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顆果實，都記著樹

鄭海英

進入7月，院子里的鳥雀便多了起來;父親種的那棵棗樹，枝條結滿青棗。仰臉看，恍惚青澀的記憶在枝條上掛著——棗樹一年年長，陽光與黑暗，傾覆它又庇佑它，它堅持自己的位置，默默無言。

許多年來，我感覺自己就是一棵樹，從沒停止生長。每天都在蓄積和釋放溫暖、知識、愛和良知。我不想會得到什么，好或不好，甚至被多嫌的那些，我一一耐心培育。

這條路我本不喜歡走，然而，當我開始行走，便沒有停止腳步。現在，行走成為我的責任。那年，師范畢業的我，被分到縣職專教學，那些本該激情燃燒的歲月啊，多么虛妄，不務實——我勉強接受了這份工作，漸漸不再怨懟，24年過去了。

我從不奢望路的終點有旖旎風光在等我。我甚至不知道這一路走來，我的手輕撫過多少灑落在風中的嘆息;多少和我結緣的孩子，由清晰的笑容到模糊不清的背影。每次的轉身，我不知有沒有再次重逢。送走一批，轉過頭來，迎接下一批。那時我尚不知，告別意味著新的開始。時間是新鮮的，同時帶著渾濁而蒼涼的氣息，我由混沌不開，到漸漸明白，我和這些孩子的緣分，是今世修來的。

所有你種的因，都有果在等。不久前的一天，16年前我教過的一個女生，微信問我是否在做畫室，我說業余幫家人做。她說，她有個繪畫班，現在不做了，她把學生家長的名片給我，把學生都介紹給我。

這真是天上掉下的好事，我們正為招生的事發愁。我想一定得好好謝謝這個孩子，不知如何表達感激，只有說著謝謝。她說老師太客氣了，老師對我的教誨終身難忘，現在提起老師心里都是暖暖的，感謝有老師之前的陪伴，我介紹學生給老師是應該的，所以老師可不要再說謝謝了。

我一時竟鼻子發酸，眼眶濕潤。我體會到了世間所有事情的結果，都有因在管。在你默默無聞的教書生涯，會有一朵花為你開放，是會有某個重逢，帶著謝恩的姿勢。

學校50年校慶結束的當晚，和過來看我的一幫老學生去歌廳玩到深夜，回去后依舊處于興奮中。忙了這么多天，一心想的是為校慶寫的一首詩，一心巴望校慶舉辦成功，畢業生能從四面八方趕來，看一看母校。我忽略了自己，我沒有想到自己也會在這一天被接連趕來的孩子們看望和重視。

我都忘了曾怎樣對待的他們，然而，孩子們沒有忘。這一天，他們分別相約而來——我一點都沒有料到，當我一腳踏入會場，一聲聲呼喊老師的聲音朝我飛來。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一些人站起身，含笑看我。啊！是他們，他們——96屆、99屆、2001屆……這些我教過的——

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久別重逢的喜悅沖擊、震蕩我的靈魂，這太意想不到了！我壓抑住心頭熱浪，頷首笑看、應答他們。“老師，你一點都沒變。”“老師，你更好看了。”幾個女生撲過來和我擁抱，我被一陣陣熱流沖擊。這時刻，我感覺到作為老師的榮光。

微信約好來的幾個女生在第三排中間等不及，朝我招手。我過去了，等再出來，一個女生悄悄說，老師，外邊有幾個神秘的人要見你。我看了手機上的時間，八點半，聯誼會就要開始，我有詩朗誦的節目，不敢離開，交代她請她們過來。一會兒，三個女生手捧鮮花到我面前，我和她們緊緊擁抱。

這一天，我感到作為老師的價值。這一天，使我再次確信：世間所有的分別，都有可能成為美麗的重逢;所有你種下的因，都有果在等。我品嘗這甜蜜的果實，從歌廳回到住處，忍不住低頭嗅床頭的鮮花，看見插在花間卡片上一行字：“教誨如春風，師恩似海深。”落款是幾個學生的名字。

這帶著芳香的奔赴，在我無所知的情況下，包含著孩子們的祝福和心意，給予我莫大的驚喜。我禁不住落淚——我體會到了世間所有事情的發生，都有先決條件。在你默默無聞的幾十年，是會有一些花為你開放，會有一些重逢，是帶著報恩的姿勢。不過是，你從未奢望，會有這么一個時刻，一朵美麗的花專為你而開！而你始終站在自己的位置，看著風中的他們離開你，越走越遠。一切都不必說，你鼻子發酸，忍住淚水，看著他們的背影，道一聲，珍重！

（摘自《焦作晚報》2019年7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