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其宏
摘要:信息網絡技術的廣泛使用必然帶來生產關系乃至社會結構的變遷,促使社會關系、社會身份、社會組織、社會行動、社會問題發生變化進而生成一種新的社會形態——網絡社會。但新的社會形態并不意味著其現實性的本質特征發生改變,網絡社會的交往主體、交往時空、交往基礎都是現實的,網絡社會仍然是現實社會的一部分,和現實社會是邏輯上的從屬關系。產生網絡社會與現實社會是并列關系或交叉關系錯誤認知的原因在于“虛擬”一詞在英語和漢語詞義轉換中的文化和語用誤讀造成了同一能指的歧義所指,農業社會、工業社會、網絡社會并存的現實和基于偶然性的生成往往導致社會成員被其匿名、多樣的社會身份、跨時空的交往聯結所迷惑。網絡社會治理應摒棄虛無、虛擬的立場,立足于從Web1.0 到Web3.0的現實環境,堅持國家主體的治理權利,處理好四組對立統一的關系。
關鍵詞:網絡社會;現實社會;互聯網;社會形態
中圖分類號:C9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7168(2019)04—0003—09
互聯網的出現和普及使得人類交往實踐活動拓展了新的領域,創制了一系列新型社會關系,形成了一個有別于以往社會形態的網絡社會。這一點已經得到學術界的公認。然而,學術界在網絡社會與現實社會關系的問題上眾說紛紜,沒有形成一致性的認識。概括起來有如下幾種看法。第一種觀點認為,網絡社會是獨立的、純粹的虛擬世界,和現實社會形成邏輯上的并列關系。“網絡虛擬社會開辟了人類活動和發展的嶄新空間,使單一現實社會分化為現實社會和虛擬社會兩大社會層面,形成了現實社會與網絡虛擬社會并存的二重化社會存在形態。”[1]“人是虛擬的人,人的活動是虛擬的活動,人的社會聯系與社會關系是虛擬的社會聯系和社會關系”[2]。第二種觀點認為,網絡社會與現實社會是交叉關系,是虛擬與現實社會融合的共生態。“虛擬空間已經與現實社會密切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互相獨立又相互影響的高度結合的共生存在方式。”[3]“數字化鴻溝也將越來越小,網絡社會與現實社會的界限將被徹底突破,人類最終將實現網絡社會與現實社會生活方式的自由切換”[4]。第三種觀點認為,網絡社會與現實社會在邏輯上是從屬關系,是現實社會的延伸和補充,二者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就其互動的過程效果和最終后果來說并不是‘虛擬的,而是真實的。”[5]“從人與人、人與群體、群體與群體、人與物幾個方面的關系來看,網絡社會是一種新的、現實的社會存在方式。”[6]筆者同意“網絡社會是一種新的、現實的社會存在方式”的觀點,但網絡社會為什么是新的社會存在方式以及為什么新的社會存在方式沒有改變其現實屬性,原作者并沒有進行充分的論證。
網絡社會和現實社會的關系問題是網絡社會科學研究的基礎性問題,決定了它們的理論架構和研究視角,也決定了網絡社會治理的原則和路徑。在當前觀點不一的背景下,本文以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為分析視角,試圖對上述問題加以研究和厘清。
“手推磨產生的是封建主的社會,蒸汽磨產生的是工業資本家的社會。”[7](p.602)以新的生產工具的應用為標志的生產力變化必然帶來生產形態的變化,而生產形態的變化必然帶來交往方式乃至全部社會關系的改變。作為當代人類社會最先進的生產力,信息網絡技術的廣泛使用也一定會導致社會結構的變遷,使得社會關系、交往時空、社會身份、社會組織、社會行動、社會問題發生變化進而生成一種新的社會形態——網絡社會。
