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顧建新
當前海外的微型小說寫作風生水起,形勢喜人。其中,加拿大華人作家孫博,更是一匹異峰突起的黑馬。他一直從事長篇小說、戲劇的創作,取得了許多成就。近三年,孫博突然轉向微型小說的寫作。時間雖不長,出手卻不凡,在中國的微型小說界已經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他在多個全國性的大賽中獲獎,尤其獲得過法治征文大賽特等獎,令人矚目!
究其原因,主要有三:
首先,題材特色。孫博小說的題材具有兩方面的特點:第一,多寫加拿大華人的生活、心理、個性,在我們面前,展現著一幅新穎、生動的異域風情畫,打開著一個全新的世界。讓我們看到了海外的華人在求職、娶親、離異等諸方面與國內生活狀態的差異。既寫出了他們生活的艱難,也寫出了他們不屈的奮斗。新穎的題材,對國內讀者來說,具有強烈的吸引力。第二,他的攝像機多對準普通家庭的生活,而不選擇重大的社會斗爭。這一方面是作者親歷過的,因此寫起來得心應手。堅持寫自己熟悉的生活,是一條通向成功的必由之路。同時,因為讀者對作品所寫的生活有過相同的經歷,因此感到親切,易于產生共鳴。但也隨之帶來了寫作的難度:因為沒有驚心動魄的事件,就很難造成情感的震撼力和心靈的沖擊力。
其次,敘事特色。孫博作為一個有著很大成就的編劇、長篇小說作家,開始嘗試微小說的寫作,有著與只是單純從事一種文體寫作的作者絕不相同的風格。魯迅先生很早就提出,進行多種文體的創作,有很重要的意義。他形象地比喻說,使用慣了槍的偏要去學習使刀,這樣做的結果,有益于不同文體特色的互相滲透、優勢互補。
孫博的創作,比較嚴格地遵循著微小說這種文體特殊的創作方式:即多為短時序,事件的發生與展開在一個相對集中的場景中。但同時,他寫作過多部戲劇與長篇,因此,在場面的描繪、氣氛的營造、人物形象的刻畫上,很明顯表現得游刃有余。其描寫的細膩傳神,具有作家個性化的寫作特色。
最后,情節特色。微小說這種文體,雖短小,但自有其獨立的品格與寫作要求。它在篇幅上,不能與中、長篇小說相比擬。一千五百字的嚴格限制,使它無法去敘述曲折的情,細致地描寫細節,全方位地刻畫復雜的人物性格,大篇幅地抒發情感。它需另辟蹊徑,走一條與短、中、長篇小說完全不同的寫作路子,它必須突破限制,揚長避短,方能取勝。因此,這種文體,就分外講究情節的構建。許多方家都提出了它應有的新、奇、怪、變的構思,是微小說與其他小說文體最重要的區別,是其獨具的風格。孫博對此,深悟其道。他的微小說,在情節的設計上,下了很大的功夫,可說是抓準了這種特殊文體的要害,把握住了它的命脈。
一方面是基于文體的優劣得失,注意在單一的事件中,力求池水興波、竭盡騰挪跌宕之能事。只有打破線型的展開模式,才能在極短的篇幅里,強烈地吸引人們的思緒,給讀者以刺激,讓讀者獲得精神的愉悅。這是從大的格局、從戰略性的角度考慮。另一方面,是作者的選材所定。如前文所敘,因為多是家長里短的小事件,故事又在相對封閉的家中發生,如果處理不當,易給人造成沉悶的感覺。這是作者在創作時,反復思量的重要問題。
縱觀孫博小說的情節,有以下幾個值得關注的特點。
(一)陡轉。微小說文短,卻需復雜、意深,要做到這點,全在于它的曲折。固然,對一般的小說文體而言,在結構上,應反對“竹筒倒豆子——直來直去”(老舍語);對微小說這種文體,則有更高的要求:這是因為它有字數的嚴格制約。有論者形象地把這種文體的寫作,稱為“刀尖上的跳舞”,微小說在非常短的閱讀中,要給讀者以強烈的震動,它的最好策略,就是陡轉!
