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慶宇
(河南工程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河南鄭州451191)
在世界政治中,左翼與右翼恰恰是截然對立的,因此左翼的影響力強大的時候必然是右翼的影響力縮小的時候,反之亦然。故而研究左翼的影響力的演變情況也能夠反映出右翼政治的發展曲線,也就是說可以從左翼的影響力的歷史演變這個切入點反映出世界政治的總體面貌。但在展開研究之前,需要對有關概念進行辨析。
由于人的行動是由人的思想牽引的,有什么樣的想法就會有什么樣的行動,因此任何個人和政治組織的政治行為都是在某種意識形態的影響下做出的。故而,從廣義上講,世界上所有的符合左翼價值觀的政治行為都是在左翼意識形態的影響下、基于左翼意識形態的立場做出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左翼意識形態的影響力”即等同于真正意義上的“左翼的影響力”,在這種情況下,“左翼意識形態的影響力”這一概念也應當包括左翼組織在現實中所發揮的、符合左翼價值觀的影響力。但須注意的是,名為“左翼”的組織并不一定時時刻刻都在實踐左翼價值觀,因此還是有必要將“左翼組織的影響力”與“左翼意識形態的影響力”加以區分。
這種區分可以從三個角度做出。第一個角度是:左翼組織并不一定每時每刻都在實踐左翼價值觀,因此左翼組織的背離左翼價值觀的行為不屬于左翼意識形態所發揮的影響力的范疇。第二個角度是:有時候左翼組織強大并不代表左翼意識形態的影響力大,有時候左翼組織弱小也不代表左翼意識形態的影響力小。例如在某次選舉中多數選民投票給右翼政黨,但是右翼政黨數量過多、得票過于分散,每一個右翼政黨的得票率都不高于唯一一個左翼政黨的得票率,在這種情況下左翼政黨有可能上臺執政,但這并不代表左翼價值觀在有關國家中的影響力大;又如在某一時刻執政的右翼政府對左翼政黨采取了高壓態勢、予以解散,但在這個時刻很可能該國的多數民眾是支持左翼政黨及左翼價值觀的,因此左翼意識形態的影響力是強大的。鑒于此,在判斷左翼在一個國家的影響力的大小時,不能僅僅關注左翼政黨的影響力,還要觀察左翼意識形態對該國的名為右翼的政治家、政黨、選民、政府的政策所可能造成的潛在影響。第三個角度是:在現實中,“左翼”的概念包括精神層面的“左翼意識形態”及實踐層面的“左翼行為”(左翼行為由信仰左翼價值觀的個人、組織做出,但主要由組織特別是左翼政黨做出,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等同于“左翼組織的行為”)。因此“左翼的影響力”又由“左翼意識形態的影響力”“左翼組織的影響力”構成。須要注意的是,此處的“左翼意識形態的影響力”與上一自然段中的同一概念的具體所指是有區別的,此處對此概念取一種狹義的理解而非取廣義的理解。所謂狹義的理解,就是指在區別“左翼意識形態的影響力”“左翼組織的影響力”兩個概念的情況下的理解,即此處的“左翼意識形態的影響力”指的是非由左翼組織直接發揮的影響力,而是由左翼意識形態較明顯地作用于非左翼組織之上而發揮的現實影響力,例如左翼意識形態對一國政府的政策造成的影響、對一國的發展道路造成的影響、對一國領導人和民眾的世界觀及方法論造成的影響,等等。即是說,左翼的部分影響力不是直接由左翼組織發揮的,而是潛移默化地從精神層面對社會造成了影響。還須指出:在現實中,“左翼組織的影響力”與狹義的“左翼意識形態的影響力”是難以截然分開的。例如在多數時候左翼意識形態的影響力是由左翼組織的活動所發揮出來的。也就是說,在觀察左翼意識形態的影響力之時往往不能不觀察左翼組織的影響力,在觀察左翼組織的影響力之時又可以更好地反映出左翼意識形態在有關國家的影響力。這種情況乃是實踐本身的復雜性造成的,而非概念上的不明晰造成的。
本文主要關注的是廣義的“左翼意識形態的影響力”。
如果考察世界近現代史,會發現在某些歷史時段中“左翼意識形態”的影響力明顯較大,但是在左翼價值觀的影響力較大的兩個歷史時段中間會出現一個右翼價值觀的影響力較大的歷史時段——恰恰是因為出現了右翼價值觀的影響力較大的時段,才會再次出現左翼價值觀的影響力較大的時段。通過這樣的對比才能顯示出左翼價值觀的影響力在哪一個歷史時段影響力較強或較弱。
