習用之名來解《老子》,則將差以千里,故于開端即作此言以明之。”(《老子校詁》)
5.“無名,天地之始”。《說文》:“始,女之初也。”《釋名·釋言語》:“始,息也,言滋息也。”歷史上有些注家,當代也有少數學者將此句句讀為“無,名天地之始”。對此,蔣錫昌說:“司馬光、王安石、蘇轍輩讀此,皆以‘有’字、‘無’字為逗,不知‘有名’‘無名’為老子特有名詞,不容分析。三十二章‘道常無名……始制有名’;三十七章‘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四十章‘道隱無名’;是豈可以‘無’與‘有’為讀乎?”誠然如斯。由于可道之道,非常道,非常名,所以老子用“無名”這一認識論的概念來表述“道”。《莊子·知北游》:“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不當名。”道這個存在不能用具體的名來表達,只能用“無名”。本章總體上是從認識論的角度來談如何認知與把握“道”。道是先天地生,能生天地萬物,故為開始。天地的創生源于“無名”,即道。從根本上講,道是無名的存在,道并不是“無”。《老子》第40章所言“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這里的“有”,是在有形、有名之義上講的;無,正是在無形、無名之義上講的。此句表達的是天下萬物生成論意義,自然是天下萬物都應當有個共有的源頭,而這個源頭是不同于萬有之有,故而稱為“無”。這個“無”并非真無,空無所有,而是無名之無,不可名之“無”。
6.“有名,萬物之母”。《說文》:“母,牧也。從女,象懷子形。一曰象乳子也。”這里引申為本源之意。有名,是用以區別萬物的。有名則必有形。有名所指向的都是可以經驗的存在,而道是超驗的存在。萬物之母各為萬物自身,如雞之母還是雞,而一切事物——“萬物”也應當有個共同的母親——有名。此名,是“大象無形”,亦即,無狀之狀、無物之象,類似于陰陽這一源于向陽和背陽的抽象概念。它不是具體的事物,但又離不開具體的事物,此種狀態稱為“有名”。
7.“常無欲,以觀其妙”。此句之常,別有用意。說明無欲作為一種人的心意,是“至虛極,守靜篤”(第16章)的一種佳境。“常”強調了“無欲”是需要不斷加以修持的一種精神升華術,是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亦即“為道日損”的堅持。在這種“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的狀態下,人后天的主觀意識退位,人天真地與道合一的本性得以發揚,智慧洞開,即“天門開闔”,有“明白四達”之效。這時之觀當是“滌除玄覽”之心觀,心靜如鏡,可纖毫畢現,可謂觀其妙。觀妙之境在于“合”,即體現了道的統一性、整體性和創生性。“妙”,“理微謂之妙”(荀悅《申鑒》),深邃的道理令人妙不可言。王安石、俞樾、高亨、陳鼓應等人持“常無”“常有”為讀,可備一說。
8.“常有欲,以觀其徼”。“有欲”,當指在日常感性和理性的生活意識情境下,可以分析探討萬物運作的軌跡與邊界。“徼”,音j iǎ o,邊界的意思。《玉篇》:“徼,邊徼也。”《字匯》:“徼,境也,塞也,邊也。”有欲觀徼是人處在“智”的狀態下,對世間萬有的感知、認知、評判與價值認同等知行活動。觀徼之境在于“分”,重在掌握“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第16章)的狀況。運用因果關系,分析和掌握事物本身和事物之間的關聯,從而掌握其運作的法則。
9.“此兩者同出而異名”。“此兩者”是什么,歷來爭論不休。有強調有(名)、無(名)的,有強調有欲、無欲的。筆者更傾向于后者。有欲和無欲都是人意識的兩種狀態或兩種境界,或可稱為顯意識與潛意識的兩種認知狀態,它們都源于人自身的意識,是同一顆心在不同情境下的意識活動,即“同出而異名”。
10.“同謂之玄”。何以“玄”呢?《說文》:“玄,幽遠也,象幽而入覆之也。”《抱樸子·暢玄》:“玄者,自然之始祖,而萬殊之大宗也。眇昧乎其深也,故能微焉。綿邈乎其遠也,故稱妙焉。”或許,玄正是表征人在意識活動時,似乎有腦洞洞開的體驗,或者感嘆人的意識何以有如此源源不斷的思想,如泉水一樣冒出來。總之,這個“玄”是用來稱贊意識的創造力。范應元說:“玄者,深遠而不可分別之義。”(《老子道德經古本集注》)吳澄:“玄者,幽昧不可測知之意。”(《道德真經注》)
老子于此稱贊了人類意識的創造性。作為史官,他能感受到人類自身的進步、人類的科技進步、和思想進步,因此他才將人作為宇宙間的“四大”之一。他說:“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王居其一焉。”(第25章)人何以可為“四大”之一呢?他接著分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同上)人能夠效法天地道,這是人獲得與天地道并稱的資本。人能溝通天地,能夠尊道貴德,可不偉大乎?
