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偉



一
陽光像從天空灑下的沙,火辣辣的。林遠瞇起眼,烤藍色天空,沒有云,風逃得無影無蹤,悶熱之中,太陽也慘叫著化了似的。汗漬漬的眼角,只有一片刺目的紅。林遠頭暈目眩,手中的油菜和圓蔥抖了抖,像要蹦出菜籃,慌得他蹲下去,攥緊籃子,喘了半天氣兒。
林老師沒啥事哇。
賣菜的阿婆晃著濕漉漉的手,關切地問著。
林遠感激地笑笑,緩緩站起,拎著菜向小區走去。林遠的老婆魏青在全市最好的高中教書。學校規定,教師必須在六點半之前到校盯早自習。女兒娜娜小學五年級,面臨小升初。她比魏青晚三十分鐘到校。林遠須在六點之前,在小區旁三角地菜市場買好菜,用最快速度弄好早餐。
家里那輛POLO一直是魏青開著。魏青的早飯通常是兩片全麥面包,一盒特侖蘇,兩個白煮蛋。魏青三十歲后,非常注意身材,雞蛋都是前一天晚上煮好晾著,走的時候直接帶上。她必須稍微早點出車。小區車太多,萬一卡在門口就糟了。到了校門口停車位,魏青才稍微喘息一下,花五到十分鐘在車里搞定早餐。
林遠的時間相對寬松些。他是本市D大講師。早上,他去早市挑選菜蔬。林遠弄的早飯,千篇一律是雞蛋面條,西紅柿熗鍋,頂多再加點火腿絲。林遠算計過,從成本和時間而言,這樣的早餐是最快的,而且也富于營養。當然,為了娜娜的發育,林遠偶爾會為她準備一塊煎牛排。
每天趕早市,冰箱基本省下了,只有夏天才開。林遠大可不必每天去早市,他可以囤下幾天菜,但他堅持去,說是為吃菜新鮮。但林遠明白,他非常享受買菜的那一個小時。三角地菜場,永遠都是熱鬧的。窄窄的小巷,好像裝下了整個城市的閑人。早上空氣清爽新鮮,青石板兩旁,蹲滿了高高低低、粗粗細細的吆喝聲,帶著鮮活煙火氣。嘈雜的忙碌,透露著活力,就連那些汗臭,討價還價的粗鄙笑罵,蔬菜與肉類各種難以言明的氣味,都帶著“人間親和力”。林遠會停下,觀察炸油條師傅嫻熟的手法,悲憫地和關在籠里的白鵝交談幾句,手里拎著幾把雞毛菜,外帶一塊肥瘦相間的帶皮肉,林遠感覺融在了人間,眾人的喜怒哀樂感染著他。
魏青教學非常忙,回到家,恨不得立刻撲倒在床上睡死過去,話懶得說兩句,就是做愛也難得哼哼幾聲,好像那話是肚子里的孫悟空,竄出來千難萬難。娜娜每天放學回家,就是把自己關在小屋,帶著耳機聽歌,也很少有話。林遠越發感覺發慌。他也想和老婆女兒說點啥,可她們通常不耐煩地擺擺手,或努努嘴,意思是讓他找塊地涼快去。
林遠是西北人,家境貧寒,學習刻苦,當年博士畢業,陰差陽錯地來了這個南方城市。都說江南乃溫柔富裕之地,林遠當年也抱著這樣的想法。魏青是本地人,說起來,倆人認識的經過還有點戲劇性。魏青家在城市西關,父母已退休,都是普通市民。那年深秋,林遠租住了一間地下室,準備考研,就在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四惠橋旁邊。他白天上輔導班,晚上在地下室學習。那里住了很多像他這樣的考研族。魏青也算其中一員。她的層次更低,不過是一個專科畢業生。她也要堅持來地下室住著考研,這讓林遠挺佩服。林遠經常回憶起當年第一次看到魏青的場景。當時,他正在和同屋的考研兄弟飚英語口語,倆人哇哩哇啦地亂講一通,清脆的敲門聲響起,林遠疑心吵到隔壁鄰居,作好了挨罵的準備。當他猶豫著打開門,門口站著一位女孩,爽朗地笑著說,你們好用功哇!
十幾年前的魏青,個子高挑,穿著平跟鞋,還比林遠高出不少。她那天戴著羊絨帽,扎著辮子,米黃燈芯絨外套,叮叮當當地掛了不少小飾物,典型的文藝小清新范兒。地下室燈光昏暗,潮氣泛濫。魏青看樣子剛從外面回來,白色圍巾上還有小霜花。圍巾包著半邊臉,林遠只能看到她那雙帶著笑意的眼,明眸善睞,亮晶晶的,連帶著淡淡香水味,就這樣自自然然地殺來,林遠自然是潰不成軍。
那間半明半暗的地下室房門外,林遠就這樣邂逅了魏青。對于一個自視甚高的西北才子來說,這樣嬌憨可愛,秀氣溫柔的南方姑娘,殺傷力可想而知。倆人頗為投緣。魏青熱愛文學,可惜英語不好,本已在老家銀行就業,毅然在家人反對下,辭了工作,孤身來到北京,租了間地下室學習。恰巧倆人還同在中關村的一個外語培訓學校。
接下來的事順理成章,他們想辦法調在一起上課。課程不太好,先是一個旅美華人教英語口語,還不錯,后來就換了一個整天板著臉的德國教師。倆人聽著德國人怪異的英語發音,絲毫沒有阻止愛情的腳步。魏青自從認識林遠,生活重心也發生某種漂移。比起背誦枯燥的英文單詞,她更熱衷打毛衣,偷偷地在地下室給林遠弄火鍋。
她最喜歡的,還是呆呆地看著林遠用功。林遠學習非常認真,幾個小時悶聲不響。林遠瘦瘦的,勤快,深邃,話不多,偶然講一句,蠻有哲理。北方人是有些蠻氣,有時倆人爭吵,林遠絕不認錯,嘴唇抿得緊緊的,也攥著拳頭,但絕對不打人,只不過悶悶地生氣。每次都是魏青以南方姑娘特有的溫柔寬容,包容了他。魏青雖也是小門小戶人家,上面也有哥哥,但從小被父母當小公主寵著,何時受過這樣的氣?不知為何,當時魏青卻就喜歡林遠這點兒蠻氣。男人總要有點英雄氣,即使不是英雄,也要有主見,有定力。
魏青可能不知道,林遠面對她,有些自卑。他來自西北一個偏僻小鄉鎮,再過去幾百公里,就是沙漠。這里常年缺水,由于過度砍伐,土壤沙漠化也越來越嚴重。林遠當初在省會讀大學,就是想離開那個漫天沙土的地方。林遠害怕夏天。干旱是可怕的,它能讓人恨不得從血管中抽出血來喝掉。伴隨那種即將被耗盡的感覺,是飄在空中的沙子。一有風,沙子就成了精,它們像塵埃,能鉆進嚴密的屋縫。早上醒來,牙齒也是黃黃的沙子。林遠很恨自己,他覺得自己很臟,特別是和水靈靈的魏青相比。他有一顆沙子的心,還有沙子的肺,沙子的腸,就連骨髓和血液中都游動著這些惡毒的小東西。
十幾年過去了,林遠成了南方大城市的女婿,也算半個南方人了。但是,那種沙子落滿身體的感覺,依然揮之不去。就連女兒娜娜也喊,爸爸頭發里有沙子味道!這讓林遠很氣惱,又無可奈何。無論怎么說,林遠通過奮斗,成為了富庶的大城市的大學教師,妻子也是城里人。比起大部分中學與大學同學,林遠的這種生活,也算是改變了命運。