按照左翼意識形態的影響力的演變情況,可以將近現代史分為5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資本主義誕生、資產階級革命興起的階段。在此階段,資產階級是社會中的左翼的代表,封建主、教士階層、地主則是右翼的代表。左翼價值觀的影響力在這個歷史階段日漸強大,典型的標志是法國大革命提出的“自由、平等、博愛”“天賦人權”“民主、共和”“反對等級制度”等,以及這些理念的廣泛傳播。這些理念高度符合標準的左翼價值觀的特征,即它們體現了當時屬于社會中的被統治、無權力的階層的利益訴求。
第二個階段是資產階級革命取得勝利后至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階段。在這個階段中,在此前屬于左翼的資產階級已經轉變為統治階級,轉變為右派(盡管西歐國家的資產階級革命并不是同時取得勝利的,不同國家的革命的發生時間可能前后相差數百年),資產階級在各國的統治日漸鞏固,資本主義制度得到確立,資本的力量逐漸籠罩了整個歐洲乃至全球。因此這個歷史階段的特點是右翼價值觀的影響力占據主導地位。
然而這個右翼主導的階段還有另一個側面,那就是在資本主義興起的同時,作為資產階級的對立面的無產階級也在形成并積蓄力量。當資本家成了歐洲社會的統治階級之后,資本家與無產階級之間的矛盾日益加劇,因此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反抗意識也正在醞釀形成之中。在這種情況下,這個時期也是新的左翼價值觀即無產階級的價值觀的影響力在形成并蓄勢待發階段。有著作描述到:“到了19世紀中期,‘社會問題’開始在公共輿論中占據主要位置。早期的工業化進程導致了一系列社會問題的產生,到了19世紀30年代,這些問題促使知識分子、公務員以及中產階級中的另一些對這些問題感到擔憂的人開始從多方面尋求解決方案。這些社會問題所引發的意識形態方面和組織方面的變化包括新教和天主教產生了關于社會問題的教義、由自由主義分子主導的工人教育協會的建立、社會民主主義運動的首次出現”[1](P14)。
盡管在這個歷史階段關于左翼的價值觀的集中理論表述已經出現、新興左翼階級也正在興起,但是從總體上看右翼統治者成功地壓制了左翼的反抗。各國早期工人運動組織備受執政當局的打壓、如出生的鮮花被馬蹄踐踏。就在這個萬馬齊喑的時代,俄國十月革命如同一盞明燈為世界左翼運動帶來了希望。
十月革命爆發的背景是: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資本主義已然發展到全盛時期。一種政治力量越是發展到全盛時期,其越容易發生分化。當世界上的資本主義大國發展到全盛時期并因此而使相互之間的矛盾加劇、當這些矛盾爆發為第一次世界大戰之時,客觀環境就為左翼力量提供了取得突破式發展的契機。列寧就明確指出:第一次世界大戰是資本主義的危機。[2](P53)第一次世界大戰標志著資本主義從誕生逐漸發展壯大,但壯大到一定程度后發生了自我膨脹、自我爆裂;標志著資本主義第一次由盛轉衰。
傳統上,人們對十月革命的性質有所懷疑,因為俄國的工人階級并不強大,因此有人質疑十月革命是否屬于社會主義革命。然而應當看到,盡管工人階級比較弱小,但十月革命無疑代表著俄國社會底層民眾對上層社會“精英”的反抗,因此這次革命具有鮮明的左翼特征。俄國十月革命這種左翼革命在資本主義國家之間的矛盾首次全面迸發時(即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取得了成功,從而首次為左翼價值觀的影響力的擴大拉開了序幕。
第三個階段是從1917年十月革命至1973年世界石油危機爆發階段。在這個歷史階段,左翼價值觀的影響力日漸強大。對這個歷史階段的“左”的特征可從如下幾個方面加以概括。
