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作輝
[摘? 要]馬克思的平等思想之所以能夠超越以往的平等理論就在于他立足于唯物史觀的基本立場歷史地看待平等。與資本主義交換價值基礎上的平等權利相比較,社會主義平等權利保障的是以勞動量為基礎的社會產品分配,是對按勞分配關系的反映和維護。“權利不平等”是超越按勞分配平等權利之上的平等境界,是主張實現“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社會主義平等是從按勞分配平等權利到“權利不平等”的必然歷史過程,我們既不能將按勞分配平等權利和“權利不平等”抽象地對立起來,也不能認為社會主義平等就是二者之中的某一種既成形式,必須結合社會主義的現實實踐,不斷探索社會主義平等的具體實現形式,立足按勞分配平等權利同時,還要積極向“權利不平等”推進。
[關鍵詞]馬克思;社會主義平等;按勞分配的平等權利;“權利不平等”;必然歷史過程
[中圖分類號]A8;B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2426(2019)08-0004-08
如何理解社會主義平等對社會主義發展至關重要。如果以共產主義高級階段才能完全實現的實質平等作為現實中社會主義的平等要求,必然主張消除一切現存差距而實行平均主義,最終事與愿違,導致普遍貧窮,這一點已為社會主義歷史實踐所證明。相反,如果認為社會主義平等就是形式平等,又會遮蔽解決社會貧富差距拉大這一現實問題的理論根據,甚至任由其發展,從而背離社會主義本質。近年來學界對平等問題研究的一個主導傾向就是認為社會主義平等就是形式平等而非實質平等,這些研究表面看來似乎很接近馬克思社會主義平等的本義,但實際上卻偏離了馬克思平等思想的唯物史觀立場。社會主義既是高于資本主義的社會形態,同時也是共產主義的低級階段,社會主義平等體現出多層次的過渡性質,是以平等權利為起點不斷向代表著實質平等的“權利不平等”發展的動態過程。只有基于唯物史觀的基本立場,從發展過程的角度把握社會主義平等,才能克服非此即彼的對立思維方式,避免對社會主義平等的抽象化、絕對化理解,進而更好地指導社會主義實踐。
一、馬克思平等思想的唯物史觀立場
(一)馬克思以前平等理論的共同特征
平等歷來是思想家們關注的社會焦點問題。早在古希臘時期,柏拉圖就以最高的“善”為依據,提出真正的平等是“合乎比例的不平等”,而所謂的“比例”就是社會的等級劃分。在他看來,人具有不同的先天屬性,按照先天屬性據守自己的崗位、發揮自己的作用,就是平等的實現。亞里士多德則按照遵守“美德”的根本要求,提出“數量平等”和“比值平等”的主張,所謂“數量平等”就是強調一個人所得事物與他人所得的同類事物在數量上的一致;“比值平等”則以個人價值的大小作為社會分配的標準。在亞里士多德看來,真正的平等是“數量平等”和“比值平等”的統一,“相等的人就該配給到相等的事物”[1]148。但無論是“數量平等”還是“比值平等”都僅限于公民之間,因而這種平等只是奴隸主與奴隸之間絕對不平等基礎上的相對平等。中世紀的平等思想主要蘊含于基督教教義之中,上帝創造了世界和人類,每個人身上都體現著上帝的目的和神性,因而在生命的價值和尊嚴上是絕對平等的。上帝是人與人之間平等的邏輯基礎,但這種平等卻是基督教徒在天國中的平等,具有高度的理想性,與現實中的不平等形成了鮮明對照。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對于批判中世紀貧富之間、等級之間不平等具有重要意義,同時也對近代平等思想的形成產生重要影響。近代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家霍布斯、洛克、盧梭等人以抽象的人性論為根據,認為平等是人與生俱來的天賦權利,“每個人都生而自由、平等”[2]5-6,通過法律和政府保障基本權利是人類實現平等的最終方式。
