嗩吶為友 快意人生

一葦

高遠的天空之下，橙色的陽光鋪滿山坳，此地清流激湍、梨花如雪、雞鳴犬吠，遠離塵囂。驀然間，樹林里高亢的嗩吶聲傳來，吹的是耳熟能詳的白族調。嗩吶聲漸近，羊群從樹林間鉆出，輕快的步伐敲擊著村道的混凝土路面。羊群之后，披著白色綿羊皮的彝家漢子邊走邊吹著嗩吶，雙頰紅潤，那是高原陽光撫摸的痕跡。他走近說，我是毛六凡，洱源縣大松甸人氏。

“毛六凡在洱源縣文工隊干過一段時間，可惜沒有堅持下來，不然么，現在也是退休的國家干部嘍！他吹、拉、彈、唱樣樣會，多才多藝，學什么一點就通。就是愛喝酒、脾氣沖，缺乏合作精神，單打獨斗行，配合就老火。李家福性格溫和些，善于與人合作，因此李家福的生意比毛六凡好，在嗩吶合奏方面，毛六凡只能與李家福配合。”原松鶴村黨總支書記、松鶴村嗩吶傳習所負責人羅學義如是說。

學藝，毛六凡一點就通

“你我皆凡人，生在塵世間，終日奔波苦，一刻不得歇……”看到毛六凡，便想到李宗盛的《凡人歌》。毛六凡說，我是凡人的凡，他們把我名字寫錯了，不是草字頭三點水的“藩”。他學歷不高，只到小學二年級，自然不知道“藩”字的意思，讀音相同，意思卻天壤之別。毛六凡是性情中人，生熟不忌。他說，現在我煙也戒了，酒也戒了，年紀大了，沒人請我吹嗩吶了，沒錢。走在流淌著潺潺清流的村道上，他有些抱怨。其實，毛六凡能成為松鶴村省級非遺文化傳承人，靠的是他精湛的嗩吶技藝和半生積累的聲名，絕非一般的嗩吶藝人可比。只是感覺他與同期評為省級非遺傳承人的李家福相比，他更有藝術家的率性氣質。李家福應當更理性，會經營自己的才華。而毛六凡不同，他想說就說，想做就做，無論面對何人，他話匣子打開便滔滔不絕，全然不顧你是官員還是記者，說著說著，他便舉起嗩吶，對著天空，不管不顧地吹上一陣，管你愛聽不愛聽。那是他一生的樂趣所在。

毛六凡生于1958年陰歷三月初一，洱源縣茈碧湖鎮大松甸村人。2005年9月，他被評為“民族民間音樂（民歌）”州級代表性傳承人。2019年又公布為省級非遺傳承人。毛六凡也是彝族，卻沒有太多的民族情結。他學的是白族嗩吶，漢族的嗩吶他也吹，傳統的曲牌他吹，山歌小調他吹，流行歌曲他也吹，他最愛的還是“吹吹腔”戲曲，都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在戲臺上他才能找到宣泄的出口。說著他就來上一曲《黃土高坡》。白族嗩吶本自師徒間的口耳相傳，比如《龍上天》《迎親調》《蜜蜂過江》《將軍令》《四梅花》《小二華》《美女梳妝》《小開門》《大開門》《大擺隊伍》《啞子哭娘》等這些白族傳統的嗩吶曲牌，均來自他的師父毛厚銀的口授心傳。毛厚銀生于1918年，1996年去世，享年79歲，一生喜愛嗩吶，與大松甸另一個嗩吶大師毛玉保并稱“二毛”，在洱源縣黑潓江兩岸的煉鐵、長邑一帶，無論紅事白事，結婚、喪事、豎柱上梁、立碑、湯餅，凡是喜慶或哀思的民間集會，都有嗩吶聲營造氛圍。不管大雪封山還是洪流滾滾，只有把“二毛”請去吹嗩吶，才算是主人家有面子，事情辦得有檔次。毛厚銀一生喜愛樂器，特別是嗩吶，即便是在“十年浩劫”時期，嗩吶被列為“四舊”時，他也在放羊的時候，偷偷躲到羅坪山里吹。悲也吹、喜也吹，苦也吹，樂也吹，吹綻了樹樹梅花，吹開了滿坡杜鵑。毛厚銀可謂后繼有人，他的三個孫子都會吹嗩吶，他帶出的徒弟有李家福、毛六凡、毛連佑、毛香仁、羅佑凡、羅代凡、羅代興、羅威雄、羅先凡、羅林芳等，其中毛六凡無疑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之一。談到這點，毛六凡也很得意，他說他的師父只有毛厚銀，從未與別的師傅學過。跟毛師父學的是白族嗩吶，而漢族嗩吶、彝族嗩吶純粹是舉一反三，無師自通。他從屋子里取出兩把嗩吶。其中一把漢族嗩吶是今年正月他花了一千多塊新買的，而在1979年，一把嗩吶才十七八塊。他會吹奏白族嗩吶，也會漢族和彝族嗩吶，白族嗩吶質樸、漢族嗩吶花哨、彝族嗩吶粗獷，這是他的體會。