第一,在十月革命勝利至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間,從表面上看,左翼組織受到了當時世界所有資本主義國家中的資產階級政權的瘋狂鎮壓、許多歐洲國家的左翼政黨被劃定為非法組織、被禁止活動,但是左翼價值觀的實際影響力卻在潛滋暗長、日漸增大。這是因為左翼價值觀的影響力的增大并不一定表現為左翼組織的發展壯大,而主要表現在民眾對左翼價值觀的認同感的增強、左翼價值觀所能夠激發的社會力量的增強上。就在資產階級政權鎮壓左翼政黨之時,在另一方面,民眾的左翼情緒也在積聚,革命、反抗意識也在增強,只等找到合適的機會便會爆發。故而當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時,在此前被認定為非法組織、轉入地下活動的左翼政黨(如法國、南斯拉夫、保加利亞的共產黨組織)紛紛重新涌現出來并且在抵抗法西斯的斗爭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從而成為歐洲政黨體系中的一支重要力量并進而可以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在歐洲發揮自身的即左翼政黨的影響力,使左翼政黨在歐洲各國可以與右翼政黨一爭高下。
第二,西歐地區左翼政黨的主張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也在轉向激進化。這種情況的出現,可能是受到了俄國十月革命勝利的鼓舞,但更與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使資本主義國家的丑陋一面充分暴露有關。例如“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英國工黨通過的黨章、黨綱顯示出該黨已然決意為實現社會主義而奮斗。該黨的黨綱《工黨與新社會秩序》對資本主義社會造成的‘惡魔般的社會不平等’進行了譴責,并且承諾工黨絕不會從事任何有助于這種不公平的制度的事業。相反,工黨將‘在生產、分配環節刻意推行有計劃的合作制’,這樣做的目的是為所有人‘創造一個建康的平等的物質環境’。工黨黨章的第四條第四款承諾工黨將把私人擁有的生產、分配、交換資料收歸國有或集體所有”[3](P22)。
第三,1929年的世界經濟大危機爆發之后,右翼經濟政策(傳統的自由主義經濟學)的問題被充分暴露出來,這就彰顯了左翼的經濟主張的價值,因此左翼經濟政策(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凱恩斯主義經濟學等)取代右翼經濟政策流行開來。經濟危機的爆發要求資本主義社會只有實行左翼的經濟政策才能解決現實問題。當時蘇聯在按照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基本觀點開展經濟建設;歐洲的凱恩斯主義政策、美國的羅斯福新政,都是主張依靠政府干預經濟來化解經濟危機的偏左翼的政策;德國、日本法西斯實行的也是政府干預經濟、促進社會成員經濟平等的政策,因此在“二戰”爆發前德國、日本在經濟政策上也屬于左翼。在傳統上學術界往往根據德國、日本法西斯在民族主義問題、對外侵略問題上的態度將其認定為右翼,然而本文認為,民族主義本身并不一定屬于左翼或右翼,這是因為社會上層和下層都有可能產生民族主義情感。但德、日法西斯的對內政策更偏向于左翼而非右翼,例如德國納粹的名稱中帶有“社會主義”一詞,盡管德國納粹主張的“民族社會主義”并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但其借鑒了一部分左翼的政策主張。可以說,20世紀30年代德國的民族社會主義、日本的軍國主義的管理經濟、社會的方式都體現了當時那個時代在客觀上要求資本主義國家的政府采取偏左翼的管理政策,即利用政府的力量對經濟、社會開展人為的計劃調控。
第四,在“二戰”進行期間,一方面,蘇聯以及南斯拉夫、法國、希臘等國的左翼組織在反抗法西斯的過程中發揮了主要作用,因此這些國家的左翼的聲望進一步提高。例如法國的阿爾都塞指出:“在經歷了德國戰敗、斯大林格勒大捷、抵抗運動的經驗和希望之后,到 1945年,共產主義已經蔚為風氣了”[4](P3)。另一方面,英國等西歐國家在戰爭期間不得不實行政府綜合管理國家戰略物資的生產等左翼政策,在此期間英國的失業率顯著下降,這顯示了左翼所提倡的通過政府對經濟、社會進行有計劃的管理的政策主張是合理的、有益的,因此左翼的經濟政策、社會政策在英國這類國家被進一步接受。
