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仁
漢字是中華文化最顯性的載體之一,隱含著民族文化的獨特魅力。利用漢字特點、凸顯漢字特點是識字教學的應有之道。漢字是音形義的統一體,在當前識字教學中,基于字形演變的字理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普及和運用,形義關系也進入語文教材,但基于古音演變的字音卻鮮有人顧及,音形、音義關系晦暗不明,導致識字教學獨腿前行。究其原因,一是字音在古代無法記載且不易分析,因而缺乏直接資料;二是古音演變在學術上雖已基本清晰,但還沒有廣泛普及,大學《古代漢語》教材缺乏較為系統的音韻學知識,直接影響了教師的相關認知。
語言的本質特征是以音表義,文字是先有義、有聲而后有形,最初承載意義的是聲音而非形體,所以因聲求義是與因形求義并重的理解字義的途徑之一。南宋的戴侗指出:“夫文,生于聲者也。有聲而后形之以文,義與聲俱立,非生于文也。……訓故之士,知因文以求義矣,未知因聲以求義也。”清代學者在上古音研究方面取得了輝煌成就,很多學者更切實地認識到了因聲求義是探求漢字本義的重要途徑。
字音本身就是“字理”的一部分,這在學理上已被充分證明。當下的問題是如何將字音融匯到識字教學(包括“初識”和“深識”)中,使學術資源轉化為教育資源。字音識字探討須以了解字音演變為前提,鑒于目前一線教師一般不了解字音演變的基本知識,故本文在探討過程中對其作簡要介紹。
一、同源系聯:字音演變規律的顯性運用
字音的演變分化最直接地體現在形聲字與多音字上。形聲字與其聲旁的讀音在造字時肯定是相同或相近的,但隨著語音演變,很多字現已看不出是形聲字了。教師常將同聲旁的字放在一起讓學生學習,如“侖、論、輪、圇”等,但面對如“栓、江、芒、棒”之類的字時,教師往往無法肯定其是否為形聲字。多音字的讀音實際上是從一個音或與之非常相近的音逐步分化出來的,多個音之間是有規律可循的。掌握初步的語音規律,就會發現這些字的讀音是同源的,可以將其系聯起來。事實上,形聲字與多音字本身就是考證語音演變的基本材料。
漢字語音演變歷程復雜曲折,此處我們只從掃除識字障礙的角度,以《現代漢語拼音方案》為基礎,將音韻學總結出的各種語音演變規律作簡化處理,以看出形聲字與多音字的同源性及分化情況。
1.聲母的基本演變規律
聲母演變的總規律是同系聲母(發音部位相同)內部可以較自由地相互轉換,送氣音與不送氣音之間尤為如此,比如雙唇音b、p、m之間常發生轉換。另外,發音部位不同但發音方法相同的聲母,如z與zh、c與ch同屬于塞擦音,s與sh、r同屬于擦音,也可以相互轉換。此外,還有一些重要規律,主要包括:
(1)現代漢語的f來源于中古的b、p、m。形聲字如:不一否,非一悲,番一潘,方一旁等。
(2)現代漢語的一部分zh、ch、sh、r來源于上古的d、t、n。形聲字如:定一綻,真一滇,是一題,乃一仍,弱一溺等。有些多音字的聲母分化為上述兩組讀音,如:單(dan、shan),澄(deng、cheng),翟(di、zhai),苕(tiao、shao),粘(nian、zhan)等。
(3)現代漢語的j、q、x一部分來源于g、k、h。形聲字如:高一敲,干一奸,圭一街,工一江,咸一感等。多音字如:給(gei、ji),巷(hang、xiang),頸(geng、jing),殼(ke、qiao),賈(jia、gu)等。還有一部分來源于z、c、s。形聲字如:且一祖,秋一愁,全一栓,西一灑,山一仙等。多音字如:省(shang、xing),宿(su、xiu),廈(sha、xie)等。