概括而言,馬克思以前的思想家關于平等的具體主張雖各有不同,但其共同特征都是以唯心史觀為理論原則。一方面,馬克思以前的平等理論沒有揭示出人類平等的真正根源。無論是最高的“善”“美德”“上帝”,還是“人的本性”,都是具有前定性質的理論預設,在這種理論預設中已經潛在地包含了所要論證的平等,因而雖然能夠邏輯地推導出某種具體平等主張,但卻不是對平等自身一般性質的把握。馬克思和恩格斯深刻地批判了這種論說平等的方式,指出從所謂“共同的存在基原”“人的本性”引申出人類平等,不但能夠證明人們彼此之間的平等,甚至也能證明“他們對任何一個跳蚤、任何一個墩布、任何一塊石頭的平等。”[3]567這就是說,由于沒有揭示出人類平等的真正根源,必然導致平等論說方式上的主觀任意性,平等也因此淪為抽象的空洞的言說。另一方面,由于作為平等根據的“共同的存在基原”“人的本性”不但具有前定性質,而且是不變的,那么由此前提出發的平等本身也自然是不變的,這就導致了歷史上的思想家們往往將某種帶有明顯歷史和時代局限性的平等主張視為“永恒真理”。總之,沒有深入到人類現實生活本身,脫離了人的歷史發展,進而以唯心史觀為理論原則將某種平等觀念合理化、永恒化,是以往平等理論的共同特征。
(二)平等的唯物史觀立場釋義
馬克思的平等思想之所以能夠超越以往平等理論,就在于他立足于唯物史觀的基本立場看待平等,揭示出歷史性是平等的根本屬性。
首先,唯物史觀揭示了平等根源于人類的物質生產方式。在馬克思以前,黑格爾以唯心主義的方式較為系統地描述了人類歷史的辯證發展過程,但在他那里歷史歸根結底是精神的發展史。馬克思在批判黑格爾的基礎上將其“頭足倒置”的歷史觀顛倒過來,科學地揭示出人類歷史的實質是物質生產的發展史,物質生產方式是人類社會存在和發展的基礎。物質生產方式由生產力與作為生產力社會形式的生產關系共同構成,生產力是生產關系乃至一切其他社會關系的現實本源,生產力不斷發展,人的社會關系“不斷采取新的形式,因而就表現為‘歷史”[4]81。而精神、觀念、范疇都是對社會關系的反映,必然隨著歷史的發展而不斷改變。平等作為觀念亦或法權植根于人類特定的物質生產方式且是對物質生產關系的反映和維護。無論是古代容忍奴役和壓迫的平等,還是近代反對等級和專制的平等,都有其現實的社會根源。如果說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家所宣揚的平等權利是對資本主義商品經濟關系的抽象化表達,因而是交換價值交換的理想化要求在法律和政治上的體現,那么古代的平等則是建立在直接的強制勞動基礎之上,中世紀的平等建立在尚處于特殊化狀態勞動基礎之上,二者都因交換價值的發展而退出歷史舞臺。[5]199-200可見,在不同的物質生產方式的基礎上產生不同的平等觀念,平等歸根結底是由生產力的發展狀況和特定生產關系的性質決定的。
其次,唯物史觀揭示了平等的合規律性發展特征。平等受制于特定的物質生產方式,真實地體現在人與人的社會關系之中,脫離人的歷史發展性質以“共同的存在基原”“人的本性”抽象地論說平等,并沒有觸及其現實根源,至多體現的是對某種平等的熱烈期望,因而必然帶有濃厚的情感色彩而且不可避免地跌入唯心主義的深淵。馬克思指出:“你們認為公道和公平的東西,與問題毫無關系。問題就在于:一定的生產制度所必需的和不可避免的東西是什么”。[6]189在物質生產方式內部,生產力不斷發展所引起的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推動著社會形態變革,也推動著人類平等的合規律性發展,因而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就會有不同的平等觀念。正是以物質生產方式作為考察人類平等問題的現實基礎,使馬克思能夠深入分析歷史上各種平等觀念存在的合理性質與歷史局限,深刻把握人類平等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從而將平等問題的認知置于唯物史觀所揭示的人類歷史發展客觀規律基礎之上。