第五,福利國家首次出現。社會保險思想在近代就已在西歐地區萌生,例如普魯士在19世紀40年代成立的日耳曼工人兄弟會就提出要創設養老基金以及疾病保險[1](P39)。這種思想逐漸發展,到了“二戰”期間已經發展為由政府主導、為公民提供從搖籃到墳墓式的社會保障的思想,即“福利國家”的理念。這個理念體現了左翼的主張,即幫扶社會中的弱勢群體、使他們過上有尊嚴的生活,這一思想顯然是符合左翼價值觀的。到“二戰”末這一理念已經在西歐成為了一種社會共識,這顯示了左翼價值觀的力量在歐洲的強化。
第六,“二戰”結束后,由于戰后重建工作在客觀上要求各國政府在此過程中發揮主導作用,因此凱恩斯主義經濟政策等左翼主張進一步在歐洲國家普遍風行起來,甚至成為西方國家廣泛認可的經濟理論。此理論主張政府不應干預經濟的右翼經濟主張則顯得不合時宜。
第七,冷戰期間左翼意識形態在全世界的影響力引人注目。“美國針對歐洲經濟重建提出的馬歇爾計劃以及冷戰的爆發導致歐洲以及歐洲國家內部出現了嚴重的政治對立”[5](P34),這種對立有利于左翼價值觀發揮自身的影響力,表現在一方面以蘇聯為首的世界社會主義陣營建立起來并發揮了舉世矚目的影響力;另一方面在“二戰”結束后的歐洲,盡管在西歐地區左翼政黨特別是共產黨受到了主流政治勢力的壓制,但是左翼價值觀的影響力仍在增大。之所以說左翼價值觀在西歐的影響力在增大,表現在:由于在國內受到左翼主張的影響,在國外受到蘇聯的國際聲望大幅提高的壓力,西歐地區的右翼政黨在執政過程中也不得不執行左翼的經濟政策,因此在“二戰”后的二十多年中西歐的右翼政黨與左翼政黨圍繞左翼經濟政策形成了一定的共識,左翼價值觀已經深入西歐國家的“骨髓”之中,包括西歐在內的歐洲成了世界上最注重實現社會平等的地區,各國普遍建立了體現左翼價值觀的福利制度。至于處于世界社會主義陣營之中的東歐地區就更加直接地體現了左翼價值觀的影響力。此外,廣大亞非拉殖民地、半殖民地也紛紛實現獨立。以上這幾方面都顯示出當時左翼價值觀的影響力在全世界異常強大。
以上情況的疊加甚至使很多人對歐洲國家的性質產生了新的認識。例如法國社會黨領導人勃魯姆在1950年指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大多數歐洲國家已對所有制實行調控,因此它們現在雖然還不是社會主義的,但已經不再是資本主義的了……艾德禮和工黨政府所進行的改良雖然沒有摧毀資本主義,但確實改善了資本主義制度下的不平等”[6](P256)。克羅斯蘭在1952年出版的《新費邊論叢》中甚至提出:當時的英國社會已經變成了“后資本主義社會”。“他認為英國和瑞典當時都已不再是資本主義社會,而是一種‘國家統治主義’(statism)的社會。”[6](P310)這種國家統治主義的社會指的是政府對社會進行全面干預,其標志包括原來的資本主義國家開始實行國有化、計劃經濟、福利政策等。
但須要指出,在這個左翼價值觀的影響力占上風的歷史階段,世界也出現了一些右傾的苗頭,突出表現在三方面:第一,在冷戰期間,西歐地區的左翼政黨面臨著資本主義體系對其所施加的結構性壓力,例如在“二戰”結束后的初期,在法國、意大利等國左翼政黨在選舉中的得票率很高,卻它們因為資本主義陣營內的右傾氛圍的排斥而無法上臺執政。在這種情況下,為了贏得執政權,西歐國家的左翼政黨不得不向右移動,標榜自己是承認資本主義制度的溫和政黨,如此才能獲得美國的認可、獲得資本主義陣營的認可而上臺執政。以德國左翼領導人勃蘭特為例,“1973年,在漢諾威舉行的德國社會民主黨代表大會上,維利·勃蘭特在討論‘德國社會民主黨的初步綱要’(1975-1985年)草案的時候說:‘關于消滅現存制度的口號是不正確的,而且它不會帶來任何好處。民主社會主義不是以某種最終目標為方向的,應當把它解釋為一種過程。民主社會主義沒有最終的目標,應當把它理解為長久性的任務’”[7](P72-73)。這凸顯了德國社會民主黨為了獲得資本主義陣營的認可而不得不主動承諾該黨決意向現存的資本主義制度妥協。第二,隨著資本主義國家在“二戰”后實現了經濟的迅猛發展和全社會生活水平的提高,特別是隨著西方國家的經濟結構的變化,左翼的階級基礎也發生了變化。從20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隨著工業化的持續推進,資本主義國家的藍領工人的數量逐漸萎縮,白領工人的數量相對增加。