(4)邊音I與鼻音m、n、ng([η])可以互轉。I與m互轉的如:令-命,里-埋,來-麥,卯-柳等;I與ng(后來演變為g、k、h及j、q、x或零聲母)互轉的如:林-禁,立-泣,監-藍,各-路,魚-魯等。I與n互轉是比較普遍的現象。
(5)現代漢語零聲母的來源比較復雜。除上古本就為零聲母的之外,一部分來源于上古的d、t,形聲字如:也一他,余一涂,由一笛,甬一通,臺一怡等。一部分來源于上古的g、ng、h(部分g、h后來演變為j、q、x),形聲字如:今一吟,更一硬,爰一緩,韋一諱,或一域等。還有些零聲母來源于上古的m,形聲字如:免一晚,門一聞,每一侮,亡一忙,未一妹等。
聲母還有其他的一些演變規律,如g、k、h與b、p、m,g、k、h與z、c、s,d、t、n與g、k、h,d、t、n與z、c、s可以互轉等,這里不再一一介紹。演變的原因除輔音自然變化外,韻頭的影響是主要因素。
2.韻母的基本演變規律
韻母的演變比聲母更為頻繁和復雜,故下面只簡要介紹韻腹與韻尾變化的總規律。
(1)韻腹的變化。韻母的核心是韻腹(主要元音),其發音取決于舌位的高低和前后(舌位高低與開口度大小成反比)。受輔音、韻頭、韻尾等的影響,韻腹舌位的高低、前后可以向鄰近方位變化,也就是可以高化、低化、前化和后化,從而形成韻母轉換。如a是低中元音,舌位可以依次前高化為ei、i(即i音變),達到最高后又中低化為ai、a;舌位也可以依次后高化為o、u(即u音變),達到最高后再中低化為e、a。這樣鄰近的韻往往可以轉換,并在轉換過程中產生了一些新的韻母。元音前高化的如:某一煤,列-例,節-櫛,石-碩;元音后高化的如:賣-讀,夸-褲,血-恤,舌-活;有些同時前高化和后高化,如:皮-波-被,它-駝-蛇(vf)。其他不再舉例。很多韻母都因高低、前后的變化而分化為不同讀音,如:剝(bo、bao),臂(bi、bei),差(cha、chai),大(da、dai),露(lu、lou)等。
(2)韻尾的變化,即對轉。古人將韻母分為三大類:陽聲韻(以鼻音n、ng、m結尾,m元代明代時轉為n),陰聲韻(以元音結尾)和入聲韻(以b、d、g結尾,宋代以后演變為以喉音結尾,最大特點是不能延長)。其中陰聲韻是樞紐,三者可以互相轉換,也就是韻尾發生變化,而主要元音不變或變為鄰近音位。因普通話中入聲韻已消失,故此處只看陰陽對轉,形聲字如:番-播,丁-打,軍-揮,疑-凝,你一您等。多音字如:石(shi、dan),咽(ye、yan)。前后鼻音也會發生轉換,如:令一鄰,定一淀,東一陳,朕一騰,凡一風(凰)。韻母對轉后聲母也往往發生變化。
韻頭和聲調的變化不再詳述。了解了上述語音演變的基本規律,在漢字教學中便可清楚哪些字原來是形聲字,可以放到一組來認識。學生找到了字與字之間的關系,就容易認清記牢,也可避免一些形近誤寫,如知道了“創、蒼、槍、搶”為形聲字,就不易將“倉”旁寫為“侖”。語音規律也有助于認識一些形聲字之間的關系,如“棘”與“刺”字形相關,知道ji與ci之間的關系,就有助于分辨、掌握這兩個字的讀音。
二、因聲求義:字音演變規律的深層運用
了解某字原本讀什么音、如何發展演變,只解決了單純的讀音問題,尚未在音與義之間建立聯系。語言在形成之初,語音不僅用于區分意義,而且它本身就是一種意義,也就是說,音義關系在文字產生之初是顯性的,后來隨著語音演變,很多變成了隱性。不過由于漢字字形相對穩定,沒有人稱、時態、詞性帶來的構詞形態的變化,所以字音也較拼音文字穩定,為追溯字音演變提供了便利,依然可以“因聲求義”,通過字音來更深入地探求字形字義。具體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1.推究形聲字的聲旁之義