最后,唯物史觀揭示了平等發展的過程性。生產力的發展推動著社會形態變革,而生產力歸根結底是人本身力量的實際展現,因此歷史的主體不是人以外的客觀力量,更不是精神、理性,而是現實的人,“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7]295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只要描繪出這個能動的生活過程,歷史……就不再是一些僵死的事實的匯集。”[4]72-73所以,唯物史觀強調從過程而絕不僅僅從結果的視角來把握人類平等。從過程性的角度把握平等意味著:第一,平等的歷史發展是通過平等的具體性得以顯現的。這就是說不但不同社會形態中有不同的平等觀念,甚至同一社會形態中不同的歷史階段、不同的歷史條件下,平等的具體內涵也是不相同的。作為平等歷史發展過程中的具體并不是抽象和孤立的,而是時空聯結中的、作為必然環節而存在的具體,“只有在這種把社會生活中的孤立事實作為歷史發展的環節并把它歸結為一個總體的情況下,對事實的認識才能成為對現實的認識。”[8]56馬克思正是通過過程性視角揭示了平等是歷史性與具體性的統一。第二,必須從歷史實踐出發把握平等的具體內涵。如果說唯心史觀是在不同時代中尋找特定范疇,進而從觀念出發解釋實踐,那么唯物史觀則是基于歷史現實,從實踐出發解釋觀念。因此,唯物史觀反對唯心主義在社會歷史精神驅動論的基礎上將平等淪為思維抽象,同時也反對舊唯物主義。舊唯物主義雖然從物質出發,但由于直觀這一非歷史性的癥結,不得不將平等視為道義要求,從而使這種在表面上是唯物主義形式的理論重新墜入一種隱形歷史唯心論。與唯心史觀抽象地、一勞永逸地解決平等問題不同,唯物史觀認為必須以物質生產方式為認知根據,從與特定的物質生產關系的聯系中合理地說明平等,即必須在人類的歷史實踐中現實地把握平等,不斷探求平等的具體內涵和豐富規定性。
二、社會主義平等權利及超越其上的“權利不平等”
(一)社會主義平等權利的基本內涵
社會主義平等權利取決于社會主義物質生產方式,反映社會主義物質生產關系。在馬克思看來,社會主義脫胎于資本主義并建立生產資料公有制,在這種以生產資料公有制為主要特征的生產方式中,勞動者個人的勞動不再像資本主義那樣要經過迂回曲折的道路將私人勞動轉化為社會勞動,而是直接作為社會總勞動的組成部分而存在的。勞動者的個人勞動包括兩個部分,一部分是為積累公共基金而進行的勞動,另一部分是勞動者為掙得個人消費資料而進行的勞動,勞動者就是以這部分勞動為基礎從社會儲存中領得一份耗費同等勞動量的消費資料,從而“他以一種形式給予社會的勞動量,又以另一種形式領回來。”[9]304由此可見,消費資料在勞動者之間的分配實質是勞動者之間不同形式的等量勞動相交換。社會主義平等權利就是保障以勞動量為基礎的社會產品分配,是對按勞分配關系的反映和維護。
雖然同樣體現為平等權利,但社會主義平等權利與資本主義平等權利具有本質區別。資本主義平等權利是交換價值交換關系中的平等要求在法律上和政治上的體現,但是,這種平等權利與資本主義經濟結構和生產領域中的不平等形成了深刻的矛盾。在資本主義的經濟結構中資產階級占有生產資料,而無產階級則一無所有,這就決定了無產階級只能通過出賣勞動力并淪為資產階級的雇傭工人才能維持生存。雖然無產階級作為勞動力的出賣方與資產階級擁有同樣的法律所規定的平等權利,但迫使他們淪為雇傭工人的經濟地位、進而不得不在生產過程中無償地為資產階級創造剩余價值的不平等事實,卻與法律毫無關聯。這說明,資本主義平等權利是資產階級聯合剝削勞動力、占有剩余價值的工具,它所實現的平等實質是限制在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不平等前提下的平等。在社會主義條件下,雖然按勞分配也不是不折不扣的分配,而是扣除公共基金以后的分配,但在以公有制為主要特征的物質生產方式中,扣除的公共基金主要用于補償生產資料的消耗、用于擴大再生產的追加以及用于公共事業等,最終以直接或間接的方式服務于生產者個人。與此同時,按勞分配拒絕私有財產存在,“因為在改變了的情況下,除了自己的勞動,誰都不能提供其他任何東西,……除了個人的消費資料,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轉為個人的財產。”[9]304也就是說,社會主義社會不存在將私有財產轉化為剝削資本的可能,社會主義按勞分配的平等權利因而廢除了資本主義對剩余價值的剝削,是人類平等歷史進程中的一次巨大進步。
(二)“權利不平等”的基本內涵
