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龍術(詩話選)

胡亮

1.詩，非詩，非非詩。此語襲自《金剛經》：“如來所說法，皆不可取，不可說，非法，非非法。”

6.得了尖新，失了渾厚，覓得勁羽，走了蒼鷲。

9.每個字，每個詞，都伴隨著無數的深淵。

14.文質難辨，混茫已接。（在古代中國，“文”和“質”，乃是兩個范疇。）

20.“意深則詞躓。”俄頃，鐘嶸又說，“意浮則文散。”

21.詞永遠在半途。

25.切而不迫之必要。

26.曲折三致意之必要。

27.佛家視須彌如芥子，詩家視芥子如須彌。以是故，籠中鳥無非日月，水上萍即為乾坤。此刻，石榴懸垂，虛位以待。

32.“學古人只可與之夜中通夢。”周亮工說，“不可使之白晝現形。”

33.在枝頭爛掉的石榴，好于攀摘在手的石榴。

34.詞之所至，應手生春。

37.翰墨不止于翰墨，其中當有蛇矛、中藥和驚雷。

38.詞迎來斷崖，意乃有飛泉，乃有迷霧，乃有遠天，乃有杳影，乃有重重深幃。

39.有青甜，亦有紅苦;有拙速，亦有巧遲。

40.情與景，遇則兩相宜，不遇則兩不顧。

41.巨苦深情當出之于閑暇。

43.詩人都是矛盾體：內心充滿煙霧。

46.在“唱詩壇”和“枝梗”之間.威廉·燕卜蓀（William Empson）找到了七個可比點。或許呢，還可以找到更多可比點？

49.深刻以看似淺刻為佳。

53.“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嚴羽如是說。

54.“一個是喝醉酒的詩人，另一個是讀完書的詩人。”他小聲嘀咕著，“我該信任哪一個呢？”

