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國強
語文閱讀的歷史源遠流長,《論語·學而》開篇就說“學而時習之”,這里的“習”就有反復誦讀與實踐之意。反復誦讀作為中國古代傳統閱讀的重要形式,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播與發展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如今,科技的發展刷新了知識接受過程,大量信息的涌入使知識更新速度變得飛快,同時也不斷沖擊著傳統的讀書理念。但我們可以清醒地看到,在大數據背景下,傳統的誦讀方式仍對今天的閱讀有所啟示,在新時代做好傳統閱讀法的創新傳承,有其必要之處。
一、以讀顯義:傳統閱讀法的重要內涵
“讀書百遍”作為傳統閱讀法的主要方式,最早出現在《三國志》轉引的《魏略·董遇傳》中:“初,遇善治老子,為老子作訓注。又善左氏傳,更為作朱墨別異。人有從學者,遇不肯教,而云‘必當先讀百遍。言‘讀書百遍而義自見?!痹诙隹磥?,反復讀書就能理解書中的含義,不必尋求外部教導。到了宋代,這種讀書法得到了進一步的解讀。蘇東坡有詩云“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把反復閱讀與深入思考結合在了一起。朱熹對此作了詳細解說:“讀書之法:讀一遍了,又思一遍;思量一遍,又讀一遍。讀誦者,所以助其思量,常教此心在上面流轉。若只是口里讀,心里不思量,看如何也記不仔細?!奔茸x且思,兩者互助,才能體悟到文章的義理。只讀一遍的領會與百遍相比,自然差之甚遠。薛季宣在《答沈應先書》中提到:“古人言:‘讀書百遍,其義自見,未易以淺近奪,信能反復涵泳,會當有得。得之小大,則系乎精誠所至。”說明只依靠淺近的理解并不能深入了解文本含義,多讀則多得。薛氏所說的“精誠所至”就是量變引起質變,俞琰在《周易參同契發揮》下篇描述了這一過程:“讀書百遍其義自見,百遍且然,況千遍萬遍哉。是故誦之萬遍,妙理自明??v未得師授口訣,久之亦當自悟。其悟多在夜深或靜坐得之,蓋精思熟味反復玩誦,蓄積者多,忽然爆開,便自然通,此之謂神明?;蚋嫒速?,心靈忽自悟也。”反復誦讀可以凝神專心,而夜深或靜坐時,進一步限制了外物的影響,就更容易認識事物規律的變動。由于人類對外部世界的認知有共通之處,我們所讀的書正是前人認識世界的經驗總結,也是外物內化的結果,多次閱讀有助于我們逐步融合現實與書本,達到“自然開悟”的效果。反復閱讀所形成的知識感受,逐步與現實生活中的體驗相互印證,從而認識到外物與自我在本質上的一致性。
多遍的誦讀,可以把道理和經驗預存在記憶之中,日常思考時,遇到可以對應的具體問題,就很容易照應求證。朱熹論及“讀書法”時說:“大凡讀書,且要讀,不可只管思??谥凶x,則心中閑,而義理自出。某之始學,亦如是爾,更無別法?!边@里就強調了讀與思之間的辯證關系。讀是感知義理,思是領悟施行。思而不讀,領悟難免失去方向,或者停留于淺表,或者無知而妄行。誦讀越多,感知的義理就越具象化,理解也隨之加深。同時心中保持空虛寧靜,不被淺表認識所影響。二者結合,思考問題就能遵循事物的發展規律,更為理性和客觀。長此以往,內心也會去除浮躁,保持穩定。一如朱熹所說:“讀書,須是要身心都入在這一段里面,更不問外面有何事,方見得一段道理出。”口誦心惟,身心全部投入閱讀之中,就不容易受到外物表象的影響,得以直面事物本質,也就可以“常常存得此心,莫教走作,則理自然在其中”。
反復誦讀并不是單純的重復,而是誦讀與思考逐步融合的過程。經典文本的內容或者是前賢認識世界經驗的總結,或者是人生體驗的感悟,對于閱讀者而言,猶如遠處的燈塔,前往的道路雖然晦暗不明,只要方向不變即可。以誦讀為引導,隨著閱讀的深入,文本對象的思維過程猶如逐漸點亮的路燈,在這樣一個不斷整理思想的過程中,最終閱讀者能夠形成自我認知。段玉裁注解“讀”字:“諷誦亦可云讀,而讀之義不止于諷誦。諷誦止得其文辭,讀乃得其義蘊?!彼f就是這個道理。
二、短精閱讀:傳統閱讀方式與新閱讀方式的沖突及融合
基于深度閱讀的傳統閱讀方式,首先在于專讀。梁元帝《金樓子》“戒子”提到:“凡讀書必以五經為本,所謂非圣人之書勿讀,讀之百遍,其義自見。”讀書以經典為指歸,可以減少摸索的時間,使閱讀更為有效。其次,還需要擁有大段空閑時間。黃庭堅說:“黔中難得師友,惟可閉門自讀書。古人云‘讀書百遍,其義自見。惟要不雜學,悉心一緣義理之性開發?!比缧韪钜徊?,還要時時筆記,多加研討。史繩組讀書遇到疑問,則及時疏通,他在《學齋占畢》序文中說:“昔人有言:‘讀書百遍,其義自見……凡讀書有疑,隨即疏而思之。遇有所得,質之于師友而不謬也,則隨而錄之?!本C合下來,讀書百遍的具體辦法應分三個階段:讀書內容尚經典,讀書時間貴專屬,讀書心得常記錄。在數字化時代,大量的信息從讀者眼前掠過,短而快的“碎片化”淺閱讀方式必然伴隨快節奏生活產生。長時間閱讀經典作品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只能是有心無力。即便如此,兩種看似矛盾的事物之間總有其相通之處,“碎片化”閱讀并非與“讀書百遍”互不相容,甚或有共融促進的一面。