只有林遠明白,他暗暗地愛著沙漠,盡管,他曾那么痛恨它。那種瀕死的干渴,荒涼無物的色調,帶刺的灌木,偶爾一見的的動植物,都在宣示著嚴肅深刻的存在。它是終結性的,也公正無私。它讓卑微的生命找到毀滅的意義。在孤獨的沙漠孤獨奮進,直到死亡魔手奪走他的心。林遠也有一個有關沙漠的夢。他在沙漠緩緩地走著,直到最后被熾熱陽光,擊倒在沙丘之上。他躺在寧靜的沙海之中,眼窩里是最后的眼淚。
那一刻,他以死亡宣告了尊嚴。他存在過……
二
魏青上班,娜娜也被林遠送去上學。林遠將午飯要用的菜洗出來,晾好,又將臟衣服塞進了滾筒洗衣機。這才坐在了辦公桌前。
林遠打開電腦,頭腦昏昏沉沉,什么也寫不出。
快到周末了,該寫的論文拖了許久,也沒弄完。娜娜即將小學畢業,魏青極力主張,讓孩子去本地區最好的十三中讀書,但他們不是那個學區的,找人運作,又很麻煩。為了這件事,他和魏青吵了好幾次。他最近身體也很差,出虛汗,酸軟無力,特別疲乏。胃口也特別糟糕,吃點東西就腹瀉,腹部也隱隱作痛。
下午,課題評審結果就出來了。如今大學沒有課題,沒有核心刊物論文,沒法評職稱。林遠博士畢業快八年了,還是一個可憐的講師,工資低,待遇差不說,就是在外面也抬不起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高校競爭就是這么殘酷,林遠沒門路,人又倔,不靈活,有這個下場也在意料之中。為了買房,林遠和魏青也背負了高額房貸,林遠只能犧牲時間當家教。除此之外,林遠也實在想不出更好的弄錢途徑。家教干多了,搞科研的時間就少了,上完課,只能熬夜看書寫論文。
幾年下來,林遠快撐不住了。
他和魏青走到今天也不容易。林遠考上北京高校讀研究生,魏青卻沒能如愿。拖拖拉拉,直到林遠讀研三,她才考上一所普通大學。林遠畢業后,選擇直接讀博士,又出了問題,明明初試成績全專業前幾名,復試結果出來,卻莫名其妙地被淘汰了。林遠又耽誤了一年,在北京代課機構混生活,掙出了倆人的生活費。林遠苦苦拼搏了一年,這次他學乖了,事先打聽導師情況,選擇了一位嚴格正直的老先生譚教授做博士生導師。
皇天不負有心人,他終于考上了那所名牌大學。
也是那一年,魏青懷孕了。攜著林遠名牌大學博士的頭銜,魏青順利說服了父母,倆人算是奉子成婚。魏青也沒考博士,安心在家養胎,當全職太太。魏青在博士公寓養孩子,林遠苦苦地在北京打拼,寫論文,幫導師做課題,還有做兩份代課掙奶粉錢,人足足瘦了一大圈。那些日子非常艱苦,但林遠想來,卻是最快樂的時光。他和魏青彼此恩愛,互相鼓勵,人生也充滿憧憬。
林遠的導師譚教授,那時七十多歲,是學術界赫赫有名的老專家。林遠是他的關門弟子了。先生瘦小枯干,滿頭銀發掉得差不多了,眼睛炯炯有神,一向秉筆直言,從不溜須拍馬。
當時譚教授走到林遠身邊,說,這位同學,學者最珍貴的品格是什么?
沒等林遠說,其他同學搶著回答,尊重事實,科學嚴謹,持之以恒啦,答案五花八門。
寧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譚教授大聲說,聲音震蕩在教室,發出嗡嗡的回音。
林遠的腦袋“轟”的一聲,血液都要沸騰了。這不正是自己這些年追求的嗎?林遠知道這是姜太公的名言,原來并未覺得怎么厲害,不過要做人正直罷了。可是,譚教授這時講來,卻如此驚心動魄。
譚教授呆了半晌,又緩緩地說,說容易,做起來難,你們這些年輕人,將來會面對更多誘惑和選擇。很多事可以從權,有些事不行,學問之路,從來都是枯寂冷淡,真學問都在板凳與尺牘之間,耐不住寂寞清苦,只想要個博士帽,不過是要待遇罷了,將來你們走上學術崗位,還有無窮的帽子等著你們拿,背后又是無窮的熱鬧和利益,如果這樣,你們最好不要搞什么學問。難呀!堅持自我最難......
譚教授說著,情緒慢慢低沉下去,眼圈發紅。雖然譚教授名氣很大,但很多青年學生對他不以為然。他沒什么學術頭銜,學術資源也有限,發文章,找工作,拿課題,不能指望他。看著名氣大,不過是校方推出的一塊牌子罷了。
林遠博士三年級,譚教授因癌癥去世,林遠在重癥病房陪護了他最后幾天。他的夫人去世很早,子女都在美國,沒什么人看望他。葬禮也辦得冷清無比。林遠獨自幫著整理導師簡陋的書架上那些藏書,不禁淚如雨下。
讀博士的時候,頂著著名學府的牌子,林遠發文章比較順利,但現在工作的大學,不過是二流,發文章就越來越難了。有時他認為不錯的論文,編輯不認可,說要有理論性的宏大文章。他寫了宏觀性論文,編輯又說,過于空疏。
時間久了,林遠的學術自信,就像那些飄忽的鑒定語與指導意見,最終化為有錢人家養的信鴿的鴿哨。鴿子比一般人家的鴿子漂亮,鴿哨自然也比一般小戶家的精美大氣,悠揚是悠揚,動聽也是動聽,最終卻也一樣消失在天際,留不下什么。
林遠患上了焦慮癥。一篇一萬多字,有分量的學術論文,從選題立意,查找資料,閱讀材料,組織語言到反復修改訂正,最少要三個月。投稿出去,就是漫長的等待,現在很多刊物都是電子信箱投稿。有的回復郵件,有的根本不理。越是級別高的期刊,等待時間越長。再就是反復修改,再找其他期刊投稿。偶爾中一篇,林遠像范進中舉般高興好幾天,通常是不斷失望。這種折磨咬骨噬心,它讓林遠懷疑自己的學術能力,懷疑人生。他的夢中常出現這樣場景:鈴聲響了,他接到電話,告知他,對不起,林老師,您的論文不錯,可惜不合本刊要求,不能錄用。他很丟臉地哭泣。他突兀地看到導師佝僂瘦削的身影。
導師看著他。他茫然伸手,祈求幫助。導師冷冷地說,寧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
我要怎么求?我現在這樣,還能取到什么?求到什么?
林遠哭泣著大聲質問導師。導師身影慢慢地散去,化為一縷青煙。林遠為莽撞無禮而羞愧。在夢中見到導師,得到導師精神指引不也很好嗎?當一個默默無聞,但有真材實料的老師,難道不也很好嗎?
他喪失了很多機會。導師去世那年,正趕上他畢業。為了照顧導師的學術傳承,院方有意讓林遠留校。院長找他征求意見,他非常樂意,但低估了留校的競爭壓力。很多好友勸他,要主動找學校和院里相關領導談談,關鍵時要拋出有分量的“炸彈”,才能穩穩地將機會握在手里。林遠經濟不寬裕,又不屑做這些,結果院里留校指標下來,他竟然連參加答辯的機會都沒得到,眼睜睜地看到名額被一個校領導親戚的孩子拿走。為了譚教授的學術傳承,結果招了其他老師的學生,也算滑稽可笑了。
一氣之下,林遠跟著魏青,來到這個南方大都市的二流大學,依然舉步維艱.....