(一)信息取代資本成為社會關系建構和展開的基礎
社會不是單個個人的堆積或簡單相加,它是人們的聯系或關系,是人們相互交往的產物,是以共同的物質生產活動為基礎的全部社會關系的總和。“生產關系總和起來就構成所謂社會關系,構成所謂社會,并且構成一個處于一定歷史發展階段上的社會,具有獨特的特征的社會。”[8](p.345)而生產關系的構成可概括為:“生產資料的所有制關系,人們在生產中的地位和交換關系,產品分配關系以及由它所直接決定的消費關系。”[9](p.104)其中,生產資料所有制是最基本的決定方面,是生產關系的基礎。通常意義上講,社會成員占有生產資料的情況決定了該成員社會地位的高低,也成為其社會交往和關系網絡的基礎。工業社會中資本是最主要的生產資料,財產也就成為衡量社會地位的重要指標。因為物質財富是個人用其經濟收入來交換商品與勞務的能力,“對于為數眾多的人來說,某一種特殊的、構成原因的生存機會的因素是共同的,只要這種因素僅僅通過經濟的貨物占有利益和獲得利益來表現” [10](p.247)。網絡社會不同于此,網絡是一組組相互聯結的節點所構成的體系,每個節點就是已經聯網的各種終端。它們之間聯通信息,以各種文本和超文本的形式運載信息,信息成為個體和組織的最重要資源。“信息化社會,意即知識生產、經濟生產力、政治—軍事權力,以及媒體傳播的核心過程,已經被信息化范式所深深轉化,并且連接上依此邏輯運作的財富、權力與象征的全球網絡。”[11](p.25)因此,不是資本的占有狀況而是信息占有的質量、數量及處理狀況決定了網絡社會成員的各種社會關系以及以此為基礎的社會行為及社會地位。
(二)社會成員可以突破身份限制平等進行網絡交往
身份是人類社會形成的最基本要素,對應主體的生理狀況、心理狀況和社會角色,交往主體有了身份及其相應的行為規則才能有效開展交往活動,社會關系、社會角色、社會組織和社會群體都是通過身份認同實現的。與此同時,交往對象也需要通過對對方身份的認定才能確定個體之間的社會關系,因為人們的相互作用是通過確定與之互動的他人的社會標識來完成的,也就是說有個身份識別過程,有了身份及其相應的行為規則,社會成員的交往活動才能夠定位并井然有序進而形成有機的社會結構體系。“社會成員內部普遍存在著某種情感,認為他們之間有著某種共同的身份,無論這種情感是以何種方式被表述或揭示出來的。”[12](pp.156-157)當一臺臺各自獨立的電腦、服務器通過某種秩序的方式聯結起來后,終端的使用者就有了一個新的社會身份——網民。網民并不是簡單的計算機使用者,而是計算機使用者通過鏈接而形成的活躍的有生命力的居民,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地域、民族和文化的限制成為一個全球性的社會群體。網絡社會中的交往以間接聯系為主,以符號為表現形式。社會成員既可以使用自己真實的身份進行交往,也可以用虛構的身份進行交往,還可以在二者之間自由切換,交往行為也因此呈現出虛飾、匿名、奔放等新的特征;網絡社會空間的活動主體及主要活動均以信息編碼的形式呈現,信息在生成、交換、傳播過程中消滅了階層、組織、財富、學歷、地位等社會標識,保障了所有網民的身份平等。“網絡的群集四周都是邊緣,因此無論你由哪個方面接近,都是開放性的。事實上,網絡是能夠稱得上具有結構的組織里最不具有結構性的組織。各種紛雜多樣的成分,也只有在網絡里才能維持一致性。”[11](p.83)
(三)社會組織的架構由科層化轉向扁平化
