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舒清
他說,我主張有人的時候點個燈,也不要太亮,分得出誰是誰就可以了。也不要交流。人和人的交流就好像兩個小杯子里的水倒來換去。人和人最好像樹上的葉子一樣,風吹著才動一下。而且各動各的。人和人交流了那么多,由此產生了多少誤會和隔膜。算下來世上那些最要緊的話都不是交流出來的,都是單個的人的自言自語。這些話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們總體上還是接近或傾向于沉默的。天何言哉天何言哉,都是人在嘰里咕嚕咕嚕嘰里。人們在勉強的燈光里眉眼朦朧,幾乎沒有什么大的區別。他說,我就想把燈弄滅,就是因為有人在,才讓燈睡夢里一樣亮著。要是夜里我一個人,我就得著機會那樣,就不點燈,在越來越黑的屋子里我悄悄坐著,等我的呼吸聲響起來,像一條溪水,載著我像一個紙船,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不知道往哪里去。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大則無私啊。我像個雞蛋一樣被孕育著。黑暗足夠。足夠養育我了。你們燈盞的那點亮光,除了干擾和照破,還能做什么呢?吹滅燈的一瞬,我感到我的融入。我作為整體從不辨東西南北。我吃著根上的蜜。春夏秋冬這些外面的變化你們能感知多少就感知多少吧。
我發現有些人當詩人是從忽然不好好說話開始的。比如原本要問你吃了么,但因為要作詩,就不這么說了,就要說得你不容易明白,就好像他指天發誓說錢就在這個口袋里,然而你怎么掏也掏不出來。很多這樣的詩人,他們用奇怪的語言隔開了事實,使你除了看到他古怪的語言外再無任何收獲。這樣的詩人充其量就是油漆匠,這里涂一下,那里抹一下,而且覺得除了煞有介事的涂涂抹抹,再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情了。
電影有那么多可以久久凝視和不舍把玩的東西,為什么要把一個電影浪費到只講故事的地步呢?
他說,墨分五色,就是,即使在黑里面,也可以分出白來。黑里面的至白就是白里面的至黑。我就在黑里面的白里被當作白。我充其量就是這樣的白。我滿足于這樣的白,并在這樣的白里度過一生,并因見到太多的黑而堅持著我的白。我知道見到真正的白時則我就是黑了。但我就是白。那么多的黑已經抬舉我穩定在白的位置了。
他說,每一部被打開的經典都會被有知識的人誤讀和曲解。他說,如果盲人可以讀經,那么他大概會能理解一些。他說,經典就像星光映照萬物或者雨滴落在密集的樹葉上,需要你特別的感受力和覺悟力。
魯迅先生在給蕭紅的《生死場》所做的序里說:“女性作者的細致觀察和越軌筆致。”——越軌筆致的說法,很觸動我。越軌并非不守法度,胡亂作為,而是一種特別的天性和罕有的能力,使得運行自然地越出軌道,另成路徑。
他說,燈光太亮,使我無法安居。就像在母親的子宮里我并非瞎子一樣,我需要在一種合宜的陰影里。
其實人都是演員。因為臺詞沒有備好,倉促上陣的原因,大部分人都演得很累。比較而言,觀眾是不必當演員的。但有些觀眾容易進入角色,熱衷搶戲,發力過猛,比主角還要演得厲害,這樣發力過猛的觀眾,事后總要被剪輯師不動聲色、毫不留情剪掉的。