55.我們改了自然，改得不自然：文字須改去改痕。

56.說完說盡勿如仿佛。

57.學大家只須——或只能——得其短處也。

58.平起仄收之必要。

59.噪聲之有新鮮感，是因為我們習慣了音樂。此刻，音樂消停，蟬聒從高柳上升起，便是嵯峨的音樂。

61.造次之必要：八節灘，上水船。

62.王夫之所謂“以樂景寫哀”。亦即金圣嘆所謂“以極高興語寫極敗興事”。

63.落日無非一顆，詩人數個不停。

66.河之源，山之根，風之路，月之華，不在身外，而在心間：每棵樹的枝葉都是我們的手腳。

67.盡脫塵俗氣，勿入玄妙窟。

68.“亂山爭夕陽。”此乃祖可殘句也。祖可，詩僧，俗姓蘇，丹陽人，有癩病，生卒年均不詳，約宋徽宗崇寧初年在世，曾與陳師道、謝逸等結江西詩社。

69.網外求魚之必要，律外求音之必要。

70.江豚躍出了水面，十幾艘挖沙船繼續挖沙：兩者的關聯被風吹向了無形。

71.變速當求唐突。

72.剔滅斧痕針腳之必要。

73.白水里放了鹽.看不到，喝得到。

74.粗俗之極，歸于高古。

81.風暴來了，風暴過了：枯葉從不為此多慮。

82.力有余之必要。

83.風暴須納入衣袖。

84.裁縫有刀尺，衣裳無刀尺。

85.拗而不拗之必要。

89.詩是對詩意的回收和補償。

90.憂來墨熟。

93.被脫下的高跟鞋，夜半走掉，小園香徑獨徘徊：這不是靈異故事的開頭，而是詩的結尾。

95.尖新修辭或會礙了義理和正氣。

97.兩個詞就是雙簧，——當然，允許這兩個詞配合得不默契，允許一個詞，甚或是兩個詞，走神，出墻，落荒。

98.峭崎已落第二義。

100.密而能酥之必要。

101.敘述須攥緊電動切割機。

102.風行水波：有律耶？無律耶？

103.意勝則詞勝。

104.己意之必要。旁人他意之必要。

105.球滾停的地方就是結局。

107.阿多諾教我一個詞組：“雷同的偽裝”。

108.機械復制時代的批評家瓦爾特·本雅明（WalterBeniamin）教我一個詞：“Aura”。有人譯為“靈韻”。這個詞無望地抵抗著機械復制時代。

112.步入古人之町畦，須記得才吃了蔬菜沙拉。

113.不向如來行處行之必要。

117.恍惚之必要。恍惚有道之必要。

118.意勝則冗，詞勝則拘。

120.荒野指南就是想象力指南。

126.鼠疫會從一個詞傳染給另外一個詞，以及另外一些詞。

127.蒺藜沒有惡意，蘭芷之薰也沒有曲意。

129.閑閑而得之必要。

130.定要縛住內心之獸，用鐵絲纏緊它的爪牙，用紙、紗或空氣隔開它的喘息。

132.在本體的無垠的邊陲，喻體成立了獨立戰爭研究會。

133.袁枚教我一個詞組：“篇外神韻”。

134.句法如繩，可拴可綁。

135.一個漣漪后面跟隨著的，不是一個，兩個，三個，甚至一萬個巨浪，而是被豢養在靜水深流之中的一萬頭惡狼，一萬只猛虎。

136.沖動與修辭不可得兼。

137.歧出之必要。

139.迪克·赫伯迪格（Dick Hebdige）教我一個詞組：“亞文化群體”。我首先想到的是詩人，而不是嬉皮士和朋克青年。

140.小詞麗句，內隱泰山。

141.各開戶牖之必要。

142.詞停止的地方，要么出現一個淺塘，要么出現一片深海。

143.虛字須有鋸齒。

148.見刃不見硎之必要。

149.格律與性情，近此必遠彼。

154.肥而見骨，瘦而見肉。

158.知止之必要。

159.學力當出自心性。

161.各種辯證法：拙而巧，陳而新，生而熟，冷而熱，柔而剛，諧而莊，皺而透，約而繁，斷而續，喧而寂，輕而重，緩而急，遲而速，險而夷，泥而隔，近而遠，淺而深，瘠而肥，澹而腴，野而文，鄭而雅，秀而隱，纖而裱，奇而正，圭角不露，機鋒亦圓……

163.崚增有乖大雅。

164.混沌，神秘，加速度，來自于天才;瘦硬通神，則來自于苦功和圖書館。

165.當有危峰，必欲墮，而不墮。

168.兩張嘴之必要：一張吐，一張吞，在吞與吐之間，定有地煞出了牢，亦有天罡落了網。

170.反常合道之必要。

173.暫時不說廣場，說小巷：每條小巷都是雜語車間，亦是解構車間，充滿了叛逆和被叛逆的快樂。

174.險麗之必要。

175.詞典是詞的集中營。詞被拔光了毛，后來還被剪去了翅膀。詞典永遠不可能把“頑石”解釋為“心臟”，也不可能把“枯枝”解釋為“廢墟”。

176.無人謂之野。

181.自根生枝干，枝干復垂地，垂地倒生根：這就是榕樹修辭格。

182.自當芬人齒頰，而非重其包袱。

184.隨人后，與人遠。

186.詞相接，意相悖;詞相悖，意相接。

191.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教我一個詞組：“重新部落化”。地球真的會重新部落化嗎？詩和藝術怎么辦呢？

192.尼爾·波茲曼（Neil Postman）教我一個詞組：“娛樂至死”。他預言我們將會毀于被我們深愛的事物。

196.行與行之間須有萬里之勢。

197.當輪子急剎，車子就長出翅膀。

200.我們看到的黑森林，一半是火焰，綠得發黑的火焰，另一半是灰燼，綠得發黑的灰燼。

203.赴題曲折之必要。

209.每個詞都是異邦。

210.按照愛德華·沃第爾·薩義德（Edward WaefieSaid）的分析，東方免不了還是西方的東方;那么也可以反過來說，西方免不了還是東方的西方。沉重的饒舌。

218.霍米·巴巴（Homi Bhabha）教我一個詞：“混雜”。這是個多么民主的詞啊。

219.弗朗茨·法儂（Frantz Fanon）教我一個詞組：“黑皮膚，白面具”。那么，黃皮膚呢？

223.最動人的力量就是那剩下來的力量。

225.無色玻璃阻斷了蜜蜂的飛翔：它什么都看不見.開始懷疑自己的翅膀。

227.當詩降臨，詞必手忙腳亂。

228.枝葉來到床頭，而睡眠呢，必定去往林間。

230."每次從博物館出來，”他說，“就是從博物館出生。”

234.憤怒、奔跑和泥石流均不可押韻。

235.不是樹，是桉樹。不是草，是苦蒿。不是鳥，是斑鳩。不是鳥，是布谷。不是鳥，也不是花，是杜鵑。

236.數學人詩當學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Frost）之《柴堆》，當學謝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之《期中假期》，可見數學或合律于勞動和死亡。

240.我與我，我與非我：詩人必陷于這雙重的對簿。

241.“大地”和“意義”的沖突，按照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的說法，就是“真”和“非真”的沖突。詩人乃在此種沖突中撿到落地的油桃。

242.水面躍出帶鱗的經驗，枝頭掉下有核的思想。

245.屈原，陶潛，李白，杜甫，還有黃庭堅，或都住在我們隔壁。

248."大抵古人用典，惟恐人知。”袁枚在給楊蘭坡的信中說，“今人用典，惟恐人不知。”