即便是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缺吃少穿的時候，毛六凡的父母仍然生了六個子女，毛六凡是老大。他的“六”恰巧引出了五個弟兄姊妹，不知是巧合還是注定。只是其中一個弟弟夭折了，如此便有四個弟兄，還有獨妹。他的輟學始于小學二年級，緣于他對器樂的喜愛，實際上更確切地說，是為父母分憂。那時他十二歲，喜歡吹笛子、吹簫，后來又學會了彈三弦、拉京胡，管樂弦樂，他都弄得有板有眼，由此看出他的音樂天賦。后來他到洱源縣文工隊，也是緣于他的多才多藝。那時，洱源的山區賭風很盛，有“做人不賭博，白在世上活”的說法，但是毛六凡不賭。他在放牧和從事田間勞動之余，便醉心于民樂吹奏。獨處時，他吹簫;伴奏時，他吹笛;唱情歌時，他彈三弦，村里演“吹吹腔”戲，他還可以拉京胡。當然，那些純屬愛好，應當說還未入流。

20歲那年，他正式拜本村的嗩吶大師毛厚銀為師，那時毛厚銀已經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毛六凡應當是毛厚銀大師晚年為數不多的弟子之一。毛六凡只學了兩年，便出師，還帶起了徒弟，可見毛六凡天賦驚人。與他同是省級非遺傳承人的李家福拜了四位大師學了八年，毛六凡一位師父學了兩年，由此亦可見毛六凡不同凡響。當然，毛六凡的刻苦勤奮也是眾所周知的，他將嗩吶攜帶在身邊，種田的間隙吹，放羊的時候吹，趕街歇腳時吹，白天吹，夜里也吹。對他而言，嗩吶就是他面對世界的方式，是他對生命的傾訴，是他對天空的向往。種田也罷，放羊也好，畢竟是在野外，嗩吶聲悠揚地飄向天外，既不干擾別人，還能讓人駐足凝聽。在家里就不同了，他會在半夜三更吹，會在清晨的院落里吹，直吹得年邁的老祖母說：“大孫子，你別吹了行不行？耳朵受不了啦。”好在他媳婦是個溫柔賢淑的女子，她從來不干涉丈夫吹嗩吶，反而默默地收拾家務，不讓他分心。在大松甸人看來，吹嗩吶也是正事，可以養家糊口，要是吹出名堂，還能流芳百世。那些前輩大師們的故事，不是在村民間口耳相傳嗎？隔壁鄰舍也不嫌吵，不但縱容這位器樂天才的任性，還將弟子放心交給毛六凡，讓他們跟著他去長長見識。只有他的一子兩女對嗩吶不感興趣，或許是見他爹在家沒日沒夜地吹，聽不耐煩，常常跑到野外去玩一整天。我采訪他兒子時，他正在田里勞作，提起他父親吹嗩吶，他只淡淡地說了句，沒什么好說的。