藝術是必然性與偶然性的高度結合。沒有任何一樣藝術讓你可以做到百分百的準備。必然性是可以準備的,偶然性則無法準備。但任何偶然性都來自必然性。沒有足夠必然性的偶然性是不存在的。必然性是你努力的部分,偶然性來自天意。必然性和偶然性的關系相當于九十九分汗水和一份靈感。必然性是烏云堆積,偶然性是電閃雷鳴。你見過沒有云的閃電么?藝術不是從大路上跑過去,而是從高高的墻頭上憑著平時的積累和一時的運氣跑過去。沒有誰在高空走鋼絲時有百分百的把握。藝術就是高空走鋼絲。越接近日常,越顯得像奇觀。當誰能做到像在平地上一樣走鋼絲時,他就完成了最高級的藝術。藝術就是在險境里達到日常。可以說,只有充分準備的藝術是遠遠不夠的,藝術不能沒有臨門一腳的功夫。藝術是人神合作的結果。沒有人參與的藝術不親切,沒有神參與的藝術近乎贗品。
關于放鞭炮,有人給出的理由是人喜歡無恐懼的聲響。
先是下雪了。然后不久太陽就出來了。雪并不化掉。主要的原因是太陽看起來很亮,但是并不熱。這時候的太陽最多能保證不太冷就是了。太陽即使沒多少熱力,但只要太陽出來亮亮地照著,人們就會覺得好像是并不太冷。呼出的氣在陽光里看不大清。黑乎乎的人影走在新雪上,一切都顯得像是劫后初生一般。
門檻都踢破了。先是廟里的。再就是醫院的。號召捐個鐵門檻。一些黑乎乎的人在牲口市場那里商量著,要保證每個人都有一份。他們說神啊神啊神啊,向高空里看著,果然就下起雪來。一些人說,下雪好,下雪的時候,世上的人好像少了。白多黑少。有人說,一場大雪后,病人死了很多,這樣健康的人數目就多了起來。
藝術是如癡如醉中的如許清醒,是混沌中的一絲明晰。此為本末關系,不可以本末倒置。不能先說清醒再說如癡如醉,不能先說明晰再說混沌。
扁豆粒大的蟲子,翻過來它就裝死了。多么滑稽又可憐,已經知道它在裝死,它還在裝死不停。笑不出來。多么淺顯的生存之道。它的腳可真多,數數有多少吧。幾乎數不清。像很多肉芽兒。看不出來有什么實際用處,它卻是用這些肉芽兒在走在跑的。這么多腳是怎么協調一致的呢?這么多腳需要都跑起來么?這么多腳它也跑不快。它也沒必要跑得太快。它的肚子上長滿了腳,看來倒好像是一個累贅。但我知道造化從來不造多余的東西。我知道它的腳能用,剛剛夠它用,并且被它用得嫻熟。我知道一切如其所是。過了一會兒,我還在看著,但是小蟲子不裝死了,它動起來了,它要結束裝死了,它覺得危險已經過去了,它掙扎著,背著地轉圈兒。忽然不知怎么一來,就給它翻過身子來,逃離是非之地一樣,很快它就走掉了,它顯得沉重,確實像一個被錯抓的生命經歷了一番磨折,終于得到了釋放似的。不管那么多。不想那么多。先逃開這里就是了。一直目送它跑遠,跑得不見了,我才看到眼前的空地上有陽光,陽光把眼前的空地照得什么痕跡也沒有。
總有一部分人的核心工作就是讓那些有天賦的人慢慢地不可逆轉地磨損其天賦,并漸漸變成庸人或讓世人嘲弄的人。他們的工作有時候顯得很重要,重要到不容質疑所向披靡。這樣的時候,稟賦不錯的人就像孔雀有幸長了一身好毛,又不得不忍痛讓人把每一根羽毛拔去。豈止痛而已。那么拔掉孔雀的毛干什么,拿這個毛去做什么?并不做什么,而只是把孔雀的毛拔去就是了。讓人們看看,除了這身羽毛,孔雀其實也是很難看的。確實,被拔了毛的孔雀,比沒有拔毛的雞難看多了。看到這個被揭露的事實后,很多人對于孔雀的被拔毛慢慢采取了認同和支持的態度。
想著小鬼們抬著鐘馗鬧騰著走過荒野的情景,愚民們遠遠地看著,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么關系。愚民們有些著慌,知道鐘馗終究是靠不住的,還不如暗地里巴結巴結這些小鬼們呢。
就漫長的時間來看,我其實是一個死者所扮演的生者而已。
