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兒金”第五代傳人金鐵鈴

“花兒金”和女兒金佩榮

文獻載:絹花,也稱“京花”,起源于明朝崇文門外的神木廠大街,以絲、綢、緞等為原料,經鑿、染、握、攢等多道工序制作而成。《燕京歲時記》里這樣描述,“崇文門外迤東,自正月起,凡初四、十四、二十四日有市。所謂花市者,乃婦女插戴之紙花,非時花也。花有通草、綾絹、綽枝、摔頭之類,頗能混真。”
美好之物,人們用錦比喻。
暮冬早春,寒風吹徹枝頭香絮,城內城外一片離索,幸有“絹花”妝點滿城芳菲。八街九陌,花團錦簇,人山人海。繁花之地,必有奇人。
這世間幾乎所有的傳奇都藏在老年月里。他直言,這輩子永遠成不了像他父親那樣的奇人,父親讓他高山仰止。晚清,他父親能在京城成百上千絹花藝人中奪得“絹花之魁”,絕非浪得虛名。
本名姓金,出身絹花世家,因絹花絕活幾可亂真,祖上又長期為太后、皇后及公主做涼板頭上的飾花及壓鬢花,人稱“花兒金”。“花兒金”在京城名聲大噪,要從他父親——這位第四代傳人說起。
清光緒十八年(1892 年),他父親在花市下二條的一所老宅院里呱呱墜地。祖上在旗,吃著朝廷俸祿,那時,“花兒金”已在花市小有名氣。據他三姐講,光緒三十年(1904 年)農歷十月,父親年方二六,學絹花剛滿四年,曾和爺爺“四手聯彈”,在短短十天期限內,在頤和園昆明湖上制作高仿真蓮花,為慈禧十月初十的壽辰祝壽。那一晚,初冬的昆明湖上“秀色粉絕世”,“藕花菱蔓滿重湖”。“蓮花生佛”古已有之,見滿池“蓮花”貼波,荷遮晚照,老佛爺大喜。她也沒想想,這么冷的天,蓮花早過了花期。自此,宮里不管要什么花,內務府總管指定“花兒金”一家包攬。
后生可畏,來者難誣。此行,老街坊在花市一帶紛紛戲稱“花兒金”又有了接班人。
絹花,不管怎么撲 到飭,畢竟不是鮮花。究竟怎么讓它做到真假難辨?終究還是得在“活”字上做文章。鮮花的溫婉動人,在于嬌艷欲滴,含蕊吐香。他爺爺就在浸染布匹時往染料里添加香精,香氣要濃淡相宜,最是那“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的一抹暗香。一次次的嘗試,終于找到了接近鮮花香味的誘人香氣。而怎么實現花兒“玉露晶瑩滴滿葉,繁星璀璨送微霞”的楚楚動人?爺爺在花骨朵上添了“露珠”。
那天,父親跑到院子里端來一盆真花,跟爺爺做的絹花擺放在一起,情不自禁地說:“比真花還真,比鮮花還活,絕了!”
其實,父親早年習得一身好武藝,二十三四歲之前并未子承父業,有一段給宣統皇帝充當侍衛的禁衛軍歲月。1914 年禁衛軍改編為北洋陸軍十六師,父親離開紫禁城到功德林監獄做看守。時勢弄人,行伍出身的父親最后又回到了花市大街,撿起了家傳的絹花老本行,結婚生子,成為“花兒金”第四代傳人。
少時,父親做絹花純粹是玩兒,那時衣食無憂,在這上面能夠精雕細琢。而成家生子,有了自己的小家后,就得靠這玩意兒養家糊口了。那時,“花兒金”作坊依然是爺爺在掌管日常事務,身體已大不如從前,就像屋外的夕陽終究會落下。父親在宮里是見過世面的人,人緣好,在生意場上如魚得水。轉年,爺爺將“花兒金”作坊全權交給當時只有二十四五的父親掌管。
約在1916 年,父親接了一個別的花作不敢接的活兒,是洋人的花飾訂單。其實,洋人找到金家,他爺爺當時是拒絕的。但是父親看了洋人拿的樣品,要做的是月季,他當即用新面料洋緞剪裁花瓣,并將花瓣粘接,花枝、花葉攢為一體,一朵姹紫嫣紅的月季栩栩怒放,洋人驚呆了,花瓣色澤深淺有別,瓣上棲有露珠,甚至還沁出淡淡芳香,洋人開了眼,當即大批訂購。這一消息不脛而走,各國洋行也從中嗅到商機,紛紛前來下單定制。他父親在花市大街一時風光無兩,就連“行活兒”花作的一些老手藝人也對這個后生刮目相看。
1930 年,時局動蕩,能有的吃,就算不錯了。不論天寒地凍,他父親都挎著裝滿絹花的匣子,趕到前門大街擺攤叫賣。大風吼檐,寒氣酸骨,京城冷如雪窖,面皮、雙手皴裂是常有的事。為了養活五個孩子,晚間,收攤回來,父親還得“打夜作”。能夠走過那個兵荒馬亂的年月,太不容易了。
1954 年,他父親帶頭加入了北京第一絨絹紙花合作社,還是將棉花作為絹花創作素材的第一人。1959 年國慶,父親當選為北京市勞動模范。1972 年,王府井大街恢復設立北京工藝美術品服務部,需要一批絹花作品展示。因前幾年絹花被劃為“四舊流毒”讓紅衛兵給徹底砸爛了,精品旁人根本做不出來,組織最后還是找到了他父親。
七十多歲的父親一邊咯血,一邊做“花兒”。他清楚地記得那個晚霞燒紅了西天的黃昏,十六歲的他和老父親一人端著一盆怒放的“菊花”,走向北京絹花廠,夕陽照得父親的滿頭銀發雪亮雪亮,一陣風吹來,發絲被掀起,那一刻,仿佛一個人的生命在枝頭霍霍燃燒,他噙著淚望向父親,父親嘴角揚起一抹笑意……1974 年,父親走得太匆忙,手中的一朵絹花還未做完。
曾經涌現出了1000 多家簪花鋪的花市大街,而今,摩登得讓很多老街坊都認不出了。以文竹、“十丈珠簾”菊花為拿手絕活的第四代“花兒金”,往日的風光也都被塵封到了時光罅隙里,雖偶有舊人提起,但那僅僅是一縷風,掀不起一絲塵埃,上面被掩埋得太厚了。
身為“花兒金”第五代傳人和國家級非遺項目代表性傳承人,這篇文中的他——金鐵鈴,在這個行當也已操持了四十多個春秋,而今六十歲的他,也算是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了。雖然二十八歲時就拿過全國工藝美術百花金獎,但他這一輩子跟父親比起來,“差得太遠了!在我眼里,父親一個人就是一座山,我永遠是那個仰望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