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但文紅
作為苗族村落文化景觀代表的雷山縣控拜村,坐落在層層梯田圍繞之中,寨腳下溪流歡歌,木質苗族吊腳樓沿突出的山脊線蜿蜒展布,鱗次櫛比地掩映在高大的楓樹、栲樹和楠木之間。在控拜村苗家吊腳樓的“美人靠“上,可遠望雷公山墨綠色森林之上云霧飄渺,視線穿過屋前的樹木,層層疊疊的水稻田和山間的溪水,跳躍著一棟棟木樓,身著苗族銀花盛裝的姑娘、媳婦和中年婦女,演繹著熱烈奔放的酒歌,帶著米酒的香氣,苗族傳統村落的文化魅力讓每一位都市人深深沉醉。但是,隨著現代技術不斷進入,控拜村傳統村落文化景觀正在經歷著靜悄悄的“嬗變”。
農耕生計是村民賴以生存的基礎。傳統的農耕依靠人力、牲畜和手工農具,家家戶戶養牛,打鐵的鋪子、木工匠師傅等等,自然而然的出現,成為鄉村傳統農耕技術體系的傳承載體之一。年輕一代在村落里跟著老一輩犁田、耙地、插秧、收割等等,學習農耕生產的知識,鍛煉承擔繁重體力勞動的身體能力,農耕生計薪火相傳。為避免作物品種老化,每年歲末初春,村子里的老人家就會走村竄寨,通過“熟人社會”的便利,用本村的作物種子,交換其它村的種子,“換種”維系著傳統農耕生產的生命力,激發著農耕生產活動的技術創新能力。作為稻作為主的區域,控拜有“歲修”的傳統,每年的冬季,全村每戶都要出人或者出錢,修繕農田的灌溉系統,保障春季稻田用水的需要,還有傳統的分水制度。這些個人、家庭和村落集體的農耕活動共同創造了鄉村的田園景觀,維系傳統農耕的自然延續,是不可分割的整體。
改造傳統農業是20世紀鄉村發展的主要目標,年輕一代逐漸接受了工業化生產的農機具、種子、化肥和農藥,生產效率不斷提高。農耕機械代替了傳統的手工工具,年輕一代依靠從學校獲得的知識,逐漸學會了復雜農機具的使用和維護,體力勞動的強度下降。種子由專業的種子公司繁育,在市場上可隨意購買,年輕人基本不知道“換種”的故事,控拜村落的“活路頭”早已消失(注:“活路頭”是村里公認的做農活最好的人,負責每年“開秧節”祭祀,教年輕人做農活等等,是村里傳統的“領袖”)。抽水機和長長的輸水軟管代替了年復一年的“歲修”的集體合作,最具有村落合作精神的制度文化傳承失去了存在的基礎。控拜村也在討論,在稻田里種植花卉,山坡上栽櫻花樹,吸引著城市人到控拜“消費慢生活”。由此,傳統農耕創造的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田園美景,正在失去自然延續的基礎,需要從村落遺產保護和傳承的角度審視技術更新的合理性和有效性,實現農業現代化和鄉村田園景觀保護的有機統一。
傳統村落的大型的祭祀活動和節日是文化代際傳遞的載體。控拜村“吃鼓藏”,是保存最完整的苗族村落文化代際傳承的載體。老人們將之作為精神世界的重要基石,虔誠肅穆全身心投入,苗族的信仰、崇拜、制度等精神層面的文化在各種儀式性的獲得中得到展示;年輕人通過參與儀式的身體實踐,將抽象的精神傳承過來,年輕姑娘身著苗族盛裝,在蘆笙場翩翩起舞,展示著苗族服飾文化的驚艷,小伙子們吹蘆笙、組織著籃球賽、歌舞晚會等等,連鞭炮也要集體燃放,營造吃鼓藏的村落氛圍。控拜村“吃鼓藏”最后一天的“討花帕”活動,延續著苗族“游方”活動的傳奇,吃鼓藏期間相識的青年男女,一根花帕寄深情,在鼓藏頭的見證下,確立起“婚約”關系,夜晚的篝火映照著一張張幸福的笑臉,看不見的村落文化精神在這些活動中,默默的實現著代際傳遞。
隨著教育制度的改變,控拜的孩子們都進了學校,接受著學校的正規教育,雖然也有民族文化進課堂的教育,但是,這只是對留存的文化形式進行模仿,不易感知文化的社會功能。比如“游方”活動,大概從2005年開始逐漸消失,仿佛一夜之間苗寨的游方場里歌聲消失了。那時候,20多歲會唱歌的年輕人都到城市務工去了,在工廠里結識了心儀的女子,不需要再回到“游方場”找對象。學唱歌的孩子們都在學校,附近村寨的同學都認識,更不需要到“游方場”了解異性。由此,“游方場”文化傳承后繼無人。現在,控拜村的“情歌”文化成為40歲以上中年人群的集體記憶。
此外,還有民族服飾的制作技藝,雖然織布、刺繡等技藝一直在村落婦女和姑娘們之間傳遞。但是,縫紉機和繡花機的出現,還是極大地沖擊了傳統手工刺繡的市場,村落里的繡娘越來越少,技藝精湛和自創花樣的控拜繡娘也隨著老一代的逝去而消失。
變化深刻的還有建造技藝,傳統的木質吊腳樓,正在被防火性能更好的“水泥青磚”房子代替。首先是外出到城市做建筑工程的師傅們,接受了磚房子打地基、砌磚的技術,回到家鄉后,無師自通地將城市房屋建造技術與村落的實際需求結合,沒有設計沒有技術導則,粗放地建蓋大體量的“丑陋的磚房子”,與村落原有建筑景觀格格不入,但是,這種房子防火、低成本,迅速被村民接受。傳統的木樓建造師傅逐漸被淘汰,建造傳統民居的技術體系隨著消失。
“民宿”和“客棧”也成為控拜村的熱點話題,一些有頭腦的年輕人,開始擴建自家的房子。為滿足都市人的消費習慣,通風、隔音、防火、防潮、采光好的“磚房子”成為村民的首選,打算開“民宿”的村民都建了“大房子”,與周圍傳統吊腳樓和現代木房子格格不入,成為“村落怪獸”,控拜村傳統的木樓建筑景觀正在飛速消失。
總之,控拜村不會因為都市人的向往而自動升級為愜意的度假勝地,但是,必然會因為村民的“不正確決策”而快速滑進城市復制品的深淵。傳統鄉村技術體系的衰落逐漸被現代更高效的技術體系替代,這是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鄉村振興應該立足“傳統技術體系”與“現代技術工具”的有機結合,激發村落文化遺產的生命力,引導村民正確選擇現代技術,融合村落原有的技術體系,創造多樣化的鄉村生計,實現鄉村經濟可持續發展,避免村落成為城市簡單的丑陋的復制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