社會主義按勞分配的平等權利雖然廢除了資本主義剝削,但仍與資本主義平等權利有共同之處,因而在原則上依然殘留著資產階級法權性質。其共同之處體現在二者都以同一性尺度作為平等關系的計量標準。資本主義平等權利以交換價值為同一性尺度,交換價值是勞動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必然采取的社會形式,內在地包含著資本主義剝削關系。在馬克思看來,社會主義不存在商品交換,勞動者的勞動不再體現為交換價值,按勞分配的平等權利直接以勞動為同一性尺度,“平等就在于以同一尺度——勞動——來計量。”[9]304馬克思強調,這種以同一性抽象勞動為計量尺度的平等具有不可避免的“弊病”:一方面,它忽略了人的自然差別,從而客觀上承認了勞動者個人所具有的不同天賦、工作能力作為天然特權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它忽略了包括勞動者的家庭條件、婚姻狀況、子女多少等方面的社會差別,而社會差別與自然差別同樣是無法消除的。因為社會差別的存在,即使勞動者以相同的勞動量獲取相同的消費資料,他們的實際生活水準也不可能相同。正是由于自然差別和社會差別的影響,按勞分配的平等權利對于不同的勞動者來說實際上依然是不平等的權利,實質是鼓勵優勝劣汰、適者生存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其結果必然造成新的社會不平等。
正是在分析按勞分配平等權利“弊病”的基礎上,馬克思明確提出了“權利不平等”的主張。他指出,要避免按勞分配平等權利的弊病,“權利就不應當是平等的,而應當是不平等的。”[9]305“權利不平等”是超越于平等權利之上的人類平等的理想境界,是以承認和尊重人的自然差別、社會差別為前提,不再使用同一性尺度作為平等關系的計量標準,而是使每個人的具體需要都能夠獲得相應關照和滿足,這實質就是將人之為人的具體需要當作分配尺度。而以此為基礎的平等關系不但排除了資本主義權利關系中所具有的排他性競爭性質,也排除了社會主義權利關系中自然因素和社會因素的影響,是彰顯自由個性得以實現和人性得以生成的真正平等。在當代,如何消除自然因素和社會因素對平等的影響甚至引起西方自由主義學派的高度關注。比如,美國著名政治哲學家羅爾斯提出所謂的“差別原則”,就是在充分考慮自然因素和社會因素對平等的影響的前提下,要求將社會的不平等限制在有利于社會最不利者利益提升的范圍之內。然而,羅爾斯實現“差別原則”的方案卻是通過社會制度和分配關系的單純調節,而并不主張廢除私有制或變革物質生產方式。與此不同,馬克思則認為必須通過現實地推動生產力發展和物質生產方式變革才能實現真正平等。即只有在生產力高度發展的基礎上使物質財富極大豐富才能滿足所有人的不同需要,最終使“‘按能力計報酬這個以我們目前的制度為基礎的不正確的原理應當——因為這個原理是僅就狹義的消費而言——變為‘按需分配這樣一個原理,換句話說:活動上,勞動上的差別不會引起在占有和消費方面的任何不平等,任何特權。”[3]637-638按需分配是共產主義高級階段才能徹底實現的人類分配關系,“權利不平等”就是主張實現“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
人類平等的發展是在不斷克服自身歷史局限性中實現的。“權利不平等”對按勞分配平等權利的超越不但意味著對平等權利“弊病”的克服,而且也意味著社會主義平等合規律性地發展。
三、從平等權利到“權利不平等”:社會主義平等的合規律性
(一)“權利不平等”是人類平等發展的必然趨勢
唯物史觀揭示了物質生產方式是考察人類平等問題的現實基礎,馬克思在考察包括資本主義在內的人類全部歷史,特別是人類社會物質生產發展史的基礎上,發現了人類平等從“人的依賴關系”階段到“物的依賴性”階段、再到“個人全面發展”階段的合規律性發展特征。其中,“人的依賴關系”階段主要是指資本主義以前的家長制的、古代的、封建的社會關系。在這種關系中,個人總是具有某種等級身份的規定性,總是作為一定狹隘人群的附屬物。“人的依賴關系”階段無論從形式上還是從實質上來看,都是一種不平等的社會。“物的依賴性”階段主要是指資本主義社會,通過以商品、交換價值等物的形式作為媒介重新確立社會成員之間的關系。