最常使用的,是在小說的結尾,通過突然的轉折,形成一種意想不到的情景而令讀者興奮、驚愕、震撼。這是人們俗稱的“歐·亨利”式的寫作。孫博的微小說,也深諳此法。
他的獲獎小說《歸去來兮》在開篇用了較大的篇幅,放筆渲染,有意營造一個喜慶的氛圍:主人公由一個小編輯,通過自己不懈的努力,終于升到了總編的位置;妻子也有了工作;兩個孩子也有了收入很高的工作。但在突然之間,傳來丈夫所在報紙倒閉的消息,不啻是晴空霹靂。不僅給主人公以沉重的打擊,我們讀到這里,也不免吃了一驚!雖然,他們決定離開多倫多去香港生活,有了一線的轉機,但其中很多隱含的東西,留給我們去思考:海外華人生活的艱難,工作沒有保障,如小船行在波峰浪谷之中;一輩子辛辛苦苦奮斗,付出難以勝數的代價,但頃刻之間,就可以全部化為烏有。這里的陡轉,起到化平庸為神奇的作用:掀起讀者情感的漣漪,令人產生由衷的感慨和延宕不平的思緒。
孫博的又一篇獲獎小說《并不平靜的平安夜》,是另一篇手法相似、同型異質的小說。題目用“不平靜”與“平安夜”有意形成對比,引人入勝。而事件發生在“平安夜”,也是精心安排的。小說在前半部,即寫主人公生活的順心、祥和,兩個孩子名牌大學畢業,工作后薪水頗豐。但在家庭的歡樂中,出現了不和諧:兩個女孩,找的男友,一個是白人,一個是黑人。突如其來的陡轉,頃刻間打破了這一祥和之家的平衡,主人公因受刺激而生病,情節發生了根本性的逆轉:招女婿本應是一場喜劇,卻以悲劇收場。小說分兩個版塊:前場的喜與后場的悲。細分析,前場的“喜”,實際是輔,是為后場的“悲”所做的一個鋪墊:用悲來揭示華人與外國人在文化、生活上的差異,他們雖已經生活在異域多年,但心理上仍格格不入,這才是作品深刻的主題。
《鹿死誰手》與《并不平靜的平安夜》有異曲同工之妙。小說寫了一個當了十年助理的導演,時來運轉,喜從天降,竟有機會獨自導演一部大劇,實在不易!如果成功,他以后的路會越走越寬,可能前途無量。但在這個關鍵時刻,他所導演的劇,盜版卻提前流傳,導致被撤資,被人起訴,他的工作失敗!小說揭示了保護知識產權,是一個全球共同應對的課題。而小說結尾又披露,這個惡作劇的始作俑者,竟是中學好友、幫助過自己的大亨的兒子,讓人不禁驚愕萬分!
“陡轉型”的小說,其藝術要旨在于:在前半部,要進行大量的鋪墊,與后文形成“落差”——“落差”越大,陡轉的藝術效果越強烈。作者需有意把讀者的思路,引導到與后面的揭示相反的道路上去,最好造成讀者的思維定式,這樣,突然的轉折,就能起到震撼心靈的作用。同時,“鋪墊”又需不動聲色,讓讀者感到真實,深信不疑。
(二)設懸。微小說因其短小,不能“慢慢道來”。開篇即要直接進入核心事件,我把這種方式,稱為“插入法”。小說在開始就設下懸念,先聲奪人,如京劇的開場鑼鼓,以起到吸引讀者的作用;然后,緊緊圍繞設置的這個線索展開故事。
《來電驚魂》一開篇,即寫兒子被綁架。而且繼續放筆寫事態的嚴重性:“和平打了半個多小時電話,兒子始終處于關機狀態。美琴呼叫微信語音聊天,兒子也沒反應。她再仔細查微信,還是四天前的通話記錄。這會兒,兩口子感到問題的嚴重性了。”小說先造成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態勢,最后煙消云散。小說寫出了境外不是避風港,也有嚴重的生存危機。展示了西方不都是光鮮亮麗,也有鮮為人知的兇險一面,這就加深了我們對其社會制度的了解。
《愛的代價》開頭寫娟子生產,本是一件喜事,但在她的父母看來,卻如同是一場“天災”。作者用這樣沉重的斷語,說明了問題的嚴重性,也給讀者留下了疑竇: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看到后來,讀者不免感慨萬千。小說寫的是年幼無知的女孩未婚先孕的悲劇。
(三)多曲折。一篇一千五百字的微小說,可以有多少波折?著名微小說作家孫方友提出了“翻三番”的概念。“三”是個約數,指在盡可能的范圍內,微小說要力爭多層的曲折。有人認為,“短”不可能達到這個境界。但是,蒲松齡的《狼》,才二百多字,有幾層突變呢?