趴在電腦桌,昏昏欲睡的林遠,此刻被突如其來的手機鈴聲驚醒。是院辦鄭秘書,通知他抓緊去學院,課題評審結果上午就能出來了。
林遠趕上45路公交車,希望能在十點半前趕到院里。車上人很多,林遠默默地擠在角落,思慮著課題的情況。學校離市區很遠,坐公交大約一個小時。每次上班回來,林遠都疲憊不堪,有時甚至在公車上睡著了。如今,沒有項目,不能申報副高職稱。學校也很重視,要求他們這些講師,必須人人都要申報,還專門找人輔導。項目報上去,也不是每人都能報到省里,學校還要組織專家評估,為了保障入選率,要淘汰一部分。
到了學院,走廊早已站滿同事。大家議論紛紛,焦急地等待評議結果。林遠抓著隨身公文包,心跳加速,額頭也見汗,人慢慢地有些癱軟。擔心此事的,大多是新來的年輕博士,以及像林遠這樣不得志的中青年邊緣教師。
院秘書小鄭,從辦公室探出頭,讓大家再等一會兒,院領導在商議。林遠正難受著,一雙手穩穩地托住了他。原來是同事馮副教授。馮副教授的專業是古代文學,五十多歲,還是副教授,因為花白頭發,人又姓馮,大家戲稱他為“白頭馮唐”。這位馮副教授,人倒是幽默詼諧,開朗自如,大家都喜歡和他聊聊,找找平衡感。他說起屢敗屢戰,屢戰屢敗的“評職稱史”,簡直是一部曲折離奇的長篇小說。林遠認為老馮挺好,起碼不勢利眼,只巴結領導。倆人私交不錯,老馮為林遠講述幾十年來,學院評職稱的一出出鬧劇,有揮舞菜刀找領導拼命的,有主動要求獻身的,還有互相揭發的,最夸張的是一位老年女副教授,因評職稱受挫,開窗就要跳樓。
林遠被逗得哈哈大笑,又頗為辛酸。用老馮的話說,高校小知識分子,職稱就是一道龍門,跳過去是鯉魚化龍,冒充高級“瀕危保護動物”,跳不過去,只能和泥鰍、清道夫混世界,充當樸素的“河底人民”。看起來,高校教師,一個個教書育人,都是高等園丁,其實大部分都是花園的花肥。園丁也分三六九等,高級的是園藝師,差一點是花匠,那些既沒名氣,又沒職稱的底層教師,不過是些“花肥”,丑陋寒酸,雖然為花兒茁壯成長付出很多,但沒人記住花肥。
小林,挺住呀,老馮擠擠眼。
最近休息不好,不太舒服,林遠臉紅了,慌忙辯解。
老馮不說話,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門終于打開了,院長慢吞吞地踱著步子,看了看周圍的老師,攤開手,又合攏,好半天,為難地說,各位老師,學校的意見,為了保證課題通過率,原則上講師與副教授層次的老師就不要申報了,我們只能先報教授的課題。
人們愣住了。沒人講話,黑幢幢的影子搖晃著,擠得越來越緊,仿佛在濃湯里灑了一把鹽,所有苦澀都蜷縮起身子,凝固成一片茫然的結晶。
實在無能為力,我向老師們道歉。院長難堪地鞠躬。
院長的話瞬間點燃了怒火。一位挺著大肚子的懷孕女教師哽咽著說,怎么辦?我是師資博后,學校規定,沒項目,要發四篇國家級刊物論文。我還指望這個項目。我還有兩個月就生了,還有一年時間,你們讓我怎么發表那么多論文?
這不是耍人嗎?一位中年男教師憤怒地攥起拳頭,說,歧視!講師和副教授的水平一定差?我們比教授更需要項目!
早知道不讓報,別讓我們準備呀!
這就是欺負人!
大家七嘴八舌,氣憤填膺,也拿不出什么好辦法,只能發泄一通。林遠舌頭發苦,身體打晃,虛汗冒得更厲害了。看來今年評職稱的事,又要泡湯了。他心中那團剛燃燒起的希望之火,仿佛是在寒夜海面漂流的紙燈,一點點地熄滅了。學校的規矩年年變,要求越來越高,他們進步的速度,怎么也趕不上學校的規定,特別是他們這些文科教師。
算了吧,小林,老馮也有些悻悻然,但還是瀟灑地吹了個口哨說,又名落孫山啦,還好有你們這些弟兄相陪,不太難看了。
散會了,老馮扶著林遠來到辦公室。辦公室為防暑,特意拉了百葉窗。光線有些黯淡,辦公室空調年久失修,發出嗡嗡巨響,卻沒什么涼風。
百葉窗壞了,合不攏,刺目的陽光從間隙抓進來,手爪鋒利,似死神鐮刀,耀得人心慌。
通常只要有課,小林和老馮總要抽課間休息,在辦公室亂侃大山,有時也出去找個小酒館小酌。如今報課題失利,他們連說話的興致都沒了,就是面對面地呆坐著。
姬老師要找社科處搞事,咱們去不去?好半天,林遠囁嚅著說。
老馮苦笑著,說,錢鐘書講,講師是通房丫頭,副教授是如夫人。你這個講師,不過是學術僵尸罷了,發不了重量級論文,又沒有重要學術支撐,也就只能像僵尸一樣存在。你一個通房丫頭,又是僵尸,還起什么勁?課題不報也罷。
再說,老馮冷冷地說,通知已下到各學院,想必是領導辦公會決定的,你們去找,他們就推到院里。院里沒決定權,只能再推回,浪費時間,踢皮球。
林遠想了想,老馮有道理,小胳膊擰不過大腿,通房丫頭鬧不過主子,還是想別的辦法吧。
老馮悵然若失地說,學校出新政策嘍,職稱不能連年申報,只能申報三次,如果三次申報不能通過,終生不能再申報。
老馮刷地站起,拉開百葉窗,閃亮的光撞來,老馮滿頭白發格外醒目。林遠恍惚之間,莫名地生出恐懼,好像看到一個落寞的古代老書生。或者,就是二十年后的自己。
老馮靜靜地指著窗外,院門口那塊黑色告示牌,說,早晚,我死,那邊貼上白紙,寫馮某副教授,因病醫治無效,與世長辭。小林,別忘了,給我寫個牌位,就寫馮運良教授之位。我在西郊買了墓地,你偷偷把牌子在墓前燒了,我到了陰間,也有個念想。
老馮已泣不成聲,淚流滿面。
三
周五下午,又上了四節課,林遠強撐著身體講下來,汗水濕透了襯衫。快放假了,很多學生不怎么認真聽課,低頭弄手機,或戴著耳機聽歌。林遠也沒心思管,但還是有些學生非常認真,看到他們那專注的神情,烏溜溜的眼睛,林遠又不忍心敷衍,只能強忍著難受,一點點地講。慢慢地,他沉浸在自己的意識王國之中了,甚至忘記了疼,忘記了今天他答應要帶娜娜和魏青去岳父母家過周末。
下課鈴聲剛響,林遠的手機也響了。林遠嘆了口氣,是岳母的電話。
魏青和林遠在一起,家里非常反對。一個西北窮小子,自己還住地下室,憑什么娶魏青?林遠考上博士,魏青的父母才勉強同意這門婚事。這些年,磕磕絆絆的小矛盾還是時不時地出現。先是結婚時,魏青父母收走了小夫妻的彩禮錢,連他們同學隨的份子都不放過。接著,借著看孩子機會,魏青父母又開始大張旗鼓地要錢。
魏青母親的口頭禪是,不是我要錢,我給小囡囡,我們大城市,不比你們西北,生活費很高,不能虧待孩子。
魏青的母親喜歡跳舞,年輕時自命風流不凡,可惜遇人不淑,明珠蒙塵,嫁給了魏青爸爸這個庸人。她非常喜歡買鞋,有一張藝術照,就掛在正廳,客廳旁就是她的大鞋櫥。她最喜歡在吃飯時敲打林遠,說,某某親戚的女婿真爭氣,又給岳母買了什么云云。
上了年紀,她順理成章地愛上廣場舞,成為了遠近聞名的廣場舞女王。可惜,這個“女王”,只是對那些猥瑣膽怯的廣場老頭而言。電視劇《羋月傳》熱播,她又多了個外號,魏夫人。她本就嫁給了姓魏的,又有女王氣質,活脫脫一個被庸俗生活摧殘后的“老年版馬蘇”。她的名氣更響了,還帶著老姐妹上了一次電視臺。她覺得男人要帥氣,有幽默感,懂得討好女人。當然,男人最大的優點,還在于有錢,隨時給女人買禮物。魏夫人的理想人生永遠是戲里的悲歡離合。魏青爸爸不是這樣的男人。女婿倒是名校博士,可惜又是書呆子,不但沒錢,人更無趣——虧得他還學什么外國文學。魏夫人眼中,林遠簡直配不上“文學”兩個字。這個女婿就像塊沉默冰冷的鐵,除了銹跡斑斑的窮酸,既沒有風花雪月的器樂之聲,也沒有滾燙感人的熱淚。
讀博期間,為了安心寫論文,林遠只得同意孩子放在姥姥家。林遠的母親,一個樸素的西北鄉下母親,也只能看了孫女倆眼,就抹著眼淚走了。魏青和她的父母都認為,要給孩子一個良好教育,不能被孩子奶奶的家鄉土話和不良生活習慣帶壞。林遠非常生氣,和魏青吵過好幾次。母親把他養大,含辛茹苦,太不容易了。這個鄉下母親,不照樣培養了他這個名牌大學博士?