由于私人利益的隔離與分立、社會分工的統一和相互補充使以往的一切固定的依賴關系因此解體,人不再通過他人分有人的資格,而是通過物分有人的權利,但個人對社會財富占有的不同這一前提以及不同個人的不同特性都被作為同一性尺度的物所掩蓋,“物的依賴性”關系就是平等權利所保障的形式上平等但實質上不平等的社會關系。第三個階段“個人全面發展”階段就是人的自由個性充分展現的共產主義社會。在這一階段,人與人之間的平等不再是以物為媒介的平等,也不是勞動量基礎上的幾何比例意義上的平等,而是在自由聯合中對社會的傾情參與。這意味著,由于物質財富極大豐富,因自然差別和社會差別而引起的不同需求沒有被滿足的情形已經被超越了,社會不再需要國家通過規定權利的方式規范人與人之間的產品分配,其實質就是“權利不平等”的實現。
馬克思對人類平等歷程的揭示不但表明了平等是歷史地發展的,同時也表明“權利不平等”是人類平等發展的最終目標。這里需要強調的是,“權利不平等”雖然代表著未來人類平等的理想境界,但卻不是出于某種道義要求的烏托邦式承諾。事實上,馬克思特別反對從道義要求的角度論證未來人類社會的平等問題,認為“想用關于正義、自由、平等和博愛的女神的現代神話來代替它的唯物主義的基礎”是一種“腐敗的風氣”[11]420。當代分析馬克思主義者凱·尼爾森正確指出:馬克思主義者認為“道德論證,無論多么合理,都不會是主要社會變遷的原因。”[12]160平等植根于物質生產方式,是受生產力發展水平制約的社會關系的直接體現。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必然產生與其相適應的自發的社會分工和私有制,分工和私有制的存在使社會關系呈現出某種異己性,生產力作為不同個人共同活動的客觀力量,由于得不到合理運用而異化為人們之外的強制力量。異化的出現意味著人類歷史的發展是以犧牲多數人、甚至是以犧牲整個階級為代價的,因而體現為人與人之間關系的不平等。但是隨著生產力的不斷發展和社會分工自發性的逐漸消除,人們的共同活動將成為自愿聯合的活動,生產力最終沖破了其異己性的表現形式成為人們自由駕馭的力量從而使平等成為現實。所以“權利不平等”作為否定之否定的肯定形式,其實現是一個自然的、遵循辯證法而螺旋上升的邏輯運動,它的現實性蘊含于以往全部歷史發展和資本主義現實條件之中,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部矛盾發展的必然結果,因而是人類平等發展的必然趨勢。
(二)社會主義平等權利是實現“權利不平等”的必然前提
在馬克思的語境中,社會主義是無產階級推翻資產階級取得政權以后所建立的高于資本主義的社會形態,同時也是共產主義的低級階段,由此決定了社會主義按勞分配的平等權利具有明顯的過渡性特點:一方面,按勞分配的平等權利取消了生產資料私人占有制,使剝削成為不可能,因而已經具有了共產主義性質;另一方面,由于這種權利仍然承認勞動力的私人占有,而且以勞動量作為平等的同一性計量尺度,因而并未超越“物的依賴性”關系,仍然殘留著資產階級法權,是形式上的平等而非實質上的平等。
按勞分配平等權利雖然具有過渡性特點,但絕非可有可無,這是由剛剛脫胎于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自身經濟結構及受其制約的社會文化發展決定的。正如列寧在強調按勞分配平等權利存在的歷史必然性時所指出的:“馬克思并不是隨便把一小塊‘資產階級權利塞到共產主義中去,而是抓住了從資本主義脫胎出來的社會里那種在經濟上和政治上不可避免的東西。”[13]270從物質基礎來看,剛剛脫胎于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其生產力還未獲得充分發展,物質財富仍然相對匱乏,不同于共產主義高級階段生產力高度發展、物質財富充分涌流的情況,因而不具備實行“按需分配”的物質基礎;從利益格局的調整來看,生產資料公有制雖然已經確立,但并沒有達到在生產資料共同占有基礎上“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的要求,勞動者還不能與生產資料自由結合,強制性社會分工依然存在,雖然剝削已經不可能,但普遍利益還沒有真正成為人們特殊利益的共同實現形式,人與人之間還存在著嚴格的利益劃分;從社會精神文明發展程度來看,由于在道德和精神方面還帶有資本主義的痕跡,社會成員還不能盡其所能自愿地為社會勞動,也沒有養成遵守社會公共秩序的高度自覺。