形聲字聲旁不僅表音,而且絕大多數還表義。宋人已提出“右文說”,清人更是從以聲表義的角度作了很多闡述。如“神”從示申聲,《說文解字》謂“天神,引出萬物者也”,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申”“引”上古音同而義通,都有“引出”這一義項,“申”作為聲旁不但表音,而且表義。大量形聲字都屬這種情況。有些形聲字的字音是形旁取聲母、聲旁取韻母相合而成。有些現在還能看出,如:眇、杪、游(從聲汗韻)。有些則需借助上古音才能看出,如:“甜”是舌聲甘韻,“修”是鄉(shan)聲攸韻,“原”是廠(han)聲泉韻,“訛”是言聲化韻等,說明這些字的聲旁、形旁是音義皆表。
2.找到多音字的字音關聯
通過梳理古音,可以在多音字的不同讀音之間建立起聯系。如“行”的本義是道路,很容易引申出行走的意思,兩個義項及各自的引申義在中古時讀音已略有差別,后進一步分化為hang、xing兩音(還有不常用的hang、heng兩音)。教學中可讓學生知道由“道路”引申來的義項,如行列、行業、排行等詞語中的“行”都讀hang,而由“行走”引申來的義項,如行為、品行、流行等詞語中的“行”都讀xing。不但明白不同讀音間的關系,而且知道義項對應的讀音。對一些因通假而造成的多音字,也可知道其為何讀某音。如“阿房宮”之“房”讀pang,是因秦時房、旁讀音相同,此處為“旁近”之義。
3.建立異形同聲字間的聯系
語言產生時,語音本身就是一種意義,是字與字之間無形的聯系。除形聲字外,很多形體無關的字因聲音相同或相近而有明顯的字義聯系,這最能體現出漢字以聲表義的特點。《說文解字》與《釋名》都提到了很多同聲為訓的字,如:名-明,顛-天,日-實,月-缺,底-地等。后人也總結了一些,如:墜-堆,斧-把等。上述前一個字的音義都受到后一個字的影響,屬音同(或音近)而義通。除了單字,字音相同、字形無關的一組字之間也往往有共同字義。古人對此多有認識,如清人黃承吉指出:“且凡同一韻之字,其義皆不甚相遠,不必一讀而后為同聲,是故古人聞聲既已知義。所以然者,人之生也,凡一聲皆為一情,則即是一義,是以凡同聲之字皆為一義。”如讀hong的字普遍都有“大”義,如宏、弘、轟、洪、鴻、訇、薨等。后人給各個韻部總結出不同的“聲情”,正是基于聲音本身的意義。
4.解釋同義異形異聲字
一些字的意思、用法基本相同,但字形不同,現在讀音差別亦較明顯,但考察其古音,實際為同聲同源詞。一種是同義詞的古今變化,因某個字逐漸成為書面語并發生語音變化,而另造一字用于口語并大體保留原音,如下列字就是先造字與后起字的對應:父一爸,母一媽,之一的,知一懂,犬一狗等。對同一個音,不同的人、方言區往往用不同的字來假借或指稱(有些字屬陰、陽、入對轉),就形成了一義多形,如伏羲又稱皰羲、伏犧、皰犧、宓犧等。明白了這些字的讀音關系,就不會將其當作“散字”死記硬背,而可以作為一組字來識記運用。
5.賦予漢字形象化的生命活力
如果說形是漢字的外在體貌,義是思想內核,那么聲就是精氣元神,它使得漢字具體可感。如:上古“冬、終”同音,我們看到“冬”就想到冬即年終;“車、家、居”同音,看到“車”就想到車是流動的家和居。再如“雞、鴨、鵝、牛、羊、馬、犬、烏、雀、蛙”等的讀音即來源于其叫聲,看到字就會想到其鳴叫;“喜”“哀”讀音分別源自“嘻嘻”之笑聲和“哀哀”之悲聲等。由于一直保留表意特征,漢字的形體本身就富有生命活力,加上聲音的形象與靈動,就使得其生命活力更為立體和完整。
學生了解了上述音義關系,不但能更好地識記字音字形,還能將很多字聯系起來,在部首系統之外建立起一個聲音系統。
三、字音教學:心理學基礎與原則、途徑
1.心理學實驗對字音教學的驗證