人類自出現以來就以群居方式生存,成員的生活方式相比較其他物種更依賴群體和組織。網絡時代的社會組織與工業時代的社會組織有三點區別。一是組織結構不同。工業時代的社會組織與機器化大生產相適應,組織結構呈現出科層制的權力矩陣關系。組織成員所處的層級位置越高,個人的權力越集中;所處的層級位置越低,個人的被支配、服從特征越明顯。“組織就是一種社會關系,是一種對外界封閉或限制的社會關系,它的規則受特定個體——領導者掌控,其成員同樣也可能實施這種權力。”[10](p.243)網絡社會中的組織結構是基于信息網絡的扁平關系,組織中平面結構的伸展和等級結構的消解導致了組織內部和組織間支配關系的減少,增加了基于共同目標和平等交流的合作關系。二是歸屬感和組織的生成不同。科層制下的認同是組織成員對于自身屬于何種身份、何種層級的接受,是被動的歸屬性心理感受。網絡社會喚醒了社會成員的自主、自立的自我選擇意識,是一種主動的建構性認同。“大量的個人聚集在一起并不足以構成一個群體,只有聚集成群的人,他們的思想和情感全都轉到同一個方向,形成一種集體心理,才可稱之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群體。”[13](p.45)三是組織的分工體系和運行模式不同。工業時代的社會組織有著明確的分工體系,對每個人在社會組織中扮演什么角色、承擔什么任務有著明確規定。在這種結構中,問題是沿著等級階梯逐層上報,直至具有解決權力和能力的那一層級給出方案而終止。同時,信息的傳導是自上而下的,傳遞過程中經歷過多的層級,較高層級與較低層級間無法直接溝通,文本中隱含的信息往往無法得到有效解釋,這往往給組織的運行帶來阻礙。網絡技術的使用改變了信息原有的傳遞方式,組織內部間溝通正在由等級制下單維度的垂直溝通向多向度的水平溝通轉型,從而導致組織的分工體系和運行架構發生了質的變化。
(四)社會行動呈現時空分離的“脫域”特征
網絡空間的社會行動與傳統的社會行動在客觀環境及方式手段等方面有明顯的區分。首先,互聯網既為人們的社會行動提供了時空分離的載體,又是一個無限延伸的時空聚合器,可以使不同地點和不同時間的網民的言語、思想、情緒與行為在互聯網上以近似的或同一時空進行互動。“脫域”理論認為:“時空分離鑿通了社會活動與其嵌入到在場情境的特殊性之間的關節點,……現代組織能夠以傳統社會中人們無法想象的方式把地方性和全球性的因素連接起來,直接影響千百萬人的生活。”[14](pp.17-18)其次,傳統社會中集體行動的發生往往需要面對面的動員和感染。勒龐的從眾感染理論、涂爾干的集體表象理論、布魯默的循環反應理論都強調這一點,空間中的身體在場是其基本保證。網絡上的社會行動以各種終端為平臺,以基本的網絡技術知識為進入手段,通過網站、微信、QQ群傳播各種與行動相關的資訊及領導者和組織者的理念主張,建構行動的議題,對活動成員和團隊進行具體的行動組織和聯絡。換言之,身體缺場背景下通過網絡輿論聚合表達訴求是其基本特征。互聯網的超鏈接功能建構起各種非直接利益群體與行動者的關聯,以無界化為特征的網絡為集體行動提供了技術動力,從技術上保障了跨時空的缺場交流行動。最后,由于交往時間的錯離,傳統社會中的社會成員無法第一時間獲知信息,不能及時投入相應活動中去。同時,由于時間的縱向不可逆,諸多交往活動在發生之后往往就成為歷史,塵封在人們的記憶之中。在網絡社會里,這種線性、不可逆轉、可以度量、可以預測的時間正遭受挫折。無時間之時間產生于某個既定脈絡——亦即信息化范式和網絡社會——的特征,導致在該脈絡里運作之現象的序列秩序發生系統性擾亂:壓縮各種現象的發生,指向立即的瞬間,或者在序列中引入隨機的不連續性[11](p.564)。
(五)出現諸多新型社會問題