來到魏青的家鄉,林遠的性子越來越軟,更多地選擇妥協。林遠最怕接到岳母電話。岳母一般不找他,都是直接告訴魏青,讓魏青轉達,如果親自給他打,多半是重要的事。這些事,往往又難辦,從大學自主招生到藝術考試,親戚朋友職稱論文,工作調動,魏夫人簡直把林遠當成D大副校長。這一刻電話響了,林遠知道,自己必須接,否則電話會不屈不撓地響下去。
林遠剛接起,就傳來魏夫人刺耳的聲音,小林喲,搞什么,怎么不接電話?
林遠說,媽,對不起,剛下課。
我有個打牌的好姐妹,她的小女兒在二中當語文教師,要升副高職稱,需要發表什么論文,你幫她辦好就是了。我和她是好姐妹。我答應她了。
不好辦。林遠苦笑說,要核心期刊,我自己也不好發,魏青的升職論文,我還沒幫她弄好呢。
這樣子呀。電話那頭的聲音明顯降了幾度,依然不屈不撓。
你是博士,又是大學教師,總有些門路吧。
真不好辦。林遠解釋著,那邊電話已放下了。魏夫人的女王病又犯了,林遠回家后,肯定要被魏青數落一番。
林遠明白,現在是看資源的社會。他沒錢,沒家庭背景,沒官職,沒過硬的社會關系資源,職業能撈好處的機會也不多。學術界也是一個講資源的地方。如果導師譚教授還活著,他的路子走起來,還能順暢些。如今,導師沒了,師兄弟的感情也淡了,林遠又沒錢打點走動,學術之路只能越走越窄。
他現在唯一的資源就是自己。他應該像那些看透了的同事,把學術什么的擺在一邊,專心致志地利用時間掙錢。這才是王道。他有兩個牌子,名校博士,高校教師,他必須好好利用,才能迅速擺脫財政窘境,贏得妻子和岳父母的尊重。
有了這些,他才能在這個冷漠的南方大城市站住腳。
但林遠做不到。
回到家,六點多了。魏青接了娜娜,正在門口等著林遠,一起開車回娘家。林遠偷偷看了看魏青的臉色。魏青倒是一臉平靜如水。林遠講了岳母電話的事,魏青表示理解,說,我媽就這樣,喜歡攬事,你不要管她。你現在最大的任務是多掙錢。
林遠不禁有些焦躁,說,我帶了這么多輔導,耽誤了研究。
魏青冷笑著說,你不出去兼職,貸款怎么辦?你也快四十歲了,現實些。你除了上點課,還能賺什么錢?你的同事周洪波,人家是作家,寫劇本寫小說,潘愛國開酒店,劉遠方與人合伙做紅木家具生意,你也是博士,你能做這些?你沒這個本事,也放不下身段,只能糊弄幾個小孩子。
現在學校在查校外兼職,林遠小聲說,我也放不下研究課題。
魏青毫不退讓,尖聲說,天塌下來,砸不到你這矮個子!這么些老師在外面搞事,憑什么先拿你開刀?你們單位領導憑什么管你?這么多年,職稱都不解決,你掰著指頭算算,單位的好處何時落到過你頭上?你現在就是維持好家長資源,給達官貴人孩子多上私教課,多還貸款……
林遠不得不承認,魏青既精明,又現實。
什么狗屁學術,騙騙不懂事的愣頭小子而已。你什么年齡了,還沒看透?魏青不屑一顧。
別忘了,你也是學術型碩士畢業!林遠分辯著,有些被激怒了。
我當年是傻。魏青看林遠急眼了,悻悻地說,不聽父母的話,辭了職,跑到北京住地下室,看上了你這個傻小子。要不然,我的工資可比現在高。
說著,魏青撲哧一下笑了。
魏青不是針對他,她也著急。不由地,林遠的心也軟了,魏青照顧家,又要掙錢,也不容易。
魏青憂慮地說,老公,你再算算,你一個月工資六千左右,連上績效工資和福利,不過七千多。你多出去上課,這個數字才能到一萬多點。咱們的房子,均價三萬多,貸款三百萬,三十年還清,每個月還二萬,除了你我的公積金,最少要還一萬多。就你的收入,能干什么?
林遠坐在車子后座,如坐針氈,這些數字,像跳舞的小人,在眼前飛舞。
他不是不知道這些數據,但就是逃避著,不愿去想。
你每月還要給你老家寄錢,你算算,除了開銷,咱們還能剩多少……
魏青又激動了,晃著指頭,在林遠面前擺來擺去,林遠感到窒息般眩暈。每個月掙一萬多,在老家非常好了,但是,在這個南方大城市,物價高,房價高,也就是勉強說得過去罷了。
到岳父母家,七點多了。一家人開始吃飯。魏夫人沒給林遠什么好臉,好在沒當面揭出來難看。林遠自覺無能,也不好意思多說話。
不咸不淡地吃完飯,魏夫人留女兒聊聊知心話。林遠帶著女兒先回去了。
老兩口也是真疼女兒。雖然魏青上面還有哥,但這個女兒,又漂亮,又聰明,從小就是父母的小棉襖。林遠離開,一家人的氛圍更融洽了。說了些話,就又扯到林遠身上。
你們家大教授真闊氣!你看買的帶魚,只有表帶寬。魏青爸爸氣哼哼地說。
魏青趕緊說帶魚是她買的,當時著急,也沒看就買了,下次一定買好的。
你爸也不是圖這個,就是覺得林遠不行。
魏媽媽攔住話頭,換上一雙紅舞鞋,來了個快速旋轉,嬌嗔地問女兒,小青,你看媽媽是不是逆生長?我穿這雙鞋,再配綠裙子,咱倆走到街上,肯定會被認為是姐妹!