世上的事情都是人性和時代相結合的結果,不同的時代會揭露不同的人性,人性有多個方面,時代需要或者催生哪一方面的人性,就會看到與該時代相適應的人性應聲而出。從這個角度講,有什么樣的時代,就有什么樣的人性。從一個時代所見的人性可以判斷一個時代的好壞。就是說,人性里有好的部分,有不好的部分,如果一個時代讓我們多見人性惡的部分,那這個時代就是壞的時代。
查了一下資料,世上共有兩萬四千多種魚。其中三分之二的魚生活在海水里,說明什么?說明魚喜歡鹽。這么多種魚都叫魚。我說,來,魚。來到我眼前的兩條魚區別太大了,使我忍俊不禁,使我困惑,使我有些說不清的恐懼。在各種各樣的魚里,魚前面的定語部分就顯得格外重要,比它們所修飾的部分還要重要。
應該來一個征文,征文的題目是《尋找魯迅》,這么多人尋找魯迅的結果是,沒有找到魯迅。第一他們自己不認識魯迅,你們是無法找到你們本就不認識的人的;第二你們會越來越覺得找魯迅并非那么迫切。越是迫切的時候,越是會覺得無關痛癢,并非急務,世間總是存在著如此奇怪的事。果然《尋找魯迅》的征文通知發出后,來稿寥寥。你們想找誰就去找吧,讓魯迅像墳邊的石頭一樣冰涼且不被打擾。
在一種特別的角度里把一些原本高聳的東西拍成低矮的。
當糧食成了問題的時候,那就是大問題。那些討論糧食問題的人一律神情嚴峻。糧食問題,一個短篇小說的名字。但是,很多寫手都寫過了。
喜歡寫特殊的領域或者職業者身上所體現出來的那種人性。比如一個劊子手的人性,比如一個尼姑的人性。喜歡寫困境里的人性。
當籠里的鳥啼叫起來時,我覺得我像晨光里的一片小樹林。這樣說時,我覺得好像有些什么不合適,但感覺就是這樣的。鳥兒叫著,好像它并不在籠子里。
一種深重的痕跡是很難一下子消除的。尤其是心里面的創傷。好比丟了孩子的母親,多年后忽然找到了孩子,狂喜是難免的,但是曾經積累的一切不是一個狂喜所能完全解決的。啊,那深重的創傷,那永難消除的命運的陰影。
黑暗和黑暗是不一樣的。有自然的黑暗,自然的黑暗主動住在光的外圍,好像是對光的一種護衛與蹲守。光里除了光,很少有別的什么。大多數動靜和存在都在光之外的暗影里。很多隱修者都在黑暗里。就像火在爐膛里。除了自然的黑暗,還有一種黑暗,就是人為的黑暗,就是拿袍襟遮住燈盞的黑暗,拿手掌遮天的黑暗。黑暗也有真假之分。真黑暗和光是親兄弟,甚至是母子關系。假黑暗使光都不自然了。假黑暗所對應的光也是假的。
人生就那么回事,很快老得不成樣子。長大后,我就成了你。人與人的區別,和磚與磚的區別,說來大不了多少。住在老房子里的人,大體上也還是老人,這是一脈相承的。好比冬天,如果太陽足夠好,立在老墻根里曬太陽,曬一會兒,毛孔張開,穿棉襖的老人就會變成孩子。
所謂死,就是靈魂從舊屋子里出來,四處游蕩,暫時不到任何或新或舊的屋子里去。肉體是暫避之所,沒有誰的肉體是堅固耐用的。常常從肉體里出來的靈魂看到一個個肉體那么容易成為廢墟,像吃瓜子的人吐瓜子皮一樣。我時常試著給我的靈魂自由。就是我的肉體我把它閑置一邊,很少動用它。
我熬煮各種各樣的樹葉子,看能治我的什么病么。有些樹葉子熬出來能把我苦死,苦藥入筋,我看能否治我的什么病。哎我的主啊,我是摸黑走路的人。我走到哪里了我不知道。你是知道的。你把好些的路安排在我的腳下吧。主啊,我來到樹林的邊上,這樹我不曾見過,它的葉子多么繁盛。我的興趣很大。熬煮一下,看能治我的什么病嘛。