網絡應用已經成為大多數社會成員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網絡空間的開放互通、匿名隱跡也使得新型社會問題不斷涌現。計算機病毒是隱藏在可執行程序或數據文獻中具有自我復制和傳播能力的干擾性電腦程序,往往造成計算機工作不正常、死機、數據毀壞甚至硬件損害等嚴重后果。例如,“2018年初到9月中旬,勒索病毒總計對超過200萬臺終端發起過攻擊,攻擊次數高達1700萬余次,且整體呈上升趨勢”[15]。360安全中心監測到“全國感染過病毒木馬程序的PC機數量為2.47億臺,感染惡意程序的安卓智能手機共1.08億臺”[16]。有組織的網絡攻擊和個體的網絡黑客都會侵入特定的計算機系統,破譯系統的密碼并把其中的重要資料向外界傳播或占為己有、為己所用。如“棱鏡”計劃由美國國防部主導,表明美國自2007年就開始通過互聯網實施全球范圍的監聽。此外,恐怖主義、分裂主義、極端主義等勢力利用網絡空間的便利煽動、策劃、組織和實施暴力恐怖活動,直接威脅人民生命財產安全、社會秩序;網絡盜竊、網絡詐騙、網絡洗錢等新型犯罪活動都嚴重傷害了社會有機體的正常運行;在互聯網上發布攻擊性、煽動性和侮辱性失實言論的網絡暴力行為,侵害了當事人的人身權利,也觸犯了社會道德底線;相當數量的青少年沉迷在網絡游戲和網絡互動中,嚴重影響了個體社會化的進程。上述社會問題的存在也表明了網絡社會治理應當基于新的實際采取新的策略路徑。
新的社會形態是獨立于現實社會之外還是與現實社會交叉融合呢?我們可以從交往主體、交往時空、交往基礎三個方面進行否定性分析。
(一)交往主體的現實性
網絡社會是由信息而不是物質所組成的,網絡社會中的居民是散在的、彌散的,脫離了身體的同一性,只要有意愿就可以去創造許多身份或人物形象。在此背景下有些人就有失偏頗地認為,既然網絡交往的身份是虛擬的,那么其扮演的社會角色、形成的社會關系也都是虛擬的,因而網絡社會是虛擬的。例如,“在網絡社會中,主體的實踐活動與客觀條件發生了分離,主體在網絡社會中的角色不再一定是他自己,因此網絡行為不但造成主體的可能缺失,同時實踐表現出巨大的虛擬性”[17]。
我們認為,這種觀點是不成立的。首先,交往主體可以以虛擬身份進行交往,并不意味著網絡交往的身份都是虛擬的。近三年的《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表明:中國網民互聯網應用主要集中在即時通信、搜索引擎、網絡新聞、網絡音樂、網絡視頻、網上支付、網絡游戲、網絡購物、網上銀行、網絡文學等方面。依據常識就可知道,上述應用中諸多網絡行為是以真實身份進行的。其次,即使交往主體選擇以虛擬身份進行交往,也不意味著這些自制的身份可以脫離現實社會,不具備現實性。通常而言,我們把網絡上的身份標識稱之為網名。網名有四類:“一是戶籍網名,即上網的賬號;二是郵件網名,用來接收和發送郵件;三是進入某個社區或網站的賬號;四是與他人互動的風格網名。”[18](p.38)前三類網名在注冊時大都需要現實中的身份證號碼或手機號碼,第四類網名初始注冊時條件相對寬松一點,但也需要郵箱號或微信號,可以追蹤到其在現實社會中的真實身份。否則的話,就無法對形形色色的網絡違法行為進行打擊。再次,網絡身份的多樣性來源于生產力發展帶來的人的主體性提升。在網上互動過程中,一個人可以有若干網名或社會身份,網上身份與社會成員的聯結和關系是通過這些身份的共同原型產生出來的,這些關系在網絡世界沒有顯著標識,但上網者本人和與之互動者可以感受到,因為主體的價值觀念、性格特征、行為模式是在現實社會中生成并固定的。“依據現代性的進程,可以將人的主體性發展概括地描述為三個階段,即人的人類化階段,人的個性化階段,人的個體化階段。”[19](pp.131-132)在人的個體化所處的當代社會,社會生活日益擺脫以往的固定狀態,呈現出信息化、符碼化和數字化特征和更為流變、多樣和未定的狀態,以往集體化和組織化的社會景觀正在被改造,集體性的記憶、命運、經驗圖式愈發趨向淡化,人的主體性得以發展并多樣化呈現。