魏青對母親的自戀無可奈何,心不在焉地奉承兩句。
誰料魏夫人轉過臉,又提到林遠,不屑地說,交待他一點事都不肯辦。他高攀上我們家,每月只賺這點家用,還好意思談什么學問?隔壁芳芳爸爸那是真正的教授,請出去講座,給五千塊啦。哪里像我們的林大教授,只能在輔導班騙騙小孩。那些小孩子也是可憐……
媽,您太刻薄了,魏青有些不高興,說,芳芳爸爸是長江學者,特聘教授,都五十多歲了,林遠是有才華的,現在年輕,還沒得到上面的賞識。他的學生都特別喜歡他,上次他還被學生評為最受歡迎的老師呢。
魏青臉色蒼白地辯解,不知為何,自己有點心虛。
魏青爸爸看女兒難堪,趕緊勸魏夫人打住。
魏夫人卻意猶未盡,咻咻地說,原以為是潛力股,沒想到是僵尸股。有什么用?還不是連個副教授都搞不到手!
小青是虧本了,魏青爸爸也表示同意,和你一起長大的“大頭”,書讀得不好,是采石巷的小白相,但他有個好老子,能倒騰東西,如今有十套房,兩輩子都不用愁。大頭給他父母看店鋪,收房租,也超過你那個林大教授啦....
魏青悶悶不樂,聊了一會兒,央告著說要回去。
回到家,魏青看到林遠在翻外文資料,倆人又吵了一架。魏青明知父母太市儈,但和林遠吵架,忍不住拿這些話諷刺他。魏青以為是恨鐵不成鋼,殊不知那口流利難懂的蘇南方言,對林遠是何等巨大的打擊。
很多次,林遠想和老婆交流,但魏青閑下來,只和手機面對面。前陣子追《羋月傳》,現在改《延禧攻略》了。每次都看得如癡如醉。林遠不明白,讀研究生,魏青最喜歡看世界名著。為何當了中學教師,智商也跟著下降了?
疲憊了一天,他總是點著臺燈,讀點專業書籍,魏青插著耳機看手機視頻。手機屏幕一閃一閃,魏青姣好的面容,被映襯得青青綠綠,似電影里復活的艷鬼。林遠越來越不了解魏青了。或許,他們本就不是一路人。當年的魏青,不過是在少女青春夢想支配下,做了一場有關知識的美夢罷了。她心目中的高校教師生活,是收入豐盈,地位尊崇,走到哪里都受尊重的。那不過是一小部分高校高端人才的生活罷了。
林遠又猛烈地咳嗽,魏青厭惡地轉過頭。
有病抓緊檢查,你這個樣子,誰看著都難受。魏青說。
明天我就去。林遠下床撫了半天胸,又喝了一大杯水,這才好受點。魏青推說晚上聽林遠咳嗽,睡不好覺,林遠只能蜷縮到了書房的小床上。
黑夜再次襲來,林遠壓抑著咳嗽,感覺自己正在慢慢變小,變成一個濃重的句號。
四
從奧龍官邸出來,漫天的雨無聲無息地披過來了。
周末林遠更忙碌,通常他一周做三次家教。周末,還要在一家培訓機構上兩次大課。這樣平均下來,一個月也有四千元外快。但實在耽誤時間,林遠搞科研,只能晚上回家后熬夜,第二天起來,人的狀態就很差,長期熬下來,林遠都麻木了。
作為西北人,林遠兒時對世界最大的印象是缺水。村子黃土飛揚,地力貧瘠,每家每戶最顯眼的,就是屋前陶土做的大水缸。童年的林遠,永遠記得村子上空干硬的風,牛屎般的太陽,烤焦人冒煙的陽光。他九歲時,端碗時灑了水,被母親用棍子敲腫了屁股。母親的目光憂郁絕望,這讓他這個懵懂少年,感到了沉重的東西。打過他,母親又心疼地摟著他,只是哭,喃喃自語般地說,遠娃,好好學習,走出這塊地方。
林遠學習異常刻苦。他的智力不是特別好,但勝在百折不撓。林遠沒有告訴魏青,他高中復過一年課,起因是突然得了急性肝炎。他不服輸,在家休養半年又上考場,高考結束,只被大專錄取。家里認為很好了,他不去,硬頂著又復讀一年,這才考上本科。林遠想起人生道路,哪一步都是磕磕絆絆,踉踉蹌蹌。
為了今天這份平淡的生活,他耗盡了所有生命能量。
剛到這里,他滿心歡喜,他太愛那種濕潤的感覺了。人都是滋潤的,皮膚水嫩,心里也是水汪汪的。時間長了,也厭倦。衣服甩不干,屋里有蟑螂,暗點的屋,總有股潮濕腐敗的味道。梅雨季節還好說,夏天是蒸籠般濕熱,冬天則是無窮濕冷。林遠感到骨頭都要長出綠毛了。
復讀那年,是他的人生低谷。大病初愈,他學習太專注,營養又跟不上,常在廁所偷偷嘔吐。一次考試失利,他坐車去高臺沙區,沒錢,就漫無目的地瞎逛,溜到沙漠邊緣。
他想死在那里。
他真的站在了沙漠上,踩著松軟滾燙的沙子,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沙丘。偶爾幾棵金黃色胡楊的殘骸,劍鋒般刺向天空,沒有野鳥飛過的響動,連蒼鷹般的云朵都被驅趕出藍得可怕的天空。絕對的藍與絕對的黃,形成了瘋狂又靜止的對峙。
一種死寂,從腳底一點點地升到心頭。這是絕對的力量,也是死亡的本質面貌。
林遠猜想,地獄就該是沙漠的樣子,沒有那么多斷頭拉腸,鋸肢挖眼的場景。持續的痛是新鮮的,活躍的,能讓人在折磨中找到動力和快感。但沙漠不一樣,它是單調至死的同一性。他突然感到大自然創造者的威力。他攥緊拳頭,大哭一場。他要做生命強者,哪怕奮斗到死,都要維護尊嚴,就像海明威說的,一個人可以死,但絕不能被打敗。
多年以后,林遠依然記得生命中這重要的一幕。他的專業是比較文學,他喜歡井上靖的《敦煌》。書生趙行德在戰爭中搏命拼殺,愛上美麗的回鶻公主。林遠特別欣賞趙行德。書生沒有過人武力,但敢于搏殺,從容對待生死。沙漠的戰斗,在他的眼中,是一些偉大壯麗的曲線:
“從戰場中擺脫出來的人馬隊列恰如脫繭的蠶絲,在廣袤的原野上一會兒畫出一個半圓形,一會兒畫出一條拋物線。彎曲、伸直、相互交叉,自由自在地畫出各種曲線。戰場中的人馬也未曾有過一瞬間的停止,也在不停地運動和變化。”
林遠沒有遇到戰爭,他希望掙扎著活得更好。卑微者最容易感受幸福,也最容易對現狀妥協。林遠一直認為自己是生命強者,其實也不過是貪戀稍微體面的安穩罷了。
林遠不是有強烈自毀情緒的人。那是貴族病,弱者的選擇。他只是在追求上進的過程中,摸到了天花板,而大水早已從腳底蔓延而上,淹沒了脖子,危機須臾即至……
奧龍官邸是本市最貴樓盤之一,他做家教那家戶主姓王,有幾家工廠,工作繁忙,不常回家,林遠做輔導半年多,沒見過他幾面。王太太來自蘇南,四十歲左右,有了孩子,就辭職當全職太太。她有點發福,話不多,熱衷瑜伽與美容,也很少與林遠交流孩子的情況。他們的兒子曉光讀小學,學習很差,父母早就在香港買了房子,準備過幾年就把他帶去香港讀書。林遠每周給他補習語文和英語,今天因為有事,耽擱了點時間,王太太明顯臉上不快,倒沒說什么。曉光的話不少,學校趣聞也能講半天,說到學習,就都不靈了。
曉光不著急,只是說,林老師,你陪我說說話吧。我在學校也沒什么朋友,媽媽不讓他們和我玩。我每天悶死了,只能打游戲。
林遠摸摸曉光的頭,看著他可憐巴巴的樣子,心里感嘆,有錢人家的孩子,也不一定快樂呀。
不到一個小時,林遠的腹痛又開始了。他吞了兩片藥,稍微緩解,但額頭上還是有著豆粒大的汗珠,話也說不連貫了。
王太太聞聲過來,嫌棄地看了一眼,說,林老師,生病,就休息,傳染給寶寶怎么辦?