252.鏨子敲打著的，不是石頭，而是耳鼓，不是耳鼓，而是心鼓，不是心鼓，而是時間之窠。

254.兩棵樹之間沒有恩怨。蘆葦叢里面沒有恩怨。木芙蓉的紅白兩色之花沒有恩怨。四只茶杯之間有一點點恩怨。卡座，包間，車流，廣場，會議室更甚。

255.山水看似無寸鐵。鐵樹亦然。金柳亦然。鷺鷥和野鴨子家族亦然。看起來可以撐離水岸的小洲亦然。詩人，啊，詩人亦然。

257.打開一瓶葡萄酒的時候，就打開了一座逐漸荒蕪的葡萄園.打開了千萬顆還沒有熟到落蒂的白葡萄和紅葡萄。

261.伊迪特·伊蕾內·索德格朗（Edith Irene Sder-gran）賣掉了內衣和香水瓶：為了買回幾沓寫詩用的白紙。

264.尖細而不折：我說的當然不是削鉛筆。

265.幾行之間，便有野馬，亦有塵埃。

266.煉字如煮茶。

269.來說說“妙不可言”：其語義重心，不應是“妙”，而應是“不可言”吧？

270."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此錢起詩《省試湘靈鼓瑟》結句也，《舊唐書》和《唐才子傳》均稱為“鬼謠十字”。

273.起句不必醒，結句不必穩。

275.錢鍾書教我一個詞組：“農山心境”。

277.該怎樣來譯“梅”？至少已有四五種不同的譯本。

278.鳩摩羅什為漢語添加了這些詞：愛河，心田，苦海，煩惱，未來……

280.詞已有渴意，詩就要來臨。

281.字和詞亦有豹子頭，長喙，豪豬的刺，狐貍的尾巴。

282.對于蓋瑞·施耐德（Gary Snyder）來說，一棵松樹的啟發，可能不會亞于寒山的二十四首詩。

284.南方的詞，到北方，就凍得嘴唇發紫。

285.你有你的字典，我有我的字典。你有你的圖書館.我有我的圖書館。

287.文化如繭，字詞如蛹，詩如翩翩蝴蝶。

288.從Bice到Beatrice：這不是少女之路，而是詩人之路。

289.兩個詞猝然相遇：它們要么尖叫，要么昏昏入睡。

290.字詞須如蟲洞。

292.天真之必要。天真而途窮之必要。

293.畏懼宜人詩。羞愧宜入詩。天人交戰宜人詩。偷不著宜人詩。疲倦宜人詩。相看衰頹宜入詩。喪亂宜人詩。內心積雪漸厚宜入詩。雙飛燕慎入詩。積極浪漫主義慎入詩。功德慎入詩。希望慎入詩。明日之美慎入詩。邏輯學勿入詩。畫餅勿入詩。五種奇花勿同時人詩。關聯詞勿入詩。雄心勃勃勿入詩。沒有長雀斑的少女勿入詩。

295.吾當安歸，吾誰與歸：兩種發問之必要。

296.風雅非頌。

297.試看非風雅。展望非風雅。未來學非風雅。馬里內蒂（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亦非風雅。

298.音樂性，美，趣味，智力，良心，道義，真理，……對于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來說，越往后，越不重要。可見此人骨子里還是一個唯美主義者。

302.克林斯·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教我一個詞：“嘲弄”。這是寫作的一個工具.由此還可以引出批評的一個工具：“嘲弄批評”。兩個工具都妙極了。

303.讀者亦作者：月照千江千月影。

304.獅子吼之必要。

305.間歇性虛無之必要。間歇性憤怒之必要。

306.秋風有角，有齒，有爪。流水亦如此。

309."野獸怎么活，”北島說，“詩人就該怎么活。”

311.幻想的狂歡的時代，后面跟著，具體的疼痛的時代。

312.老虎鉗夾不住青絲、白發和灰燼。

314.晚霞、月光和芷翦之薰也需要打磨。何況直覺。

316.軸之必要。旋轉之必要。半徑伸縮之必要。

318.葉片落光了，只剩下枝條，葉片已成枝條的往事。毛衣和皮衣的往事則是動物和草原。草原的往事可能是大海。那么，大海的往事呢？

319.詩人必去往母語的邊陲。

320.遇到陡峭的懸崖，氣流就會上升，把詩意抬到兀鷲的高度。

321.字給字帶來蜂蜜，詞給詞帶來蚌珠。

322.查爾斯·威廉斯·莫里斯（Charles William Morris）的“語形學”，用于研究“指號”之間的關系。或可借用其名稱，建Or“字形學”，用于研究漢字和漢字組合的視覺效果。

323.從杜甫到晚清同光體，字被多次浸泡，最后它們將帶著誰的體液和花粉來到我們面前呢？

324.在詩里重逢風騷和樂府，就如同，在林間樹杪又看到了朱鸚。

325.詞亦遵循叢林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