(二)交往時空的現實性
交往時空對于社會建構有著重要意義,某種程度上社會歷史的演進就是人類的交往活動不斷突破原有時空框架的過程,是對原有時空框架進行解構和重建的過程。在傳統物理學和哲學觀念中,空間呈現相對靜止的狀態,交往局限于特定的狹小范圍。而在網絡空間中,任何一臺終端設備都可以自由暢通地與其他計算機交換信息,一切社會活動都可以在網絡覆蓋到的地方進行。超越經度加緯度的空間變化使得網絡交往進一步克服了自然條件的限制,最大限度地將跨地域的、分散的人群聯系起來進入一個共享的空間,互聯網實現了人類肢體的極度延伸。
“所謂虛擬實踐,是指人們按照一定的目的通過數字化中介系統在虛擬時空進行的主體與虛擬客體雙向對象化的感性活動。傳統的實踐與時間、空間緊密相連,而且實踐主體、中介、客體必須同時在場,實踐活動才能得以展開。而虛擬實踐的主客體處在虛擬空間,突破了傳統實踐中物理空間對人們實踐活動的制約,時間和空間可以相分離,空間與場所也可以相分離。”[20](p.116)這段話語的學術旨趣在于時空特征的變化產生了與傳統實踐相區分的虛擬實踐。那么我們就產生了這樣一個疑問,交往時空的“脫域”性變化是否必然會帶來交往的虛擬化,帶來社會關系和社會活動的虛擬化呢?
社會是由人們的交互活動所構成的,這種交互意指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是通過一方解讀另一方的行為所表達的意義,而另一方也在解讀對方行為的意義和解讀對方是如何理解該行為的意義而采取的行動。可見,互動的實質是相互傳遞彼此可以理解和想象的符號,然后彼此把對方的行為作為刺激而給予回應。符號的傳遞需要借助一定的工具,使得交往雙方聯結起來并發生關系。歷史上,符號傳遞的工具也即“媒介技術共經歷過五次革命:語言的使用,文字的創造,印刷術的發明,電報、電話、廣播、電視等傳統大眾媒介的普及與應用,計算機技術與現代通信技術的結合”[21]。語言的出現使得人類交往超越了用身體動作進行溝通的蒙昧狀態;文字的出現使得交往從形象化走向抽象化,缺場交往成為可能;印刷術的出現使得缺場交往從零散化變為規模化,越來越多的社會成員可以通過文字接收信息、交流溝通;傳統的電子媒介不僅使交往脫離了身體在場,也脫離了書寫在場,通過看不見摸不著的電磁波把更多的社會成員聯結在一起;網絡媒介則匯聚、集成并拓展了以往所有媒介的功能,為人類打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信息世界。回顧歷史不難發現,人類交往方式的每次重大變化都體現了交往時空的重大變化,都是對時空限制的重大突破。但是,交往時空的重大變化以及不斷演進的“脫域”程度并不能改變人類社會的現實屬性。相對于蒙昧的史前社會,我們不能把可以缺場交往的語言文字社會稱為虛擬社會;相對于可觸可感的語言文字社會,我們不能把通過電視、電話的交往社會稱之為虛擬社會;相對于電視、電話交往,我們也不能把時空極度壓縮、融通互聯的交往社會稱之為虛擬社會。
(三)交往基礎的現實性