林遠忍著腹痛,鞠躬道歉,說實在不能堅持,要提前回去。王太太點頭,林遠顫抖著穿好雨衣。曉光倒是好心,幫著林遠穿上雨衣,還給他一把手電。
王太太有些不耐煩,嘖嘖地說,這次不能算錢,你自己的緣故,不是我們不給你教。
林遠臉色鐵青,也只能無奈地同意,一點點地在雨中向公交站臺挪。回到家,他被雨水濕透了。娜娜一個人在家寫作業,魏青也給別人做家教,九點多才能回。林遠換了衣服,給娜娜倒水。娜娜突然抓住林遠說,爸爸,你可不可以別讓媽媽給“大金鏈”的兒子輔導?
“大金鏈”?林遠吃了一驚,想起魏青最近給一家小工廠主的孩子輔導,那人比魏青小幾歲,穿得囂張,常戴著金表和金鏈子。過節時,那人來家里送禮,林遠和他說過幾句話,感覺此人粗鄙無文,出手倒闊綽,交流起來也較爽快。林遠也問過他的來歷。魏青說,那位家長是本地老板,搞裝飾裝潢,人挺不錯,據說一年也能掙幾百萬。
那人怎么了?林遠問。
娜娜嘟起小嘴說,他常送媽媽回家,我不喜歡他親媽媽。
林遠不太相信。娜娜說,每次周末魏青給“大金鏈”孩子做完輔導,大金鏈都堅持親自開車送她回來。娜娜的臥室正對著窗玻璃,看見過好幾次他親媽媽的臉,還摟著媽媽。林遠輔導孩子的奧龍官邸路途遠,回來比魏青晚,所以沒見到。
林遠搖頭,讓女兒不要亂想,但心里已隱隱有了一個不敢相信的真相。
魏青有個家長微信群,魏青發狀態,點贊最多的是一群家長。有時碰上生日,家委會的家長,一定邀請魏青吃飯,給她送不少東西,吃的,用的,衣服,化妝品都有。林遠勸她不要拿,魏青反唇相譏,你又買不起,別人送給我,為什么不能拿?
最近,林遠在魏青包里常發現莫名其妙的卡,商場購物卡,高檔健身房健身卡,還有酒店貴賓卡。林遠問來歷,她只說朋友給的,說多了就不耐煩。林遠擔心她拿家長東西。現在查得嚴,網絡又發達,不小心被弄到網上,身敗名裂。現在看來,沒這么簡單。
林遠的心沉甸甸的,但還是按照慣性,拿臟衣服去洗。翻開魏青那條長裙,側兜突然滑落出一張帝豪大酒店贈劵,上面寫著入住滿10次,免費贈送超級豪華房超值體驗24小時。
林遠將滿是泡沫的手擦了擦,有些茫然。
他把那張贈送劵映著燈光看。肥皂水洇濕了點,那張花花綠綠的紙片,有一個鮮紅的酒店章的鋼印,在強烈的燈光之下,更加鮮艷欲滴了,閃爍著地獄邀請般的邪魅。
不可能。林遠在心中有無數演繹,他傾向于相信是朋友的贈送,或無意間拿錯了東西。但林遠還是模糊記得,魏青的確有帝豪酒店貴賓卡。林遠又想了想,他們非常忙,要說有空閑,無非是周六和周日下午,林遠送娜娜去補習班, 又去給別人補習,通常晚上在外隨便對付點,回到家要十點多了。魏青也說要給差生補習,收費還挺高。就是“大金鏈”的兒子。
故事太惡俗,也挺常見,但當它一點點地露出來,還是像海里的礁石,風平浪靜時不顯崢嶸,波濤洶涌便猙獰立現。
林遠沒有驚慌,還是認真地把衣服塞進洗衣機。洗衣間隙,他給岳母打了個電話,說了幾句閑話,裝作無意地說,明天魏青還要給人補課,回來挺晚,要不我去接她吧。
魏夫人的聲音有些遲疑,說,小林,你不是也挺忙的嘛,怎么突然問這些?
林遠說,沒什么,我那邊孩子家長這兩天有事,提前結束,就是突然想到,怕魏青辛苦。
岳母停了半晌,又說,不用了,你車技不行,你晚上也要給人家補習,蠻辛苦的。
林遠掛了電話,不再說什么。
九點多,魏青回來了。林遠躺在床上沒動,魏青也沒搭理他,徑自快步走入浴室,沖涼后,默默上床,繼續追電視劇。林遠聞著她身上香噴噴的香波味道,淚水涌了出來。他咬咬牙,裝作打哈欠,順勢抹去眼淚。他裝作無事地與魏青聊天,魏青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說著,眼皮直打架。突然,林遠悠悠地說,魏青,我是說如果,我們分開了,你會善待娜娜嗎?
魏青疲憊地翻身,不耐煩地說,神經呀,孩子上學的事,我說好了,你出面交涉下就行。
林遠明白是十三中的事,還想和她多說幾句。魏青歪頭,睡著了,耳機還掛在耳朵上。
五
空氣愈發濕熱,像要擰出熱水的灰毛巾,膩膩的。
林遠在十三中門口等了好久,戴套袖的老門衛,終于接到電話,將林遠放了進來。老門衛扯開鐵柵門,搖著蒲扇,看了看林遠拎著的東西,不屑地轉過臉,面無表情地說,周末學校管理得嚴,閑雜不讓進,剛聯系上楚校長,左拐,第三棟辦公樓,203。
林遠額頭的汗滴,“噼噼啪啪”地落下,砸在門衛室的白瓷磚上。他拎的是兩瓶茅臺和兩條軟中華香煙,小小的黑皮袋子,仿佛裝有千斤黑色炸彈,一不小心,磕磕碰碰,都能炸裂林博士可憐的自尊心。
林遠明白,老門衛眼中,自己不過是一個卑微諂媚的家伙。這家伙身材消瘦,頭發灰白,穿著寒酸。他彎著腰,拎著一袋禮物,真像一只鬼鬼祟祟的猴子。沒辦法。十三中是當地最好的初中,如果不是本學區,一定要考試,高分才能上。為了讓娜娜擠進這所學校,魏青費盡心機。按照林遠的意思,孩子能上什么學校,就上什么學校。魏青不這么想,她恨恨地說,咱們這輩子就這樣了,娜娜要到國外讀名牌大學,說什么也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他們本來不在這個學區,現買學區房,有點來不及。魏青只能求他們中學的校長。魏青他們是重點高中,重點高中校長與重點初中的校長,就好比武林兩大門派,都有學生弟子,自然也有互相交換的余地。十三中校長姓楚,答應是答應了,拖著不辦,也不見面。沒辦法,魏青又找了一個有權勢的學生家長施壓,楚校長這才答應。
魏青工作太忙,前來溝通接洽的重任,就落到了林遠頭上。據說,楚校長語文教師出身,喜歡文化人。
老馮的兒子是十三中畢業的,林遠征求了他的意見。老馮的意思是,按照南方城市規矩辦,直接給幾根金條。林遠準備了煙酒,又將北京上學期間求得的一幅名人字畫帶上,跑了幾家金店,都是金飾品,金條要預定,價格太高。林遠無奈,只得又買了購物卡。每次想到求人的折磨,林遠就羞憤難當。
辦公室的門虛掩,里面歡聲笑語。林遠從門縫看去,一個打扮時尚的中年女人,正和一個端坐老板椅的西裝胖子應酬著。胖子應是楚校長,女人拎著東西,大概也是有事求他。
林遠退出門外,畢恭畢敬地在門口沙發坐定。許久,女人探頭探腦地走出,臉上還帶著幾絲紅暈。林遠這才敲門,胖子也不抬頭,翻閱著文件,問,你就是打電話的林老師?