毛六凡對自己的嗩吶演奏頗為自信，他說他的換氣方式是循環換氣法，邊吹邊換氣。“換氣時腮幫不要鼓起來。腮幫要是鼓起，拍出的照片太難看，像個癩蛤蟆一般。你到網上查查我的那些照片，沒有一張是腮幫鼓起來的。”他說著，便順手拿起嗩吶吹奏起來。果然一氣吹完曲牌，樂曲順暢連綿，卻看不出他何時換氣。這也的確是他的絕活之一。毛六凡的第二絕活是“吹花調”，被人稱為“吹花調高手”，所謂“花調”就是除了傳統曲牌之外的民歌小調，也包括了流行歌曲。毛六凡在繼承傳統白族嗩吶的基礎上，吸收了漢族嗩吶的技法。白族嗩吶樂器與漢族嗩吶構造不同，背面無音孔，正面只有七孔，采用“借音”吹奏法。簧片短而較硬，低音渾厚、穩健，亦能躍上更高音區，音域寬廣，樂曲結構較多地出現四度以上的跳進音程，具有明亮、粗獷、強烈的風格，沒有更多花哨的技法。而漢族嗩吶由于構造更為精巧，演奏方式更為靈活，如《百鳥朝鳳》這樣的曲牌就將各種技法融合，顯得多變。毛六凡通過多年的摸索，將漢族嗩吶的演奏方法融入白族嗩吶之中，成為“花調”。有時，他直接用器樂團使用的漢族嗩吶吹奏，使他的嗩吶風格呈現綽約多姿的氣象。他的這種探索精神是值得肯定的。有些民樂演奏家過多地強調傳統，師父怎么教就怎么吹，不敢越雷池一步，沒有創新精神，最終師父的技藝沒有學精，自己的風格也難以形成，終成匠人。而毛六凡的探索，無論是否成功，都有其借鑒意義。

提起自己向毛厚銀大師學習的過程，毛六凡也頗為懊悔。兩年時間太短，師父的技藝沒有學精，便獨自出門養家糊口，如今師父已經仙逝，再想向老人家請教也不可能了。獨自摸索也缺乏有效地提升，往往是盲人摸象，或者走入誤區，這些都已無法彌補。

收入和獎牌，

這是常人衡量學藝成就的砝碼

毛六凡說：“20世紀七十年代末80年代初，人家家里辦事情，我們去吹嗩吶，一天能掙12塊錢，吹三天掙36塊。”這相當于當時國家干部一個月的工資收入。“現在演奏三天也能掙六七百塊錢，不過一年辦喜事也就集中在冬春季節的五十天左右。”

其實大松甸嗩吶藝人行走的范圍并不寬泛，也就是洱源全境和漾濞的部分村寨。毛六凡帶著徒弟去的地方，主要是煉鐵、長邑、山羊坪、田心等地，也包括了漾濞脈地的部分村寨。這種行走，幾乎全是用腳步丈量。羅坪山海拔三千多米，冬天常是雪花紛飛，大雪封山，班車線路都不通。毛六凡帶著徒弟，披著雪白的綿羊皮，腳上穿著翻毛皮鞋，深一腳淺一腳地翻越羅坪山到煉鐵，紅白事的人家正翹首期盼著嗩吶聲呼喚四里八鄉的親朋。毛六凡的嗩吶聲向天空飄去，如同雪地里盛開的梅花，辦事的氛圍便足了。辦紅事，常用平腔、高腔、一字腔，曲牌多以歡快喜慶的《龍上天》《大擺隊伍》等為主。