以上這些情況決定了社會產品的分配不可能完全超出“資產階級權利的狹隘眼界”[9]306,只能以勞動量為基礎實行按勞分配,同時以國家通過法律規定權利的方式予以保障實行。因此“如果不愿陷入空想主義,那就不能認為,在推翻資本主義之后,人們立即就能學會不要任何權利準則而為社會勞動,況且資本主義的廢除不能立即為這種變更創造經濟前提。”[13]265這就是說,從資本主義平等不可能徑直地跨越到共產主義“權利不平等”,而是必然要經過社會主義按勞分配平等權利的過渡,按勞分配平等權利因而是實現“權利不平等”的必然前提。
四、從平等權利到“權利不平等”:社會主義平等的過程性
從按勞分配平等權利到“權利不平等”是社會主義平等發展的必然趨勢,其間要經歷漫長的歷史過程。社會主義平等的過程性意味著,從理論邏輯的角度來看,按勞分配平等權利到“權利不平等”的發展是社會主義平等具體性的持續顯現;從歷史實踐的角度來看,按勞分配平等權利與“權利不平等”并非截然對立。
(一)社會主義平等具體性的持續顯現
社會主義平等的具體性既是歷史的具體性,也是現實的具體性。所謂歷史的具體性,即社會主義平等是作為從按勞分配平等權利到“權利不平等”發展整體中的必然的、具有差異性的一系列環節中而存在的。其中任一特定環節都是已經將社會主義以往的發展揚棄于自身內部,因而已經具有了較為豐富的規定性。“具體之所以具體,因為它是許多規定的綜合,因而是多樣性的統一。”[14]18與此同時,這一特定的環節也是將被揚棄的對象,是社會主義平等進一步發展的起點,因而仍然是較不發展的具體,其必然要被揚棄于比較發展的具體之中。社會主義平等就是在不斷揚棄一系列具體環節中展開自身,實現從按勞分配平等權利向權利不平等的發展。
所謂現實的具體性意味著構成社會主義平等發展的任一環節都是建立在客觀的社會關系之上的。唯心史觀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把對歷史的認識論把握等同于對歷史本身的認知,將思維方法的結構本身硬化為邏輯本體,而作為歷史演進的構成環節則是從感性現實中剝離出來的概念、范疇等簡單的規定性。然而,以思維和觀念為基礎的具體不是現實的具體而是思維抽象,貶斥客觀物質性存在的唯心史觀不可能真正深入平等的現實發展,也不可能達到對關于平等具體性本身所帶有特殊規定性的存在要素的把握,因而至多達到了對平等的一般性理解,比如黑格爾就從思維、觀念出發,認為“平等是理智的抽象同一性”[15]57-58。與唯心史觀不同,唯物史觀主張從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出發追溯思維、觀念產生的過程。平等根源于物質生產方式,無論是作為法權還是作為價值觀念都是對社會關系的直接體現和反映,社會關系不斷采取新的形式決定著平等的具體形態。
正是由于平等的具體性是歷史的、現實的具體性,馬克思因而沒有對社會主義平等具體形態發展變革作詳細說明,但這恰恰是唯物史觀立場科學性的體現,“新思潮的優點又恰恰在于我們不想教條地預期未來,而只是想通過批判舊世界發現新世界。”[11]7對社會主義平等的具體形態作詳細說明,必然會陷入唯心主義的幻想,因為生產力將以怎樣的速度發展,人類以什么樣的速度實現按需分配,“人類會經過哪些階段,通過哪些實際措施達到這個最高目的,那我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13]270社會主義平等具體形態只有結合社會主義發展過程中不斷變化的社會關系和歷史條件才能獲得恰當說明。
(二)按勞分配平等權利與“權利不平等”并非截然對立