漢代之前,知識獲取代價昂貴,依靠背誦學習典籍的現象很普遍。東漢延篤跟從唐溪季度學習《左傳》,借本誦記。東漢荀悅、王充,都是家貧無書,見書輒誦記的典范。這樣在思考的時候,已經不需要查閱書籍,讀與思很容易融為一體。宋代雕版印刷術普及后,書本易得,讀與思分離的現象變得突出。朱熹總結這一現象說:“今緣文字印本多,人不著心讀。漢時諸儒以經相授者,只是暗誦,所以記得牢?!苯佑|知識的方式越便捷,取得成就的可能性就越高,而不是走向它的反面。蘇軾在《李氏山房藏書記》中提出這樣的疑問:“近歲市人轉相摹刻,諸子百家之書,日傳萬紙。學者之于書,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詞學術,當倍蓰于昔人。而后生科舉之士,皆束書不觀,游談無根,此又何也?”讀書者手邊常有書本備查,不需要牢記,就會產生依賴性,記憶因為有書依仗而逐步荒廢,原本逐漸體悟認知的進程因此停滯不前。最后連理解都成問題,更加難以超越前人。因此,知識獲取的平易化導致了淺閱讀的發生。第十五次全國國民閱讀調查數據顯示:數字化閱讀方式接觸率已經由2009年的24.6%逐年上升至2017年的73%,閱讀主要集中在短平快的信息短訊上,近四成的成年國民認為自己的閱讀量較小,即便是擁有集中閱讀時間的大學生也不例外。張世蘭針對大學生群體的隨機調查結果表明,平均每天能堅持閱讀經典書籍超過1小時的學生不足20%。
如何在新時代解決老問題呢?還是要借鑒傳統方法,進行時代融合,具體方式就是經典片段的反復誦讀。聶震寧曾在《人民政協報》撰文提出:《論語》是一種碎片式結構,先秦時期的經典文本大多也是短文,記憶的負擔不重,且便于拆分。這種方式,古人也曾用過,《華陽國志》曾記云:“徐誦字子產,少讀書,日不過五十字,讀千遍乃得,終成學儒?!苯涍^千百遍誦讀的碎片化知識,更有利于理解和體悟。同時,碎片化的知識點與碎片化的時間更易結合。董遇提出讀書百遍法時,就附帶有“三余”讀書時間法:“從學者云:‘苦渴無日。遇言‘當以三余。或問三余之意,遇言‘冬者歲之余,夜者日之馀,陰雨者時之余也?!?/p>
就此看來,古今讀書仍有相通之處。閱讀經典文本片段與碎片化閱讀并不完全沖突,盡管宋人提倡用專門時間靜心閱讀的方式不能與今天開放高效的生活相適應,但是利用經典文本凝練短小的特征,結合便捷的大數據查找,及時驗證記憶的準確性,再輔之以多媒體手段,用圖形、音樂調動感官,構建聯想記憶,這些正是網絡時代的優勢所在。尤其需要提出的是,新時代溝通交流方式的深廣程度是前人所不能企及的,這使得信息時代的“讀書百遍”更趨向于多樣化,由自我閱讀進入共同閱讀的新時期。
三、且讀且行:新閱讀時代下傳統閱讀法的創新傳承
反復誦讀的對象從篇章改為段落或字句,只是解決了“怎么讀”的問題,還不是“讀書”的根本目的。傳統閱讀法強調的熟讀深思,才是深入閱讀的最終形態。反復誦讀只是實現這一目標的充分條件,如果只注重于形式,并不一定有良好的結果。
宋人鄭樵《爾雅注》序把讀書的內容分為兩類,一類是“人所不應識”但易于了解的客觀知識,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雎鳩”“河洲”是什么;另一類是“人所識者”卻不能深入的文化內涵,如《論語》《孟子》中的“仁義”“義利”觀念。傳統閱讀法所體悟的就是“釋而不顯”的內在文化精神。雖然看上去簡單易懂,但放到現實中,就會有復雜的表現,進而產生各種不同角度的認知和解讀。面對這種現象,閱讀者即便讀了百遍、千遍,或者“生疑”而莫衷一是,或者拘泥于他人的解釋而片面接受,并不能獲取深層次的自我認識。因此,嘗試把海量信息轉化為深入思考的助推力,或許是傳統閱讀法在新時期傳承與創新的一種方式。
現代化的信息集中規模和提取方式,讓我們可以擁有遠超前人的知識積累,如同將“人所不應識”的知識裝入了口袋之中,而且調取便捷,查找及時。得以用最短時間縮小語言、文化、制度等方面的差異,加快了我們對外在事物的認識過程。以此為基礎讀出“人所應識”的表面意義,再結合網絡所提供的大量現實生活實景,反復驗證和深化書本經驗,提煉出本質認識??s短閱讀時間,深化實踐認知,讓讀與思的目標更為明確。這與“讀書百遍”的細讀深思、逐步感悟,有異曲同工之妙。把握住傳統閱讀法的樸素原理,使經典文本的精神價值穿越時代的界限,融入今日的社會生活中,不失為傳統與現實結合的一條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