2003年，洱源縣被國家文化部命名為“中國白族嗩吶民間藝術之鄉”。原洱源縣文化館館長楊光輝老人是洱源縣申報“嗩吶藝術之鄉”的主要負責人，從1999年到洱源文化館工作直到退休，一直負責組織民族民間藝術的排練及演出活動，因此對洱源縣嗩吶藝術的發展狀況以及嗩吶藝人情況如數家珍。他做了件大事，便是將境內嗩吶藝人口耳相傳的嗩吶調式通過錄音記譜，整理編輯了《洱源民族民間器樂合成》。楊光輝老人說，洱源嗩吶與沁陽漢族嗩吶在形制上的最大不同就是漢族嗩吶有背孔，而白族嗩吶是沒有背孔的，七個音孔全部都在前面。而在演奏技法方面，并非同漢族嗩吶一樣一個樂句換一口氣，有明顯的句讀，白族嗩吶主要運用的是循環換氣法，也稱為鼓腮換氣法，而毛六凡不鼓腮也能換氣，這是他個人的能力。在曲牌方面，白族嗩吶參與不同的社會活動在不同的場合會運用不同的曲牌，尤其在喪事中曲牌的運用更為嚴格。白族嗩吶曲牌大致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在做壽、結婚、豎房等喜事中運用的曲調，也就是喜調。比如結婚時就有《迎親調》，待客就有《迎客調》《送客調》，比如上梁蓋房子就有《龍上天》，栽秧的時候就有《栽秧調》等等。第二類就是喪事調，也就是在人們去世之后葬禮上所用曲調。喜事調使用的界限不是非常明確，在一些熱鬧、喜慶的場合一些曲子可以通用，但是喪事調就不同了，它是專曲專用，何時送喪、何時繞靈、何時哭靈，這些時刻該用哪些曲調都有嚴格的規定，一些典型的喪事調有《送喪調》《啞子哭娘》《離別歌》《孝子獻禮》等等。第三類就是嗩吶作為白族吹吹腔的伴奏使用。白族吹吹腔的伴奏全部用的都是嗩吶。在白族吹吹腔表演中，它的聲腔是徒歌，沒有樂器的伴奏，聲腔唱完之后進行以嗩吶為主奏的吹打，然后再進行聲腔演唱。

毛六凡的表述有些不同，他的語言沒有專業水準，但是切合實際。他說，辦紅事當天叫“正喜”，晚上要唱“板凳戲”，有的地方叫“地戲”“板凳戲”沒有嚴格的規矩，那些村中德高望重的中老年人，要坐在幾張八仙桌拼起來的長桌旁邊，鋪上扎染的桌布，上面擺滿干果水果，還有自制的特色蜜餞，比如香椽、冬瓜、雕梅等果脯。人們一邊喝著土法釀制的小甑酒，一邊吃果品唱戲。戲的種類也沒有明確的界定，喜唱滇戲的來段《三姐下凡》《樊梨花》，喜唱京劇的唱段《空城計》，有的來段白族調《蜜蜂想花花想蜜》，也有的來段鄧川漢調《東山呢麻雀西山呢鳥》，或者來段快板，唱個民歌、流行歌都行，有的小孩來首《讓我們蕩起雙槳》也可。畢竟圖的就是熱鬧、喜氣，不講究專業水準。這種混搭式的“板凳戲”累壞了毛六凡，嗩吶放下彈三弦、拉京胡、吹笛子，徒弟們也是鑼鼓、镲子、鐃鈸跟著招呼，民樂伴奏是“板凳戲”的靈魂，倘若無民樂，唱得再好，也蓋不住喧囂。在沒有擴音器的民間，響亮的嗩吶、鑼鼓、鐃鈸、京胡有效地烘托了氣氛，掩蓋了滇戲、京戲唱功的不足。“板凳戲”一直鬧騰到零點左右，與那些年輕人的“鬧房”同步。待客開席有嗩吶調，接喜神也要吹嗩吶調，到女方家門口接媳婦也要吹嗩吶，《大開門》《小開門》《蜜蜂過江》《鳳還巢》《迎親調》等都是常用的曲牌。

