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雨虹
等待李安的新片已成為一種慣例,他總是在不斷地給世人帶來耳目一新的感覺,這其實只是一種“順帶達成”的效果,因為于他本人而言,他更在意的是數字電影究竟應該是什么樣的。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掀起全球激烈討論電影技術新革命之后,人們都在好奇他下一步打算怎么走。目前看來,能夠超越李安的,只有他自己。
當李安首次推出他的新片《雙子殺手》時,他把重點放在了顯而易見的方面:與以往任何一部電影不同,《雙子殺手》所涉及的技術挑戰是多方面的,它創造了好萊塢第一個完全數字化的人物。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中首次嘗試的高幀速率(120 fps)和3D 攝影技術被繼續運用到新作品中,同時他還在嘗試在電影中通過動作捕捉以及一系列復雜的新技術,“克隆”出23 歲的“少年版”威爾·史密斯。
“我必須交付給觀眾一部講述克隆威爾·史密斯的故事”,李安說了一句玩笑話,他表示他的主要目標之一是繼續“追求數字電影應該是什么”。
事實上,李安過去被影迷稱為“膠片信徒”,大眾公認的在藝術上極有造詣的作品也都是膠片電影。李安現在依然很喜歡膠片,但是當他發現人們還在用膠片思維拍數字電影的時候,他敏銳地意識到“電影必須要變了”,“我發現我們做的數字電影還不如膠片,這對數碼這種媒體形式不公平。膠片電影應該保存,但也要用數碼去做電影。”
“我真的很在乎先天與后天的關系。”李安在接受好萊塢記者采訪時說:“《雙子殺手》以51 歲的亨利為中心,他是一個即將退休的王牌神槍手,他發現自己正被年輕的克隆人追捕。我是一個電影人,當我聽到這個想法的時候,我的腦子里就想……這真的讓你懷疑自己的存在,以及你會告訴年輕人一些東西。我已經長大了,可以考慮這樣的事情了。”



#電影《雙子殺手》工作照
李安明確表示,他同意完成這個項目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創造一位少年克隆人所帶來的技術挑戰。聽起來,這似乎與《愛爾蘭人》借助于電腦特效讓年過七十的羅伯特·德尼羅返老還童,展現20 歲、40 歲和60 歲等不同年齡段的形象,頗為相似。但李安一開始就清楚《雙子殺手》并不能像《愛爾蘭人》那樣通過“去衰老”來完成。
“我們做的是全身,而不僅僅是面部”,李安如此解釋。“我們是白手起家的—這就是為什么我不喜歡稱之為‘去衰老’。不僅僅是擦洗面部的皺紋,人的年齡遠比皺紋更神秘,因為離不開生活對人的影響。每一層皮膚,每一根骨頭,都代表著你的年齡。而你的眼睛,牙齒上的琺瑯質,只是細微的變化。”
少年版威爾·史密斯的塑造,或者說是創造,被李安稱為“信念的飛躍”。整個過程是難以想象的艱辛,光是老年版與少年版威爾·史密斯對決的片段就花費了9 個月的時間來完成,以至于李安在3 個月前才看到少年版威爾·史密斯的最終渲染圖像。
“為了鼓舞士氣”,李安在電影制作早期制作了一個CG版威爾·史密斯,并且已經達到了在電影畫面中難以分辨真偽的地步。但他清醒地認識到這與創造一個活著的、會呼吸的、由演員表演出來的年輕人截然不同,他堅信一個純粹的CG 角色是無法滿足他想要傳達的主題的。
李安有時候覺得自己在拙劣地模仿上帝的工作。“這部電影就像一杯雞尾酒,至少現在是這樣,把真實的和不真實的混合在一起。”他有時會使用威爾·史密斯年輕時拍攝的電影中的鏡頭作為參考,還叮囑他別演得太好。“《雙子殺手》這個故事已經存在大約25 年了,但是技術不允許人們講述這個故事。我想成為第一個這樣做的人……”
這一切都充滿了吸引李安的神秘感,但同時又令這位一貫以儒雅和耐心著稱的導演在大多數日子里煩惱地撓頭。好在,少年版威爾·史密斯的最終渲染圖像看起來確實非常真實。這位年輕的克隆人的銀幕形象與演員本人塑造的流行文化形象不同,這位士兵是天真的,也是認真的,還有著禮貌的南方風度,數字創作不必背負演員的任何魅力和個性。某種意義上,李安對于自己工作性質的錯覺是對的。
這不是李安第一次投入巨大的精力來創造一個數字化的角色。在2003 年制作完《綠巨人浩克》之后,他就已經體會到“你可以和一個演員交談,他們會把他們的表演反饋給你。但綠巨人,作為一個角色,是不會說話的,所以你必須在人類的環境中識別他,防止他在影片中僅僅是一個生物存在。”
9 年后,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被數字化渲染的3D 老虎橫空出世。“我認為它應該被用作一種新的藝術形式,而不是一種花招,不是為了給你留下深刻的印象,而是一種你認為是戲劇化體驗的環境的存在。”
李安說他想拍《雙子殺手》的另一個主要原因,是希望利用動作捕捉和高幀率來創造一個現實的,但又經過精心編排的動作場景。
“我拍了《臥虎藏龍》,20 年來沒有人能破解它。影片中真的是在跳舞,而不是在打架。物理學與真正的戰斗是相反的,加上頻閃,你永遠看不到意圖,所以這是不現實的。”
為了更為現實,李安創造性地決定使用120 幀速率來描繪動作,這遠比在正常的2D 動作場景更清晰,每一個動作和面部表情都足夠現實。以120 幀/秒的速度,動作的細節量會改變一切。“這會讓人們興奮,我想這是他們能看到的細節。我認為這是一種新的電影制作,提供了一個正面的舞臺,一種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的交流。對于電影制作人和觀眾來說,這是一種不同的語言,參與程度也大為不同。”