毋庸置疑,網絡社會是基于互聯網形成和發展的。互聯網由三個部分組成。在物理層面上,網絡由節點(計算機終端、集線器、交換機、路由器)和連接這些節點的鏈路組成,主要指數據存儲、處理和傳輸的主機和網絡通信設備。在規則層面上,把計算機通過物理方式聯結起來還不能稱之為互聯網,節點和節點之間要想有效地交換信息還要有一個共同遵守的規則。TCP/IP協議是互聯網結構體系的唯一標準,定義了終端連入互聯網以及數據在它們之間傳輸的標準,它讓每個終端都有自己專屬的、獨一無二的地址,使其能夠任意聯結網絡并在其中運行。需要說明的是,TCP/IP協議不是一個協議,而是一個協議族的統稱,包括IP協議、IMCP協議、TCP協議以及我們熟悉的HTTP協議等。不同類型、不同操作系統的計算機都能據此通過網絡交換信息和共享資源,電腦有了這些規則就可以和其他終端進行自由交流。在運轉層面上,為了方便用戶和提高計算機系統的總體效用,互聯網的有效運行還需要各種各樣的軟件。“軟件是一系列按照特定順序組織的計算機數據和指令的集合,一般來講被劃分為系統軟件、應用軟件和介于這兩者之間的中間件,包括在計算機上運行的電腦程序以及與這些程序相關的文檔。”[22]可見,互聯網的硬件系統、規則系統和軟件系統都是現實而非虛擬的。作為網絡社會存在的基礎是現實的,那么在此基礎上的網絡社會就不可能是虛擬的。
既然網絡社會是現實社會的新的組成部分,為何有諸多社會成員乃至學者認為網絡社會是虛擬的或虛擬與現實交織的?
(一)英語和漢語詞義轉換中的文化和語用誤讀
網絡社會、虛擬社會、賽博社會、信息社會這幾個術語有著共通的內涵,即信息技術革命帶來了社會生產、社會生活的根本變化,在總體性上產生了新的社會關系體系,生成了新的社會形態。但它們的側重點不同,賽博社會強調的是這種社會形態的空間特征,網絡社會強調這種社會形態的互聯網基礎,信息社會強調其核心要素是信息,虛擬社會強調其虛幻、擬制、不可掌控的特征。其實,“虛擬”(Virtual)一詞在英文中有兩種釋義,一是指“事實上的、實際上的、實質上的”,二是指“模仿、仿真”。“Virtual Society”中的“Virtual”本意是第二種解釋,也就是說“虛擬”在英文中從來沒有常識意義上的“不現實”或“不真實”的含義。在漢語中,“虛擬”有三種釋義,一是“虛構的”,二是“不符合或不一定符合事實的”,三是“由高科技實現的仿實物或偽實物的技術”,其中第三種釋義基本符合英文原意。但第三種釋義是伴隨著信息技術的發展而產生的,是計算機圖形學、人機交互技術、傳感技術、人工智能等現代科技集成的結果,僅僅有數十年的歷史。維索爾倫認為:“使用語言必然包括連續不斷的選擇,這些選擇可以是有意識的,也可以是無意識的;可以是由語言內部結構驅動的,也可以是由語言外部的原因所驅動。”[23](p.65)與第三種釋義相比,“虛擬”的前兩種釋義已經經歷了數百年的文化積淀,成為人們下意識的一種自然反應鏡像。當虛擬社會與網絡社會在許多場合互用的時候,自然使許多人產生了網絡社會是不真實的社會的意境。可見,“虛擬”一詞在英語和漢語詞義轉換中的文化和語用誤讀,造成了同一能指的歧義所指,也使得很多人在前兩種釋義基礎上理解和使用這個詞語。另外再強調一點,即使是用“模仿”“仿真”的釋義指代“虛擬社會”中的“虛擬”也是不充分、不準確的,原因如前所述,網絡社會是一個真實、現實的社會形態,而不是所謂“模仿”“仿真”的社會形態。
(二)基于偶然性的生成導致認知不足
恩格斯指出:“被斷定為必然的東西,是由純粹的偶然性構成的,而所謂偶然的東西,是一種有必然性隱藏在里面的形式。”[24](p.244)與恩格斯的觀點相類似,吉登斯也認為,作為行為后果的社會現象不僅是自覺的意識因素產生的后果,更重要的是不自覺的無意識因素產生的意外后果,而恰恰是這些后果,積極維持了那些參與限制他們生活機會的條件[12](p.276)。網絡社會的物質基礎是互聯網,互聯網的前身是阿帕網,而美國國防部建造阿帕網的目的是為了保證冷戰期間的通信安全,并沒有建構新的社會關系的初衷。可見,網絡社會的生成不是人們自覺設計的結果,而是隨著網絡應用范圍的擴大自然生成了相應的社會關系,是在“這種相互作用中歸根到底是經濟運動作為必然的東西通過無窮無盡的偶然事件向前發展的”[24](pp.695-696)。在這種背景下,相當一部分社會成員對網絡社會的認知就帶有很大的歷史盲目性,還沒有上升到對客觀規律的必然性把握,經常產生各種似是而非的觀點,這也導致很多人對網絡社會現實性的認識不足。