白事吹嗩吶，常用的曲牌多是《啞子哭娘》《離別歌》《白海岳》《大哭》《小哭》《陰陽板》等，白事的嗩吶更為繁瑣。上祭的人來要吹，待客時要吹，夜間要吹到十點半。雞叫時分，孝男孝女要起來哭祭，嗩吶手要趕緊吹奏《哭五更》，孝子們哭得傷心，毛六凡也跟著垂淚，嗩吶聲更為凄切哀婉。嗩吶嗚咽，死者的子女親朋哭得更為傷心。在洱源煉鐵一帶，還要請先生為死者唱“白祭文”，就是用只有先生自己才看得懂的白語將祭文寫出來，然后照著祭文哭唱，先生唱一句，嗩吶要跟著伴奏。其伴奏的旋律要跟著先生的情緒變化，這種即興伴奏對嗩吶手的藝術天分有更多的要求。死者的親朋也要哭祭，在農村，這種哭祭更多是哭訴，借著對死者的哀思哭訴自己一生的不幸，比如婆婆偏心、妯娌不和、夫婿苛嚴、生活困苦，諸如此類，用哭祭釋放內心的悲苦。此時嗩吶手也要適時伴奏。在死者停祭的日子里，有時夜間要請“阿咤力”做法事，“阿咤力”是白族僧人，兼有僧與巫的雙重屬性。做法事要念經文超度亡靈，往往要耗時四五個小時，孝男要跪拜幾個時辰，有時嗩吶鑼鼓班子也要參與到法事中。去得多了，毛六凡也覺得煩，但身為嗩吶藝人，這是他的主業，初衷便是以此糊口，一年下來，也就兩萬多元收入，加上放羊有收入，賣梅子有收入，全家的日子還算過得不錯。

洱源文化館原館長楊光輝說：“洱源嗩吶具體起源于何時，目前沒有文字資料，無法知道確切時間。”在洱源民間，吹鼓手屬于三教九流之類，在正式文獻中也很少看到有關于嗩吶手的記載。但通過對現在的老一輩嗩吶藝人師承關系的調查，往上推算，應該距今也有二百多年。早在1988年，洱源縣便已經組織了全縣范圍內的白族嗩吶樂隊，但沒有正式的名稱，就叫做洱源縣白族嗩吶隊，經常參與縣里、州里甚至是國家級的大型文化活動，比如云南省首屆藝術節、中國第三屆昆明藝術節、世界園藝博覽會和歷屆大理三月街民族節開幕式等等。洱源縣嗩吶藝人目前大約有300多人，主要分布在白族聚居的鄉鎮，比如鄧川鎮、右所鎮、茈碧湖鎮、鳳羽鎮等，這些鄉鎮雖然都有嗩吶藝人，但是沒有固定的嗩吶隊伍，一般都是根據需求臨時組織起來的，具有隨機性。在這些白族嗩吶手聚集較多的鄉鎮中，最突出的就是茈碧湖鎮的松鶴村，它由三個自然村組成，分別是大松甸、溪登村、石照壁。松鶴村是茈碧湖鎮嗩吶手數量和嗩吶藝術發展最突出的村委會，但它是彝族村。而在大松甸這樣的彝族村落為何會出現如此之多的白族嗩吶手，也是有原因的。由于大松甸最早的嗩吶手是向白族師傅學習，因此才會將白族嗩吶傳至松鶴村，那些將松鶴村的嗩吶器樂界定為彝族嗩吶的說法是以族別論藝術，但無論如何，松鶴的嗩吶應歸入白族嗩吶，毛六凡雖是彝人，但其在白族嗩吶方面的成就是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中少有的。因此，洱源縣文工隊才招收毛六凡，但由于性情的原因，毛六凡雖然吹、拉、彈、唱皆通，但最終沒在文工隊留下來，而是選擇了回鄉做個獨立的嗩吶藝人。