按勞分配平等權利與“權利不平等”在內涵上存在重要區別,因此僅僅從觀念層面把握二者之間的關系必然將它們截然對立起來。這種對立主要表現為以下兩種情形:一是與共產主義相比較,社會主義平等是形式平等而非實質平等,因而只能體現為按勞分配的平等權利;二是與資本主義相比較,社會主義平等不是形式平等而是實質平等因而只能體現為“權利不平等”。以上兩種情形都有悖于馬克思平等思想的唯物史觀立場。由于社會主義平等是具體性的持續顯現,其現實基礎是人類置身于其中的社會關系而不是抽象的思維、觀念,所以只有從社會主義歷史實踐之整體的角度才能正確地把握社會主義平等,進而就會發現按勞分配平等權利與“權利不平等”之間并不存在涇渭分明的界限。縱然按勞分配的平等權利與“權利不平等”作為平等觀念在內涵上存在重要區別,而且可以依據這種區別和二者之間存在的前后替代關系對共產主義發展階段進行原則性地界劃和把握,但不同階段的人類實踐、社會關系和歷史條件之間卻不可能像概念之間那樣進行截然分明的區分。
忽視了馬克思從人類歷史實踐之整體角度考察平等問題,進而不能理解馬克思關于人類平等發展的過程性把握,也是造成當代西方某些學者對馬克思平等思想產生諸多誤解的重要原因之一。羅爾斯在談到“權利不平等”時指出,“各盡所能,按需分配”是馬克思指認的共產主義最高階段的正義格言,而只有在物質財富極大豐富的條件下才能實現,但“我們為什么只能等著經濟條件發生改變?社會為什么不能接受(比方說)一種諸如差別原則那樣的原則,……馬克思僅僅是出于疏忽而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嗎?”[16]381且不論羅爾斯的“差別原則”與“權利不平等”之間存在何種聯系抑或區別,但認為馬克思讓人們“等著經濟條件發生改變”再去實行“權利不平等”,實實在在是一種極為嚴重的誤解,造成這種誤解的原因恰恰是由于羅爾斯本人仍然停留于平等觀念的邏輯分析層面,沒有將“權利不平等”還原到其得以生成的歷史實踐之中。
與羅爾斯的理解完全不同,馬克思從來沒有要求人們“等著經濟條件發生改變”,而是主張在經濟條件發生改變的過程中不斷地踐行“權利不平等”。肖恩·塞耶斯在此意義上指出:馬克思把社會主義視為超越資本主義的、包含矛盾和不完善的具體社會形態,仍然要經過發展變化過程才能走向完善的共產主義階段。[17]156如果說“權利不平等”是社會主義平等發展的最終目標,那么“應當說最終目標是與總體(即被視為過程的社會整體)的關系,由于這種關系斗爭的各個環節才獲得它的革命意義。”[8]74“權利不平等”是在按勞分配平等權利確立和鞏固的基礎上,不斷積累相關條件而逐漸生成和實現的,因而不是“只能等著經濟條件發生改變”然后再去實現的正義格言。同樣,按勞分配平等權利的“弊病”雖然不可避免,但卻必須按照“權利不平等”的要求不斷予以克服,即通過促進生產力的發展,創造更多的物質財富,相應調整社會生產關系,不斷滿足不同社會群體的各方面需要,直至最終實現“各盡所能、按需分配”。所以,按勞分配“這種分配的方式會隨著社會生產有機體本身的特殊方式和隨著生產者的相應的歷史發展程度而改變。”[18]96也就是說,對于按勞分配平等權利的“弊病”不能因為其“不可避免”就先放之任之,等到能夠完全實現“權利不平等”之時才予以一次性的解決。以上論述表明,按勞分配的平等權利與“權利不平等”在社會主義歷史實踐中不但不是截然對立的,而且還是始終相互聯系在一起的統一體。
總之,社會主義平等是從平等權利到“權利不平等”的必然歷史過程,我們既不能將二者抽象地對立起來,也不能認為社會主義平等是二者之中的某一種既成形式。從按勞分配平等權利到“權利不平等”是馬克思基于唯物史觀基本立場所揭示的社會主義平等發展的總體趨勢,不同于唯心主義從觀念出發的純粹思辨,因而具有現實的必然性。但是,如果脫離特定的社會關系和歷史條件抽象地理解按勞分配的平等權利和“權利不平等”同樣會導致平等觀上的唯心主義。因為觀念、范疇只有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才具有充分的適用性。不是從觀念出發解釋實踐,而是在社會主義的歷史實踐中不斷探索社會主義平等的具體實現形式,這是馬克思平等思想唯物史觀立場的根本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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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姚黎君? 魏亞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