11.“玄之又玄”。何以玄上加玄呢?人的意識活動經驗告訴我們,此時此刻的奇思妙想,必將為彼時彼刻的千方百計所取代。“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這是思維的特點,也是思維的魅力所在。就像《老子》第一章寥寥數句,居然引發了千百年來無數學者的探究,許多奇異思想迭出,成為“老學”,一門萬世不竭的學問。
12.“眾妙之門”。“眾妙之門”,其實就是好比站在長江頭,感嘆人的思想如長江之水,滔滔不絕。老子在本章重在強調了思維運思的基本規律,那就是思維活動與創造力是永不枯竭的。當然要做到這一點也是有規律可循的,那就是要不斷超越人類自身的認識,不斷地揚棄前人的思想成就,而不能讓前人的閃光思想成為阻礙進一步思想創新的絆腳石。“門”作為入道的隱喻,期盼世人能夠登堂入室,開啟人類思維的寶藏,做出無愧于時代的奉獻。
本章河上公用“體道”來概括主題,展示了中國圣賢對宇宙自然的認識之道是體驗性的,是經驗性的,是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又復歸于生活的。老子在本章中用深刻簡潔的語言傳達出如何識道、體道、得道的根本方法與路徑。從識道而言,道是可以言說、可以認識、可以分析,但言語所表達的道,只是盲人摸象而已,不能直接等同于道本身。語言只是給予我們認識天地萬物的工具,但它始終不是萬物本身,更不是道本身。因此,還需要復歸生活,復歸心靈的感悟。同時需注意,運用的工具即語言本身,是不可靠的。固然語言是意義的家園,但道并不能完全用意義去說明。因此,對語言本身當注意如同過河筏子一般,得意而忘言。從體道而言,道不僅是用語言去認知和表達的,更要用心靈去體驗,這就是無欲觀妙,有欲觀徼。在心靈不斷的調適狀態下,用感性、理性乃至悟性的思維方式去從個別、局部、片面的認知,進入整全的、一體的、貫通無礙的認知。就得道而言,這樣的認知進路,是很玄妙的,非常玄妙,以至于使人類成為追光少年,暢游在大道無邊的太虛之境中。
可道與常道如同白馬與馬的關系。馬是常名,白馬是可名。常道是事物背后的本質與規律的最終決定者,而可道僅是具體事物背后自身的本質與規律。《尹文子·大道》:“名者,名形也。形者,應名者也。……今萬物具存,不以名正之則亂;萬名具列,不以形應之則乖,故形名者不可不正也。”名是用來表達形體的,道則沒有形體,自然無名。有名的都是具體的事物。因為“道”并不是指稱道的那個對象的“名”,而是它的字。“字”只是在一個人成年時所取的,并非原來的名。“冠而字之,敬其名也。”(《禮記·郊特牲》)孫希旦集解:“既冠而字之,敬其名而不敢稱也。”可見,老子用“道”字表達了對“道”這個作為宇宙創生者和萬物生長化滅的原動力的客觀實在的敬畏。期盼世人能夠得道而忘言,甚至忘掉“道”本身。
“道”范疇作為人類存在覺醒的標志性成果,老子告訴世人,能夠悠游于有(名)與無(名)之間,不拘于無而淪為玄談,也不拘于有而陷于“知見障”之中。既要明白道作為不同于萬物之有名的那個存在——無名,是天地萬有的創造者與推動者,又要掌握無名在有名之中。萬物之有名,編織了萬物的關聯性,而這一切則是通達道的門徑。道必須在行進的“道”上才能悟到,道的威名必當在有名與無名的張力中顯現,而這樣的過程是玄妙的,玄妙之又玄妙,以至于開啟了一個別開生面的創造與創新的大門。
《道德經》首章的重要價值在于告訴世人,在學道、明道、體道、證道的過程中,始終要堅持“道”是永恒流轉的,個體對“道”的感悟與認知都是暫時性的,需要不斷地自我否定與超越,否則,已有的認知就會轉化為進一步認知與創新的阻礙,也可能導致前功盡棄。從這個意義上講,《道德經》是一部思維創新的寶典,是作為史官的老子繼往開來,把先圣的智慧在他那個時代進行了創造性提升和創新性發展,其最核心的貢獻便是教給后人“思維創新論”,即在可道與常道、可名與常名之間保持必要的張力,進而在有欲與無欲的交織中觀徼觀妙,從而在各自不同的領域中開啟玄妙之門,創造不朽的人生功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