21歲時，毛六凡便加入洱源縣嗩吶隊進行專業演奏。至今他已參加過云南省首屆藝術節、第三屆中國藝術節、數屆省級運動會、國際旅游節、三月街民族節，還在各種影視作品中頻頻亮相。云南民族村的演出，他去了六次。2006年，他在“大理州三月街民族節”首屆民族民間嗩吶歌手演奏比賽中榮獲銀獎;2007年在“大理州三月街民族節”第二屆民族民間嗩吶歌手演奏比賽中榮獲二等獎;2015年，在云南省第九屆民族民間歌舞樂展演中，參加演出的樂器節目《歡慶》榮獲“云南省民間歌舞樂彩云獎”銀獎;2016年，他參加了大理白族自治州建州60周年慶典《鄉愁大理》民族歌舞精品晚會及《輝煌六十載.幸福新大理》大型文藝演出。楊光輝老人對毛六凡嗩吶演奏的風格這樣概括：“毛六凡吹奏的嗩吶低音渾厚、穩健，高音高亢、明亮，音域寬廣，展現了嗩吶調粗獷、豪放的獨特風格。”

“吹吹腔”，使毛六凡與眾不同

洱源境內的嗩吶藝人，大多為謀生而學，都是將師父口傳心授的曲牌吹熟，便去吹奏換工錢。毛六凡不同，他天生具有藝術稟賦，倘若能進藝術院校深造，成為專業演員也未可知。或許他天性孤獨，以器樂自娛娛人。逢年過節，常人吃吃喝喝打麻將休閑。毛六凡不同，從正月初一至初五，他都在“吹吹腔”戲臺上度過。這是沒有報酬的，他卻以此為樂。大松甸村中有個老人做“吹吹腔”戲服，質地做工講究。聊到此，他便要帶我去看。走過梨花吹落的小徑，他掏出智能手機打電話，老人趕集去了。在他們家門口的石墩上坐了片刻，我們又沿著來時的路返回他家種著蔬菜的小院。

“吹吹腔”如今僅在云龍、洱源兩縣盛行，洱源主要集中在山區。源于明代洪武年間傳入白族地區的“弋陽腔”，弋陽是江西的縣。傳入大理后，吸收了白族文學、音樂、舞蹈等方面的元素，經過傳承發展，形成白族戲曲劇種，至清乾隆年間發展至極盛，從反映元世祖忽必烈出征大理的傳統劇目《血汗衫》來看，距今已有700年。大理白劇也是從吹吹腔衍生出來的，如《紅色三弦》《蒼山紅梅》《望夫云》《蒼山會盟》以及正火的《數西調》均以“吹吹腔”為基礎。緣何名為“吹吹腔”，皆因以嗩吶伴奏為主，唱完一句或四句后用嗩吶伴奏。

毛六凡酷愛“吹吹腔”，是情懷、是追求，與營生無關。營生主要靠紅白二事，每年兩個月收入萬元多。但中國農民富有智慧，害怕露富，洱源民間有俗諺“有錢要藏，有病要誑”，錢多了遭人嫉。毛六凡伴奏過的劇目有《血汗衫》《火燒松明樓》《蔡雄過年》《八郎探母》《杜朝選》《火燒磨房》《三月三》等30多種劇目，人家過年在酒桌上，他過年是在戲臺上。這也是他與大多數嗩吶藝人不同的原因，更多的人將吹嗩吶當為飯碗，于他，卻是追求。其實他也愛喝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如魏晉名士，酒喝多了也討人嫌。他說他戒酒，可能也是這原因。

說起“吹吹腔”毛六凡如數家珍，他參加演出過的曲目繁多。吹吹腔有南、北派之分，大理以南各縣流行的為南派，以北各縣流行的為北派。兩派風格各異，各具特色。其唱腔有30多種，敘述性的腔調叫平腔;將風格詼諧、表現幽默含蓄感情的叫丑角腔;抒情性強的叫一字腔;強猛高亢的叫高腔;哀怨、傷感的叫二簧跨;悲憤、哀傷的叫大哭腔等。吹吹腔在表演程式上，丑角用小嗓，生角用本嗓，凈角用粗嗓，旦角用假嗓。吹吹腔戲的行頭，一般都用蟒、靠、褶子等服裝和盔頭、紗帽、五綹須、雜白須等道具。財力有限的戲班，也偶借用白族服裝代用。“吹吹腔”的臉譜與漢族古典戲曲臉譜相類似，色彩中，以黑、白、藍、紫等為主色。洱源縣鳳羽鎮上白族老藝人李治唐，是百年一遇的人才，他是云南省戲劇家協會會員，不但會唱“吹吹腔”，還能用嗩吶伴奏，也會彈三弦，唱大本曲，自彈自唱，還會編創曲目，他創作的“吹吹腔”劇目經演不衰。他家里還保存著一套吹吹腔戲臉譜。可惜他老人家已作古，不能再拜他為師。說到這里，毛六凡仰天長嘆。爾后他說：“‘吹吹腔太復雜，跟你講不清楚，你有空把錄音設備帶來，我把戲班子召集起來唱給你聽。”