心理學研究表明,字音對漢字認知具有直接和重要作用。彭聃齡等認為,漢字識別中語音是自動激活的,并有利于語義通達,低年級被試者的語義提取更多地依賴于語音編碼;高頻漢字音形義激活的時序為字形一字義一字音,而低頻漢字的字形激活在先,字音和字義的激活同時進行,“見形知音”和“知音識義”都需要花費一定的時間;形聲字的讀音是由兩種因素共同決定的,一個是聲旁的讀音,另一個是鄰近字的讀音。有人對顏色詞的認知進行心理測試,結果表明漢字的形音義信息都存在自動激活的現象。香港于2000~2003年針對兒童學習中英文心理機制的實驗也表明,唱詠法對教授中文詩有效,對英文詩則效果不明顯。當學童在聆聽英語唱詠時,對韻律處理(旋律)的興趣多于對詞匯語義(課文)的興趣;而聆聽漢語詩時,則專注度較高,較易接受。也就是說,學童在聆聽漢語詩歌時,可以更多地關注到語義,這顯然是將語音與語義相聯系的結果。
2.字音教學原則
(1)科學性。音韻學是專業性很強的學科,字音不但有自身演變的規律,而且還與字形、字義的演變交織在一起,文獻廣泛而復雜,研究難度較大,一線教學運用時更要謹慎辨析。教師須具備基本的語音常識,還要多查專業書籍,所教須有音韻學依據,不可主觀臆斷,否則很容易訛誤。
(2)情景性。一些特定的語境往往用到某些字的本義或非常用義,聯系語音可以對其作出更合理、更深入的解釋。如駱賓王的《詠鵝》以三個“鵝”字開頭,不是強調鵝多,而是模擬鵝的叫聲(“鵝”上古讀[ηai),詩中強調的是作者未見其形、先聞其聲,接著聞聲找尋,故接下來首先關注的是發聲之“曲項”,這樣就可對作者的藝術手法、喜愛之情有更深的認識。另外,各類韻腳字因讀音不同而有不同的情感色彩,入聲字尤為明顯,作者運用時往往經過精心選擇,教學古詩文時就可在誦讀、釋義中利用這一特點。
(3)適度性。古音研究有些已有公認結論,有些則尚無一致看法,語文教學中應該講授、運用那些公認的結論,這些結論往往比較顯性,學生容易理解接受,也可避免無謂的爭論。要盡量簡明,不溯源過于復雜的語音現象,也不必將所有相關的字都聯系在一起。
3.字音教學途徑
此處不詳細討論課堂具體教學方式,只就一些實施途徑作些探討。
(1)建設資料體系。對教師而言,字音教學目前最大的困難是無據可依,沒有合適的教學資源。可以3500個常用字為基本范圍,列出每個字的上古、中古、近古、現代讀音,按相同字音、字源分類排列,輔以字形、字義說明,構建一個字音體系,讓教師比較容易地查詢、掌握每個字的字音流變、字音歸類、字音與字形字義間的聯系,然后有選擇性地運用到教學中。這一工作應由音韻學、文字學專家與教育者共同承擔,既保證專業性,又保證實用性。
(2)教材引入古音。現在語文教材已普遍引入了簡單漢字的古形,對于學生了解形義關系、提高興趣、加深記憶都很有幫助,一些簡明、確定的古音也完全可以引入教材,培養學生聯系漢字音形義的思維習慣。
(3)充分利用方言。各地方言都不同程度地保留著古音,粗略地說,越往南方,受民族遷徙和語言融合的影響越小,保留的古音也就越多。學生對照方言,比較容易領會語音演變規律,也可對很多方言的讀音作出解釋,使學生知道古音其實就在自己的生活中。
漢字的語音系于形、達于義,要想準確深入地把握字形、字義,就必須了解、追溯語音的演變過程。重視字音,不僅是為提高識字效率、加深文本理解,也是對文化的守護和傳承。與拼音文字不同,漢字形不隨音轉,保持了字形的相對穩定,同時又可依聲造字,保證了發展的活力,所以歷久不斷,獨具特色,對維護疆域遼闊、方言林立的多民族國家的統一與發展具有重大意義。識字教學中突出字音因素,才能更好地認識與彰顯漢字的獨特性和生命力,從而更科學深入地傳承漢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