(三)多樣化社會形態并存導致認識偏差
社會形態主要有經濟社會形態和技術社會形態兩種類型。前者以生產關系性質為標準,把人類社會分為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和社會主義社會若干階段;后者以生產力和技術發展水平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產業結構為標準,將人類社會分為農業社會、工業社會、信息社會若干階段。然而,生產力發展水平在同一國家的不同地區經常是參差不齊的,特別是像中國這樣一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的國家,其中的一部分社會成員已經深度融入信息時代,以信息化的方式展開社會生活,但還有相當多的社會成員尚未接觸到互聯網或者拒絕使用互聯網,他們的生活呈現出濃郁的工業文明乃至農耕文明的特征。農業社會、工業社會、網絡社會等多社會樣態在當今中國并存,網絡社會蓬勃發展但還處于雛形階段,當社會成員評判這個嶄新的社會形態時,往往會為其匿名、多樣的社會身份、跨時空的交往聯結所迷惑,得出其是虛幻、虛擬的結論。
對網絡社會與現實社會關系的不同認知,決定了網絡社會治理的不同取向和路徑。如果認為網絡社會是虛擬獨立的,其治理取向是放任自由,不需要采用現實手段加以治理,就像巴洛所宣稱:“工業世界的政府們,你們這些令人生厭的鐵血巨人。我們來自網絡世界——一個嶄新的心靈家園,我們不歡迎你們。在我們的國度里,你們沒有主權,你們沒有統治我們的道義權利,你們也不再掌有任何可以對我們實施會使我們畏懼的司法手段。”[25](p.509)如果認為網絡社會和現實社會是交叉關系,是虛擬與現實融合的共生體,其治理取向是采用虛擬與現實并進的手段治理網絡社會,那就需要弄清楚其中所謂的虛擬部分邊界在哪里。其實,網絡空間中的所有行為都是現實的,使用虛假身份的網絡詐騙、網絡暴力等行為也是現實的,其行為主體、行為關系、行為后果都是實實在在發生在我們身邊的,無法采用也沒有所謂的虛擬手段可以用來治理。
我們認為,網絡社會既是農業社會、工業社會發展的下一個高級階段,又和農業社會、工業社會一樣是現實社會的一部分。對其治理應擺脫其虛擬、虛無的錯誤認知,立足于現實的環境、主體、路徑進行。
(一)把握從Web1.0到Web3.0的現實環境
作為網絡社會基礎的互聯網,誕生之后經歷了從Web1.0 到Web3.0的過程。從交往行為的特質看,Web1.0是以商業公司為主體把內容放到網上供用戶使用,其本質是發布、瀏覽和評論。Web2.0讓網民可以直接參與制作和發布信息,每一個上網者都成了社會交往的主體,信息的流動不再是單向,而是雙向或多向,其本質就是創造、互動、多中心。目前互聯網發展正處于Web2.0到Web3.0的過渡時期,Web3.0現在呈現的交往特征是立體化、智能化和友好化。立體化是指物聯網和微型、大容量芯片技術的應用帶來了終端多樣化,不僅有個人電腦(PC機)、平板電腦、手機,還有手表、眼鏡等各種終端設備,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可以演化為人與物、物與物之間的交往;智能化是指生活物品在大數據、云平臺和人工智能等技術的支持下具有的能動、便捷地滿足人的各種需求的屬性,比如無人駕駛汽車、智慧校園、智能銀行等;友好化是指Web3.0將用戶的偏好作為設計的主要考慮因素,引入偏好信息處理與個性化引擎技術,對用戶的行為特征進行分析,幫助互聯網用戶快速準確地使用、制造和交流信息,使得交往個體實現各取所需,擺脫海量信息中難以選擇的苦惱。