傳承，欣慰與遺憾并存

院落中風乍起，滿樹梨花悠悠飄落。陽光灑在柴垛上，透出滿目金黃。聊起傳承，毛六凡嘆了口氣。他三個兒女，兒子務農，有時外出務工，兩個女兒均已出嫁。大女嫁至外地，小女嫁在本村，在村口開個小賣部度日。兒子不愿子承父業，也是時代所需，如今生活節奏加快，傳統的手藝漸漸流失，父子各有愛好，不必相強。這點他與李家福的狀況相似，同村嗩吶藝人李家福的兒子在北京做大廚，收入比吹嗩吶高出數十倍。他兒子說，現在我們村外出務工，每年都有三五萬元的收入，在北京、南京、上海打工的那些人，一年寄回來十幾萬，有些做生意的，賺幾十萬那也是常事，誰還稀罕吹嗩吶賺幾文辛苦錢？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往城里去，哪個愿往窮山溝里鉆。我們喜歡聽流行曲，玩的樂器是吉它、薩克斯等西洋樂器，哪個愿吹嗩吶，雖說吹嗩吶在我們村不丟人，可是外鄉人根本瞧不起三教九流。毛六凡的兩個女兒的感受也與他兒子差不多。她們都表示，自己的男人，是不愿讓他學嗩吶的。

松鶴嗩吶文化傳習所負責人羅學義說，這么多年，毛六凡帶出的徒弟是最多的，單是溪登村的羅新龍那撥人，就有十五六個。羅新龍是1957年生，人比毛六凡年齡還大。因為毛六凡出道早，又吹得好，所以羅新龍還是向毛六凡學習。毛六凡說，他的徒弟大多是四五十歲的年齡，更年輕的沒有，現在年輕人都不愿學吹嗩吶。學嗩吶，也要全家人支持才行。有些年輕人，跟他學吹嗩吶沒幾天，媳婦就跑上門來鬧，這樣的人，自然也學不了嗩吶。不過男人嘛，天天老婆孩子熱炕頭，也搞不成。現在的女人勢利得很，男人不行，女人也會跟著別人跑掉。毛六凡帶出的徒弟20多人中，還有羅科元、羅福文、羅六清、羅光明、毛佑鈞等人，羅科元1965年10月生，羅六清1969年8月生，羅福文1970年7月生，毛佑鈞1971年3月生，這些徒弟現在都已是四五十歲的年齡了，有的也開始帶徒弟。別的那些人，他擺擺手，不想談，他說別看大松甸吹嗩吶的上百人，沒幾個吹得好的。這也是實話，如今玩得好的民樂演奏家，真是鳳毛麟角。

提起毛六凡，羅新龍贊不絕口，說自己的師父真是多才多藝，樂器玩得很精，自己和大多數師兄弟都趕不上師父的水平。過年過節時，師父和師兄弟們都要唱上幾天“吹吹腔”戲，以此聯絡感情。毛六凡也有事沒事愛往溪登村跑，跟大家喝一頓酒，酒酣耳熱之際，唱上兩嗓子，日子也就這么過了。

