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云堂散論（九）

清華大學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書之藝，藝之道，路漫漫其修遠兮。自古以來書之藝，藝之道，路漫漫其修遠兮。自古以來，人們將“無上清凈”推崇為至高境界。清者逸也，凈者雅也。世上未有俗夫稱雅士、濁流呈逸者。

中國書法取形為下，取神為上，形為技，神為道。重技而不溺于技巧，由“技”入“道”而達“意”，形神兼?zhèn)洌氖蛛p暢。這是深層的“意”，是一種植根于中華大地的文化精神！浩浩乎沛然于人性的華茂，此筆下的盎然生機，所標識的正是一種可供時代觀照的生命情態(tài)！

劉熙載有云：“書貴入神，而神有我神、他神之別，入他神者，我化為古也；入我神者，古化為我也。”師法秦漢，追崇高古，入古出新，雍容大氣，感受到大氣象上的樸美之意。“書有骨始清，有筋方厚，用筆結(jié)構(gòu)有出人意表之美則奇，古雅全憑學養(yǎng)，四者備而杰作成。”不為時尚所誘惑，不為世俗而俯身，不心存躁動而求一夜梨花，一心追求靈府的愉悅與生命的自振。

古人云：“蓋筆者墨之師，墨者筆之充也，且筆非墨無以和，墨非筆無以附。”筆墨是中國書法的本體要素，中國書法靠一根線條寄托了藝術(shù)家無限的情感與思考。謝赫“六法”中首推的是“氣韻生動”“骨法用筆”，就是要求書畫創(chuàng)作的筆墨性成為審美價值判斷的前提。試想，無“筆精墨妙”，何談“風韻難及”呢？

書唯風韻難及。晉人以清簡相尚，虛曠為懷，自有一種風流蘊藉之氣，故其書以理相勝，以韻相和，昔人謂“隸書秦漢，楷法晉唐”，蓋亦取法乎上之意。

書畫重在境界，不可徒以形似論之。六法之中最要緊的是“氣韻生動”四字，一靠創(chuàng)作意境，二是筆墨情調(diào)，方可以此四字當之。

歷來書畫家之創(chuàng)作，主張“以意為主”，意造境生。康定斯基說“藝術(shù)作品必須在人內(nèi)心較深之處激起回響”。書法“滲情入法”，必須通過攝情達意方能使觀者在“不盡之境”中受到感染。

“書者，心之跡也。”蛻庵大師云：“書道如參禪，透一關(guān)，又一關(guān)，以悟為貴。”所謂“悟”者，渙然冰釋，豁然貫通是也。這是一種厚積薄發(fā)的境界，是從內(nèi)心深處爆發(fā)出來的一種創(chuàng)作靈感。

書畫最忌甜熟，爛熟能傷雅，過熟則腐。故舊有“詩到老年唯有辣，書如佳酒不宜甜”之告誡。書宜樸不宜巧，然須是大巧之樸；書宜淡不宜濃，然須是濃后之淡。

書忌太薄，又忌太露。唐人論詩有四忌：其中“氣高而不怒，怒則失于風流；力勁而不露，露則傷于斤斧”，很值得伏枕三思。

古代畫論云：“景愈藏境界越大，景愈露境界愈小。”把景比作作品的意蘊，藏得越好，越耐咀嚼。菩薩垂眉與金剛怒目，同樣美，但我選擇前者。學書如打拳，太極無火氣，無斧鑿痕。書家作書為人也該如此：謙恭而淡泊，不露鋒芒；平凡而淳樸，但求蘊藉。

書之起伏與詩詞格律、音樂節(jié)奏一樣，是藝術(shù)家心靈節(jié)律與客觀生命律動相感應(yīng)的物質(zhì)體現(xiàn)，這是藝術(shù)家生命的象征。點與線通過氣的承接連貫、勢的方向轉(zhuǎn)折產(chǎn)生氣勢節(jié)奏。蔡邕《九勢》中說“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喜怒哀樂、剛?cè)嵝坌愕炔煌楦芯憩F(xiàn)得淋漓盡致，強化了作品的生命。

書畫筆墨意趣最終能老辣稚拙，似有能又似無能，即是極境。意遠在能靜，境深尤貴曲，筆外之筆，意外之意，皆臻妙諦。

受人以虛，求是以實，能見其大，獨為其難。“小技拾人者易，創(chuàng)造者則難，欲自立成家至少辛苦半世。”（缶翁）積學儲寶，不隨俗流，更不以狂怪巧飾來嘩眾取寵。學源于思，深悟其理，飾窮其要，意蘊萬象。借形以寫意，闡意而達情，唯見平中見奇，靜中寓動，開拓出無限生命活力，建構(gòu)個性化的純凈的精神家園。

張懷瓘有云：“大篆者若鸞鳳奮翼，虬龍掉尾，或花萼相承，或枯葉敷暢，勁直如矢，宛曲若弓，铦利精微，同乎神化。”（《論六體書》）書篆，裹鋒落筆，絞鋒作勢，提鋒澀行，正側(cè)互用，使轉(zhuǎn)活通，曲直合度。用筆豪放質(zhì)樸，沉雄綿亙；結(jié)字向背開合，體勢奇麗；布置妥然謹嚴，頗具節(jié)奏。透析高婉之氣與深樸之氣。所謂高婉，方圓铦利，雋永氣定，“婉”則氣圓不亂。所謂渾樸，樸質(zhì)自然，奇姿天趣，“樸”乃大巧也。

學藝信奉“吟詩必知詩之品，作書須識書之格”之古訓(xùn)。詩書言志，均以境界論。書之品貴悟不貴解，成誦技藝于口，乃皮相也。融冶晉唐之神韻，博釆明人之氣格，心以應(yīng)物，驅(qū)遣陶熔，寄興毫端，涉筆成趣。寫興象之意，求造境之美。別抒樸雅沖淡、沉郁婉綽之風神。

書法藝術(shù)陰陽之辯證。《周易》的陰陽平衡原理貫穿于書法通變的始終。“一陰一陽之謂道。”陰：柔、虛、靜；陽： 剛、實、動。“……以筆之動為陽，以墨之靜而為陰；以筆取氣為陽，以墨生彩為陰。體陰陽以用筆墨……”（唐岱）“黑為陰，白為陽，陰陽交構(gòu)，自成造化之功。”（張式）書法中開合、爭讓、虛實、藏露、縱橫、平奇、方圓、整散、疾澀、剛?cè)帷櫩省㈨樐娴榷际顷庩栟q證之統(tǒng)一。

書法藝術(shù)變易之規(guī)律。“一畫”—通變的線條，連筆為陽爻，斷筆為陰爻。“易一名而為三義，所謂易也，變易也，不易也。”筆墨之妙，在于通變、善變、制變，對法的靈活運用。所謂“變通者，趣時者也”。石濤《畫語錄》提出“凡事有經(jīng)必有權(quán)，有法必有化。一知其經(jīng)，即變其權(quán)；一知其法，即工于化”。

書法文字器道之兼修。《說文解字》“六書”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zhuǎn)注、假借，解釋了漢字之源、漢字之用、文字之理、文字之證。其智慧體現(xiàn)在說解漢字時用的三大方法，即互訓(xùn)、義界、推因。解釋漢字必須“器道兼修”，不僅著眼于一個字的形體、字意，還要關(guān)注說文之“道”。“六藝群書之詁，皆訓(xùn)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