孫博的獲獎小說《一波三折》是典型的一篇,小說凡四折:突然的失業,使主人公一波沒有了工資,也失去了取得養老金的資格,留學生女兒正等錢上學,全家陷入困頓,此為一折;把家變成短租民宿,一個月有萬余進賬,宕開一筆,柳暗花明,似有轉機,此為二折;為裝修夫妻鬧了矛盾,以致要離婚,陡生風波,此為三折;一波精明,哄好岳父岳母,化解矛盾,云開霧散,此為四折。最后,買家具夫妻和解,岳母又送上十萬元,皆大歡喜!一場常見的家庭矛盾,經過作者多層的轉折設計,使平淡終化為妙趣橫生。這正是多曲折的藝術魅力。
獲特等獎的《水管王》如果寫成一個好人好事的小說,只能興味索然。水管工老王在給主人賈先生修好了水管后,發現賈先生出手闊綽,已生疑問,出門時,再看見賈的胡子松動,更感蹊蹺。他沒有就此收手,而是從報紙中發現了端倪,發現了其中的驚天秘密,揪出了一個要犯。小說本是一個追捕海外貪污犯的常見新聞,但經過作者的藝術加工,成為一篇引人入勝的小說。
《自拍王》也寫得云龍霧豹、變化無方。一個學生,因為自拍,碰壞了價值連城的古董,事態非常嚴重!但筆鋒一轉,原來是3D 打印的展品。小說并不就此止筆,女生因禍得福,在多次求職受挫后,竟因這個事件找到暑期打工的機會。波折使讀者看了開頭,無法預見事件的結局。
《剪紙王》圍繞著一個剪紙獲獎的小故事,在古老的傳統工藝與現代科技的碰撞中,演繹出一個別開生面的事件。中國古代文論家曾提出段段轉、筆筆轉、句句轉的主張,曲盡其妙,曲徑通幽,這在微小說的創作中,也成為一個特別重要的創作方法。
在進行微小說創作的同時,孫博也嘗試著閃小說的創作。閃小說是近年新崛起的文體,這是一種更難掌握的小說。在六百字的篇幅里,有電閃雷鳴、波翻浪涌;有震撼,有沖——有感動。
孫博的《超速》寫老劉超速違規,本應受罰,女警察為他的經歷所感動而為他警車開道。濃濃的溫情讓人心情激蕩。
《總領事駕到》寫幾十個學會都要和總領事單獨照相,結果致使她不堪重負而暈倒。小說寫出了崇名造成的嚴重后果。
《彼得王》是個題材很特別的小說,通過“我”的“譯”與“不譯”,寫出了彼得王率真的脾氣、特別的愛好、鮮明的個性。人物著墨不多,卻栩栩如生,在于作者不寫須眉,卻勾魂攝魄,精神兀立。
孫博的微小說寫作,時間不長,但頗有成績,是因為他有長期文學創作的積淀,所以起點高、出手不凡。他的創作方興未艾,正處于上升期。我們相信他會有更多的好作品問世,也期待更多的華人作家,創作出更多優秀的微小說,給文學的百花園增添絢麗的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