原松鶴村黨總支書記，而今的嗩吶文化傳習所負責人羅學義說，現在村里的年輕人，三十歲上下的已沒有幾個會吹嗩吶的，作為嗩吶文化名村，不能將這個文化傳統丟棄，因此他從領導崗位退下后，辦了這個傳習所，從2013年至今，已辦了三期，最小的10歲。第一期男女各4人，打破了嗩吶藝人只傳男不傳女的傳統。第二期23人，第三期40人，雖說他們現在還不成熟，但也為嗩吶文化的傳承播下了種子。羅學義還自己編書，將松鶴嗩吶藝術的歷史傳承整理成冊，讓后人更多了解松鶴嗩吶。羅學義表示，雖然經費困難，還是要多方籌措經費，把嗩吶文化傳習所辦下去，教出更多的學員，使松鶴嗩吶走出云南、走向世界，唯其如此，以后也才能含笑九泉。

現任松鶴村委會黨總支書記、村主任羅康福倒是信心滿滿。他說松鶴嗩吶藝術，是松鶴彝族人民在特定的地域環境、生產勞動和社會發展中，世代耕耘、口傳心授、手幫手、演化而形成的民間民族文化，是松鶴嗩吶藝人智慧的結晶，受社會的滋養而得到傳承發展，是松鶴村傳統民族文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一朵絢麗多姿的藝術奇葩。松鶴村的彝族嗩吶不僅繼承了彝族嗩吶的傳統風格，還融合了白族嗩吶的元素。主要特點是幾人齊奏或數十人乃至上百人合奏，聲音高亢嘹亮，氣氛粗獷豪放，節奏剛勁有力，體現出彝族漢子堅韌不拔的氣勢，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和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曾參加過大理州“三月街”民族節、云南省少數民族傳統體育運動會、第三屆中國藝術節、昆明世界園藝博覽會、昆明國際旅游節、劍川縣祭孔節等活動開幕式、廣大鐵路開通慶典、大理機場通航慶典的嗩吶演奏，以及電影《奇情俠侶》和《中國白族百人嗩吶》的拍攝，并迎接過中央領導和外賓，還吹上了北京城。在各種喜慶活動中，松鶴嗩吶藝人所吹奏的歡樂調子使人心花怒放，激昂婉轉的音色使人精神振奮，給海內外客人留下了深刻難忘的印象。松鶴嗩吶隊所到之處都讓整個活動過程充滿了歡樂、喜慶、祥和的氣氛。

“松鶴嗩吶文化藝術的傳承弘揚，要充分發揮自然資源中的文化內涵，加強自然資源與民族文化的整合，逐步培植嗩吶文化藝術與梅鄉生態建設相結合的生態旅游產業。同時，不斷打造嗩吶文化藝術精品，走出大山，面向世界，使松鶴嗩吶文化藝術真正成為助力推進松鶴村人民奔向小康的一大支柱產業。”羅康福對嗩吶傳承和發展充滿信心。他說，像毛六凡、李家福這樣的省級非遺傳承人是松鶴村的寶貝，村里將會通過各種途徑關心愛護他們，并以嗩吶文化傳習所為依托，以“名家帶徒”的方式，將他們的技藝傳承下來。

身為民間嗩吶手，毛六凡的大半生與嗩吶結下了不解之緣，他見證著人間的大喜大悲。人生無非如此，赤手空拳而來，又空空如也而去，在世間哭過、笑過、愛過、恨過、折騰過，到死也不明白人到底要什么，只有嗩吶聲，在高原的天空下回蕩。

編輯手記：

享有“白族嗩吶藝術之鄉”美譽的洱源縣，世代傳承的嗩吶手廣泛分布于各鄉鎮，其樂曲豐富、應用廣泛、形式多樣、技藝高超，形成了相當數量的嗩吶“專業戶”以至“專業村”，從而培養和造就了一大批職業或半職業藝術造詣較深的嗩吶藝人。隨著社會的進步，在白族的農事慶典、婚喪嫁娶、民間節日和民俗活動中，嗩吶吹打已經不再是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在不同的節日、活動和不同的環境、儀式中，嗩吶樂曲的使用已經變味。為了保護傳承好這一彌足珍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使這項傳統民族民間藝術在新的時代綻放出動人光芒，諸多平凡的嗩吶民間藝人在傳承之路上做著艱辛的努力和堅持，毛六凡便是其中執著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