“在歐洲的企業中,所有以工資為生的受雇傭者中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人從事的是所謂白領工作,如果將從事銷售工作的勞動者也算作白領的話,有關數據會進一步增加。”[5](P53)隨著藍領工人人數的減少,左翼政黨的群眾基礎也有所萎縮。這種情況逐漸促使歐美左翼政黨不得不更注重向中間選民爭取支持。第三,世界社會主義陣營內部出現分歧。其中最主要的分歧來自蘇聯,“1956年2月,蘇聯共產黨(CPSU)總書記尼基塔·赫魯曉夫(Nikita Khrushchev)在蘇共二十大上作了他著名的‘秘密報告’”[4](P35)。“這個秘密講話在蘇聯開啟了去斯大林化的進程,在此過程中斯大林的許多壓制性的政策被廢除了或者至少是被弱化了。赫魯曉夫指出斯大林統治時期的特征是對群眾進行政治壓制、斯大林的個人崇拜,他還批評在鎮壓反革命和開展群眾動員時期蘇聯的司法系統存在武斷的作風。”[8](P15)赫魯曉夫的做法導致世界左翼力量日趨分裂,聲望有所下滑。
第四階段是1973年西方國家的經濟危機發生后至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爆發的階段。由于在前一階段西歐國家實行的主要是偏左翼的經濟政策,這種政策注重公平而無法充分兼顧效率等特點逐漸暴露了出來——西方國家普遍出現了滯脹危機(當然,滯脹危機并不全然是由經濟政策造成的,主要與資本主義經濟自身的周期性有關)。在這種情況下,為了克服滯脹危機,西歐國家的經濟政策不得不逐漸向右翼方向回潮,將主要追求的目標由公平重新調整為效率。1973年之后,經濟現實要求西方國家采取偏右翼的經濟政策,這種客觀要求也反映在選舉當中。例如在滯脹危機發生后,英、德兩國的左翼政黨均下臺,右翼政黨則上臺執政,直到有關左翼政黨發生右傾之后,左翼政黨才在20世紀末、21世紀初重新獲得執政權(見下表)。在此期間,資本主義國家的左翼政黨在意識形態方面受到了右翼意識形態的強烈影響,例如有學者指出:“布萊爾提出的‘第三條道路’價值觀念的顯著特征是將社會民主主義的進步價值觀與自由主義的思想融合在一起……用個人價值、機會均等、責任和公民的社會意識來為擺脫傳統左派的國家中心政治做詮釋。”[9](P109)

1979-2002年期間英國、德國大選后在議會中獲得多數議席的政黨或政黨聯盟
而在東歐地區,由于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蘇東劇變的出現,左翼的聲望受到了嚴重的負面影響。在第三世界,從20世紀80年代起,許多發展中國家出現經濟滑坡現象,因此有關國家“開始改變發展戰略,從由政府領導、內向型的發展模式向強調市場、私有制、對外資和外貿更大程度的開放轉變”[10](P3)。因此從整體上看,從1973年至2008年這30多年間右翼價值觀在資本主義國家中逐漸奪回了此前由左翼價值觀占據的主導地位。這顯示出兩種價值觀的地位發生了交替。在此過程中出現了新自由主義思潮的勃興,其無非是傳統右翼價值觀以一種新形式實現的回潮。
但是隨著右翼經濟政策得到推行,這種經濟政策的問題又暴露出來,那就是容易誘發經濟危機——盡管不一定是產品相對過剩的危機。事實上,2008年的經濟危機是由未受到政府的必要監管的商人所開展的投機活動造成的,這是西方國家采取右翼的經濟政策、放松對經濟的監管的必然結果。
第五個階段是2008年以來。由于資本主義國家在前一階段實行的右翼政策的危害性已經暴露出來,這就要求政府出面解決經濟危機并加強對市場的監管——這就意味著偏左翼的經濟政策必然將回潮。在2008年之后,在西方國家不論是左翼政黨執政還是右翼政黨執政,只有推行偏左翼的經濟政策才能解決現實中的經濟問題,例如,要想解決在過去的30多年中因為推行右翼經濟政策而造成的問題——貧富差距加大、失業現象嚴重——必須依靠左翼的政策,各國政府必然會加大對經濟的干預,甚至實質上推行新一輪的“羅斯福新政”。因此從2008年之后人們會看到資本主義國家的政府中的左翼性質的政策的比重已然越來越大。