林遠趕緊遞上煙酒,楚校長扶了扶眼鏡,并不起身,說,是什么?不要這樣客氣啦。
林遠將東西放下,開始介紹娜娜的情況,遞上孩子的材料。楚校長將材料翻了翻,丟在臺上。他認真打量了一番林遠,咂著嘴巴說,孟校長和高局長先后和我說過,好朋友的事,我義不容辭,我這人最講義氣。事情的確不好辦。我說了不算,還有班子領導,現在查得嚴,上上下下多少眼睛盯著我。我壓力很大哇。
楚校長的手指,輕輕地敲擊老板臺光滑的桌面。
林遠又拿出字畫。楚校長聽說是某著名書法家的字,眼睛放了點光,這才起身觀賞。林遠說,聽說您是書法家,正好朋友給了張字,還請您這方家指正。
楚校長的臉上有些笑意,收起字畫,說,好朋友的事,我肯定盡力。不過,你還要再等等。
林遠連忙鞠躬說,給您添了大麻煩了。
楚校長又坐回老板椅,仰著頭,無奈地說,不瞞您說,您還真給我添了大麻煩,我這里還有好幾個關系都盯著,我也難做呀。
林遠咬了咬牙,又掏出了卡。真有些舍不得。最近家里緊巴,甘肅老家弟弟又要結婚,需要錢,至今還沒挪出來。實在不行,只能先和老馮借點,再多上幾節輔導課,補上這個窟窿。
楚校長用眼角瞄了瞄裝卡的紅包,用書本輕輕蓋住,想來目測了一下內容和容量。大概因為不是金條,楚校長臉上微微顯現出小失望。倆人也說了幾句閑話。楚校長介紹自己是大學中文系畢業,當年熱愛文學,發表過不少散文,當過語文教師,也是教育系統內的才子。
林遠恭維說,您是博學儒雅,底蘊深厚。
楚校長得意地笑了,說,也談不上,就是業余愛好,比不了你這名校大博士。
林遠自嘲地說,我是務虛,多少孩子的命運都因您而改變。您是實干家。
得虧我沒上博士,就考了在職研究生。要不然,還不和你一樣?楚校長瞇著眼,猛地睜開,眼神帶著點戲謔笑意。
對楚校長善意的玩笑,林遠識趣地跟著嘿嘿地笑著說,您是教育家,我們這些底層博士,學術民工而已。
楚校長又看看表說,林老師,東西我先收下,字畫什么是文人唱和,無所謂,辦成了事,卡我要著。如果不成,卡再退你。
林遠聽得如此說,感覺還是不保險,連忙又祈求,講了一大通困難,請楚校長務必答應。楚校長不再接話,只是說盡力,揮手讓林遠走出辦公室。
林遠迷迷糊糊地走出,后背衣服都濕透了,這才想起,楚校長從頭至尾,都沒給他讓座位,倒上杯水。更令人擔心的是,楚校長到最后也沒吐句實在話。
他憂心忡忡地給魏青打電話,被魏青劈頭蓋臉罵了一頓。魏青的意思,直接給金條最好,搞那么多虛頭巴腦的東西,最后,事情還沒有敲定。
我告訴你!魏青在電話那頭有些歇斯底里,如果娜娜的前途沒了,你那個弟弟別想從我這里拿走一分錢!
你混蛋!林遠感覺胸膛都要氣炸了,對著手機怒吼。他的嘴里有股腥甜的東西涌出,眼淚也順勢流下來。他低頭看去,是一大口濃痰,痰里竟然還帶著點血......
周一下午沒課,林遠在電話里和魏青吵了架,心情很差,獨自跑到辦公室。老馮恰好下課,看到林遠,關切地問孩子情況。林遠大致地講述一遍,大罵楚校長滑頭。
老馮喝著茶,不緊不慢地說,小林,你的事不合規矩,是搶奪教育資源,憑什么教師孩子就該上名校?人家普通百姓孩子,還有沒有公平機會?
林遠的氣消了大半,也承認老馮說得對,自己根本是自取其辱。
老馮說,你做事太缺乏計劃性和預見性。你本應留在北京科研機構,那里平臺高,起點高,你的同門又多,發文章,拿課題什么,自然不在話下。
林遠知道老馮關心他。
老馮這人就這樣,分析別人頭頭是道,都是金玉良言,放到自己身上,就不靈了。
老馮見林遠默許,又說,就說結婚吧,你最好找家在北京,中專或大專畢業的女孩。女孩家的條件不能太好,也不能太壞,最好是教師或公務員。太好了,看不上你,太壞了,拖累你。中等殷實人家,看重文化教養,肯定把你這個名牌大學博士,當尊神敬著。你最不能娶的,就是城市小市民的漂亮姑娘,人家是待價而沽的香果,專等有錢人吃,不是留給你這個窮酸博士的。
林遠對老馮的這個觀點,有些不認可,說,十幾年前,一個博士頭銜,還是蠻值錢的。
老馮笑著說,這才多少年,博士滿大街都是了。博士滿街走,講師不如狗。
不管怎么說,林遠分辯說,當年,最起碼當年,魏青還是愛我的。
讀博期間,他是公認的才子,論文寫得棒,上課敢于和教授叫板,比學問,辨析源流,好幾個女同學傾慕他的風度學識。他是母校教師與同學一致肯定的學術新秀,前途遠大。就這樣一個學術新秀,985高校畢業的博士,居然七年沒有權威論文發表,也沒什么像樣課題,論文倒是發了些,大部分在一般刊物。他不過是一個西部卑賤小子。他自以為成功了,是體面人了,其實不過是僥幸罷了。好運氣被用完,就被打回原形了。
老馮露出老奸巨猾的表情,說,當年的北京考研族,我多少知道點。你也單純,很多女孩又被稱為考研太太,她們不是考研,而是考金龜婿。看哪個傻乎乎,又有潛力的學子被套牢。
林遠表示不信,內心卻越發感傷。他早已失去了魏青,或者說,他們在一起,注定是錯誤。
周日晚上,林遠給補習的學生說家里有事,提前出來了。
夏夜燥熱,林遠躲在酒店棕櫚樹旁邊。棕櫚葉闊大,一叢叢地,從酒店的兩旁鉆天而出,好似遮蔽了林遠所有的視線。林遠燃起煙,煙頭閃著紅紅光亮,熱風在周圍漫步而過,緊緊地攥住煙頭,讓它燃燒得更明亮,似暗夜中的一團仇恨。
一會兒,林遠看到自家那輛POLO。魏青從車里出來,戴著墨鏡,神色匆匆。一輛五系白色寶馬緊隨其后,是“大金鏈”。倆人走進酒店。林遠想,該把倆人車牌拍下,然后在酒店門口,等待他們激情結束,來堵個正著。
但這一切還有什么意義?