尼爾·巴雷特曾經說過:“要想預言互聯網的發展,簡直就像企圖用弓箭追趕飛行的子彈一樣。哪怕在你每一次用指尖敲擊鍵盤的同時,互聯網就已經在發生巨大變化。”[26](p.10)盡管這個觀點有些夸張,但也說明網絡社會治理要立足于不斷發展的互聯網現實環境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各種社會關系而展開。
(二)堅持國家主體的治理權利
當前,社會治理已經取代社會管理成為一個普適性概念。“治理是個人和公共或私人機構管理公共事務的總和,是使相互沖突的或不同的利益主體得以調和并采取聯合行動的過程。”[27](p.212)治理的一個基本特征就是多主體參與而非某一主體單獨把控,網絡社會治理也應當是一個由政府部門、社會組織、社會團體以及網民個體等多元主體組成的公共行動體系。在治理主權問題上,以美國為代表的發達國家和其他國家圍繞國家能否成為網絡社會治理主體、是否承認國家有權利治理網絡社會中的諸多問題正在展開激烈博弈。發達國家陣營的邏輯出發點來源于“全球公域說”,將以互聯網為主軸的網絡空間看作全球規模的公共財產,因此有必要超越國家主權對這種所謂的全球公共財產予以保護,以便于網絡信息的“自由流通”。但是,網絡社會并不是虛無縹緲的,網絡空間本質在于提供一個依照相關規則將流通的數據進行相互交換和讓渡的場所,在這個空間中所形成的各種社會關系是實實在在的,基于這種社會關系所產生的社會問題對所在國的影響也是實然的。因而網絡社會并不是游離于國家主權之外的法外之域,片面強調網絡社會治理的去國家化只是某些國家維護網絡霸權而采取的一種策略手段。
(三)處理好對立統一的四組關系
網絡社會治理要立足于現實,處理好四組關系。一是合作與主權的關系。網絡空間已成為繼陸、海、空、天之后的第五空間,面對層出不窮的網絡社會問題,要加強國際合作、積極推進全球互聯網治理體系改革,促進互聯網關鍵資源公平分配和管理,推動互聯網名稱和數字地址分配機構的國際化。與此同時,“要承認和尊重各國的網絡主權,每一個國家都可以根據自己的國情自主選擇網絡發展道路、網絡管理模式、互聯網公共政策”[28]。二是自由和秩序的關系。互聯網創建的初始目的就是保障通訊自由,其扁平化、無中心的設計模式也是確保每一個節點都能自由地交流。然而,“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自以為是其他一切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隸”[29](p.1)。從本質上講網絡社會的治理對象是隱匿于表象背后的林林總總的人的各種網絡行為活動,要專門針對互聯網絡的運行特點平衡自由和秩序的關系,建構一些更加適合網絡社會運行和關系調適的規則規范。三是發展與安全的關系。當今時代是否擁有“網絡化的信息經濟”已成為判斷經濟社會發展程度的一個重要標志,與之相適應的網絡社會關系也逐步從自發走向自在自為,網絡社會治理也應在保證安全的基礎上強調發展和引導、弱化規制與封閉。四是他律和自律的關系。網絡社會的物質基礎是各種各樣的軟件和硬件設備以及那些數量龐大又無時無刻不在快速流轉的比特信號,我們固然可以通過法律和技術手段對網絡社會運行進行控制,然而根本的也是高效的措施是提升網絡社會主體的內在自覺性,通過道德自律保證社會協調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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