蘇東劇變之后,學界一般認為世界左翼運動進入了低潮期。但在蘇東國家向右轉的同時,人們看到拉美國家在向左轉;在劇變后的蘇東國家中,左翼力量很快就卷土重來;在西方國家,左翼力量在短暫地消沉后又恢復了活力;在發展中國家,左翼領導人不斷涌現;在全世界,已經出現了反全球化的浪潮……本文認為,近些年興起“民粹主義”政治雖然被一般人認為屬于“極右翼”,但民粹主義政治家所主張的經濟政策在本質上屬于左翼的經濟政策。可以說以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為標志,世界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的、左翼價值觀盛行的時代。以當今的美國為例,可以作這樣一個比喻:傳統上美國好比世界中的“城市”,而世界其余的多數地區好比“農村”,由于長期以來美國多數人的生活是較為安逸的,美國的多數人口相對于世界其它多數人口而言都屬于資產階級的一員,因此整個美國社會都是偏右翼的,社會主義意識形態似乎長期未對美國形成重要影響。但是2016年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這一情況就顯示出美國社會也出現了左翼的呼聲,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左翼的特征是代表社會底層民眾、而右翼的特征是代表社會精英或者說代表資產階級。由是觀之,相較于希拉里而言,特朗普的“左”特征是明顯的。由于近幾十年來美國的貧富差距日漸擴大,因此“精英”與普羅大眾之間的矛盾也在趨于尖銳化,特朗普正是利用了美國普通民眾的不滿情緒而當選的。
針對本文以上圍繞“左翼意識形態的影響力的演變”對世界近現代史作出的分期,需要說明三點:
本文采用的上述分期方法與既往的一些研究是不同的。例如既往的研究一般認為在20世界30年代至70年代之間右翼政黨上臺執政即意味著右翼價值觀的影響力較大,但本文認為在此階段無論左、右翼政黨執政都無法改變左翼價值觀的影響力更加強大的事實(甚至德、意、日法西斯的對內政策也受到了左翼價值觀的影響);既往的研究將1973年之后至2008年之前歐洲左翼政黨的執政視為左翼的勝利,然而本文認為在此期間歐洲左翼政黨發生了右傾,因此在這個階段左翼價值觀的影響力處于嚴重萎縮狀態。第二,上述對左翼價值觀的影響力的變化的分析是高度概括化的,在每個具體時段內、在每個具體的國家內,左翼價值觀的影響力的變化趨勢并不是完全相同的;在每一個具體時刻上,不同地區的左翼價值觀的影響力的發展態勢也不可能完全一致。第三,還可以用其它一些標志物對左翼價值觀的影響力的歷史演變作分析。如果以資本主義國家的政府所奉行的經濟政策的轉變為標志,也可以對左翼價值觀的影響力的歷史演變加以描述。有學者認為西方國家的政府在有些時段主要認同集體主義理念、在另一些時段則主要認同個人主義理念(集體主義是左翼的特征,個人主義是右翼的特征):“在政府的經濟政策的變化過程中,主要體現出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的互動,有關趨勢和周期顯示了政府所奉行的不同理念的興起和衰落,這些興衰表現為政府奉行的意識形態的變化”[11](P4)。從政府所奉行的經濟政策的轉變的角度對左翼價值觀的影響力所作的歷史分析與本文前述歷史分析得出的結論大致是相似的。
通過本文對左翼意識形態的影響力的歷史演變的分析可知,事實證明,蘇東劇變后西方右翼學者認定右翼價值觀已經取得了勝利有些言之過早了。且不論社會主義運動、工人運動是否已經真地消沉了,即便這兩項運動消沉了,也并不意味著左翼運動消沉了。人們應當對左翼形成一種較為寬泛的理解,如果持這種理解,則人們會發現,左翼運動是永遠不會消失的。其具體原因在于:盡管人類社會形態的演進、經濟技術的發展、社會階級結構的變化、社會主要矛盾的表現形式的改變有可能使傳統的左翼運動中的某些成分衰退或消解,但是在共產主義社會建立起來之前,世界上總是會有左翼。也就是說,只要人類社會還存在著“精英”與“普羅大眾”的差異,那么就一定存在左派與右派的對立。歷史上的社會主運動、工人運動僅僅是左翼運動的一種表現形態而已。如果工人階級的人數減少了,并不意味著社會中“普羅大眾”的人數減少了,每當社會中的貧富差距懸殊的時候,“精英”與“普羅大眾”之間的對立就會變得尖銳起來,左翼的呼聲就會高漲。左翼運動并不僅僅是工人的專利,任何在社會中處于中產階級以下的人口都有可能成為左翼運動的主力。近些年的國際政治發展表明,自2008年以來世界似乎已經進入了一個左翼價值觀回潮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