#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劇照
無論是動作場景還是非動作場景,李安都使用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畫面深度,創作出的鏡頭可以讓觀眾遠眺全景。同時,他在任何可辨別的動作上利用高幀速率,通過觀眾的眼睛來進行前景和背景畫面的相互作用。很明顯,李安從《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中學到了很多有用的東西,為了更為現實,他還嘗試了新的照明方法。
“我的導演方式必須改變”,李安對此很肯定。他認為演員在銀幕上不能僅僅是在表演,必須能轉化為觀眾的共情。“他必須是真實的,復雜的。”
近年來,李安的動機顯然是希望通過新技術找到自己故事的美學和視覺語言。他仍然在學習電影是如何制作的,他相信雖然通過2D 電影也能講好故事,但這并不能替代3D 電影的到來。
李安想發展新的美學,新的美感,以及屬于3D 的、數碼電影的藝術。用數碼技術去重新創造一個角色,在故事里取信于觀眾,這個挑戰是從未有過的。“2D 電影一百多年來發展得非常好,它是了不起的藝術,但有一個新的東西在召喚我。從拍3D 電影開始,我發覺我們的眼睛更尖了,需要的解析度和電影語言要與時俱進。”
但同時李安又提出另一個話題,為之前人們針對技術與內容的爭議而作出自己的解答,“人們談論技術,但事實并非如此。這是一種藝術層面的努力……《雙子殺手》創作的不是克隆人,而是一個深情的人。”

#電影《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劇照
“在一個維度化的清晰畫面中,我該如何找到刺激我們眼睛的東西,然后使我愿意把自己投入進一個虛構的世界,并共同參與這個故事?”李安如此描述數碼技術帶來的挑戰,同時表達了希望未來能夠有更多觀眾愿意通過盡可能高的高幀速率來體驗3D 電影的愿望。“劇場體驗”,他說,“應該不僅僅是講故事。”
拍攝《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是李安第一次面對這種挑戰。影片中很多地方都能看到他妥協的痕跡,照顧傳統觀眾觀影的習慣,“這不光是對觀眾妥協,對我自己也是妥協。新語言不是馬上建立,需要什么東西還在摸索當中。目前4K 電影拍片者跟觀影人還沒有默契,拍這部電影,我冒了很多冷汗,不曉得會怎么樣。與過去的拍攝方法相比,感覺這部電影走得挺遠,我有些恐慌。現在觀眾的觀影習慣各式各樣,我真是摸著石頭過河,我盡量做。”
當李安摸索著拍攝出這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電影時,全球能夠以李安想呈現的最高規格進行播放的影院屈指可數。然而,如今顯然有更多的影院已經向外發出訊號,表示它們已經準備好迎接《雙子殺手》了。
這一變化似乎在印證李安幾年前回應大眾不解的話。“人家經常問我是不是瘋了”,他解釋自己為什么要放棄喜愛的膠片,用革新的技術時說,“首先,我真的沒瘋。不是我有一天發夢,突然想到要這么做,其實是我幾十年來的電影經歷自然發生的。”一切都在自然發生,李安只是做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1954 年出生的李安,和1895 年誕生的電影,都有著相似的不斷折騰自己的宿命。“拍電影這件事上,我是一個貪心的人。面對新的挑戰,雖然會害怕,但還是沒法抗拒。我需要障礙,需要翻越障礙帶來的新鮮感。學而知不足,這是我保持活力的方法。對我來說像是呼吸那么自然。”李安說道,這是他實現自我價值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