林遠沒想過,這樣狗血的劇情,出現在自己家。都說生活充滿了戲劇性,其實生活比戲更奇特詭異,不過生活時常披上了一層無聊庸常的外套,等到這外套被扒了下來,日子也就沒法過了。他從沒覺得和魏青的感情,有多么驚天地泣鬼神,但也算相濡以沫,讀博的時候,日子比現在艱難多了,魏青從沒有對不起他。
魏青真是粗疏,居然將贈券帶回家,事后找不到,也不起疑心;林遠更粗疏,笨得可以,老婆和別人好了這么長時間,居然恍然不覺,還不如女兒敏感。
林遠擦了擦眼淚,抽完了幾只煙,人又冷靜下來。
管他呢,湊合著過,人總要活,活到哪步算哪步吧。
六
棲渡河不是什么著名景點,是市郊最大最干凈的河。林遠在百度上查到的。林遠來這個城市年頭不少了,從未有空閑郊游。
林遠突然想去看看,放松一下。這些天,他煩死了。
清晨,毒辣陽光有所減弱,林遠還是照例5點起床,去早市,為家人準備早餐。他特意買了牛肉餅和雞蛋卷,娜娜很高興,說,老爸今天怎么了,我就喜歡吃牛肉餅。魏青還是匆匆忙忙,拎了雞蛋卷就出門,嘴里嘟囔著說,太浪費了。
林遠說,我吃昨天剩下的雞蛋面。
也就匆匆兩句,魏青就跑到樓下發動車了。
林遠站在陽臺,透過淡藍色玻璃窗,看到樓下那輛紅色POLO突突地發動,冒著歡快的煙,很快消失在視野之外。林遠突然覺得一切都如此陌生。他對妻子不熟悉,對女兒不熟悉,自家那輛小車也沒開過幾次。林遠對開車不感興趣,也是為省點油錢,車總是魏青開著,他是搭乘公交或走路。只有在最后的夏天,林遠才真正地從屁股后面看清自家這輛小汽車,不過十幾萬,玫瑰紅,低低矮矮,外觀不起眼,怎么看也不是囂張的車型。可就是這輛普通的鋼鐵小機器,裹挾著魏青奔向另一個男人。
他不是一個理性務實的男人,缺乏老馮的務實算計。如果真像他說的,也許能過得比較舒心,最起碼專業上有所建樹。如今文章發不出,課題弄不到,評獎別想,職稱更遙遙無期。更可悲的是,在這個南方大城市,他最終是孤獨的。
魏青走了,娜娜去上學了。林遠洗干凈家里的臟衣服,猛地驚醒似地想到,他決定去棲渡河。這個決定嚇壞了他。他不能再按照慣常生活節奏安排時間了。此刻,他應該著手備課,三小時后準備午飯,中午兩點之前趕到新校區,給本科生上外國文學史。
他還是決定去棲渡河。這是想好的事,不能更改。
他先給班級學生委員發微信,告之取消課程,改天補課。他找出那件魏青在北京給他買的花格子襯衫,洗了個澡,認真打扮了一番。
他有些瘦了,襯衫松松垮垮的。
林遠的手機短信鈴聲響了好幾遍,是交通銀行與建設銀行發來的祝賀短信,祝他生日快樂。林遠的三十八歲生日,他自己都忘了,更不要說魏青和女兒了。
還好,有中國兩大金融機構祝賀,也算不太寂寞。
棲渡河不遠。坐公交一個小時就到了。棲渡河不寬闊,也沒見多干凈。林遠坐在河邊石階上,看著河水泛綠的水藻飄飄搖搖,點上煙,關了手機,靜靜地等待黑暗降臨。
午后陽光慢慢地蒸騰,林遠不餓,有些快意地想,魏青中午找不到他,肯定會驚慌失措。當然,也許魏青不在意,只當他在學校有事。
他貪婪地呼吸著空氣,心情慢慢放松,腹部的疼痛似乎也好了很多。他一只接一只地吸煙,煙霧圍繞著他,他慢慢地有些迷糊了。
兀地,一聲凄厲鳥叫驚醒了他。林遠抬頭,天空暗下來,河水也被一團團墨綠色陰影籠罩,空氣愈發濕潤。
林遠蜷縮起身子,大滴眼淚奔涌而出。
他的手中,還攥著兩張單子。都說人走背字,喝涼水都塞牙。一張是市人民醫院開具的,肝硬化的診斷書,情況有些嚴重,看樣子要治好,得花費不少錢,也不曉得醫保能報銷多少。林遠高中得過急性肝炎,不知和現在這病有沒有關系。第二張單子,是D大學校人事處通知。院長親自找他談話。林遠還以為是到社科處鬧事的事,堅決表示,他雖然沒有通過課題審批,但從沒想過給學校找麻煩。
院長說,知道的,林老師,不是那件事。
林遠很少和領導打交道,領導找他,不會是獎勵。果不其然,院長帶著同情口吻告知他,林遠的合同期是五年一個聘期。按照學校新規定,畢業從教后六年還未升副教授的教師,將不再續聘。林遠目前已工作七年,如果今年年底職稱評審,再不過關,只能另謀高就了。
該怎么辦?
他才三十八歲,他到哪里找單位接收?即使D大不攆他,也只能茍延殘喘地活著……
身體病變部位越發疼,林遠蹲在河邊,大口嘔吐,鼻涕眼淚都淌了出來,林遠感到身體里“啪”的一聲,仿佛臟器都融化了,連骨頭都一點點變軟了。筋骨,連帶著肌肉和脂肪,都一點點地變成金黃色沙粒,從他的鼻子,嘴,耳朵和眼睛涌出,好似汩汩泉水,擋都擋不住。他捂住嘴,那些沙粒又獰笑著從耳朵擠出,他堵住耳朵,閉上嘴,眼睛又噴射出那一粒粒的小惡魔。
他似乎變成一張薄薄的皮。他的身體都變成沙子。他流光了自己。
天邊響起悶雷,云朵被病菌般的陰霾染暗了身體。
要下大雨了。這個郁熱得要爆炸的城市,終于迎來了一場豪雨。
河水怒吼,黃皴皴的水紋不斷攪動,凝固,又不斷被攪碎,煮開了鍋的黃沙般,小小水珠,在河面不停沸騰舞蹈。河面浮現出無數人臉,魏青,老馮,導師,還有岳母……他們表情各異,有的悲傷,有的詭異,有的冷漠,有的蔑視。這些臉在河水中時隱時現,林遠感到莫名恐懼。這難道是傳說里的冥河?閃電,雷聲,連帶林遠凄厲絕望的嚎哭,都好似成了天地壯麗的盛宴。
林遠呆呆地望著河水,三十八年的人生,似電影鏡頭般在腦海急速閃現。記憶不再有遠近之分。他清晰地看到童年時,被他打破的那只黑色粗瓷碗,他記起少年曾遭遇的沙漠死亡威脅,還有北京那間陰暗的地下室。如果他走下去,河水就一點點地揪住他的腳,他的腿,他的腰,雨水兇猛地灌入他的耳朵和嘴巴。他的意識就會融化在著河水之中了,不再難堪,或者不合時宜,全都可以被安慰與理解。他將越來越凝滯,沸騰的河水滾燙地煮著他的身體。他的眼就要被黃沙般的雨點徹底封閉了。
林遠閉著眼,水滴在身邊水草似地生長蔓延,先是樹木的樣子,又不斷向上瘋長,很快變成一個幾米高的黃金色巨人。這巨人有深陷的眼窩,粗獷的臉龐,高聳冷漠的鼻子。它的身體不斷凝聚,也不斷抖落著沙粒。林遠和這巨人面對面地望著,感到無與倫比的狂喜……
他還可以逃走,逃出這個城市,逃回那個沙塵的世界。那是他的起點,也是歸宿。
也許今天的這場雨,就是林遠人生新的起點。
他模糊想起,十幾年前,博士錄取通知書發放那天晚上。他和魏青喝醉了,在北京四惠橋上看星星。他們甜蜜地依偎著。林遠仰望著星空。
年輕的林遠博士,眼睛亮晶晶的。
星空下,他背誦著莎士比亞的名句,意氣風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