他覺得人們說話太多了,最多最難清理的垃圾都在這里。他到落著灰塵的古廟里去。到枯了的井邊去。火一直燒著山一樣的廢舊之物。接下來不知會如何,先燒了這些廢舊東西再說。太陽像一個干硬的餅子掛在天上,很久的一段時間都忘了動彈。市場上鬧哄哄的,人們說什么已經不重要了。每個人都費盡心思,想在自己的篩子里裝滿細土。如此一個空洞的世界,腳步聲聽起來像鬼手拍打著峭壁。峭壁堅硬,鬼手是不痛的。我這把骨頭在秤上稱過,計斤計兩,然后就回到巨大無朋難見天日的庫房里去了。還有一茬茬人要來,后浪推得緊。無數次下過的棋還要再下下。
他忽然有了新主意,自從讓他坐在那個地方后,他的主意一個接一個出來,先前好像他并沒有這么多主意。這次他的主意是,讓魚和鳥兒換個位置,就是讓魚到樹上去生活,讓鳥兒到水里去生活。他說,一種習以為常的生活不是太單調了么?換一換位置,多了一個新的空間和角度不說,還可以體驗他者的生活,可以換位思考,生命的潛能是無限的,生活的空間是無限之廣闊的。要不斷地嘗試和突破。要有新思維,新思維帶來新局面。沒有人不覺得他說得不對,尤其他坐在那個位置上,簡直就覺得他說得太對了。他的主意一個接一個,于是忽然來了神筆那樣,他又說出他的一個主意,就是把鷹和燕子換換。不但要有宏觀思路,也還要有具體的操作路徑。就是可操作性。這話聽得耳熟。具體操作辦法是,把鷹的翅膀弄到燕子身上,把燕子的翅膀弄到鷹的身上。讓它們試著飛飛啊,讓它們試著用另一樣翅膀飛不好么?讓它們進入一種全新的嘗試和體驗難道不好么?有人已經頻頻點頭,有人忙忙往本子上做記錄,怕有所遺漏。氣氛起來了,摩拳擦掌大干一場的氣氛。因為他在那個位置上。因為這么多的人已經按捺不住蠢蠢欲動,很快就這么干了。有聰明人還在塑料袋里裝水,魚就在這水里,然后這塑料袋就掛在一棵棵樹上。到處都是燕子和鷹的翅膀,拔下來了,要做新的配置。真熱鬧。很大的字寫在很大的紙上。
我有很慢的靈魂,很大,幾乎是全部的靈魂。到我這里的人都主動或被動地歸于我。因我是全部,我幾乎不運動,但又俯仰不息。靈魂總在其自身運動,幾乎不必動用肉體。所以那些冥想的人總是靜靜地坐著,而且坐著的部分像是被淘汰下來的。因為是曾容納靈魂且被靈魂所淘汰,所以那被淘汰的部分看起來也有其莊嚴的一面。
他什么都看不慣,馬跑得太快,看不慣;太慢,當然看不慣;不快不慢,也看不慣;立住勿動,一樣看不慣,他就是看不慣,問問他怎樣一來他才能看得慣,他全是白眼睛看著。
他要是稍稍有點黑眼睛就好了,他全是白眼睛。給他看過的馬都是自慚形穢不成器的樣子。
昨晚夢見自己身體不干凈,有罪孽感。出門一看,惡云翻滾,黑風從對面的天空迫逼而來,像是大難到了,像是末日臨近了。我這樣一個不干凈的身心,可如何應對?人們都像狂風里的紙片樹葉。母親對我是不滿的。但還是設法讓我盡快能洗個小凈。好像是在一個很是逼窄的地方,在一個墓穴里,傍著墳墓,我倉促地洗了小凈。心里稍稍從容了一些。這時候已經看不清什么了。要發生什么就發生吧。想起天空黑云翻滾,大難臨頭的一刻,我是何等的懼怕和絕望啊。但是我發現只要自己心無所愧,在大難到臨的一刻是能做到起碼的平靜的。
我夢見一個方臉的人。他因此好像在某種禁錮中。好像在一個老舊的窗前看什么。我覺得他不會有朋友。家庭也不可想象。若是脾氣不好的官員,就會把他發配流放了。他好像自帶刑具。迎面過來的時候,我向他笑了笑,使他意外,他木然地看我,做出不為所動的樣子。人長成這個樣子,其實很容易影響到他的精神世界。給人的感覺,他好像一個什么器物,做出一個大概來,還沒有好好收拾。還需要必要的加工潤色。需要刪削。他從我身邊走過去了。感覺是異樣的。不只是他異樣。一切都因為他的異樣而異樣。他走過去了。我在后面看著。他的背影其實和別人沒什么區別,從背影看不出他有一張方臉。但是因為已經看到他的方臉了,就覺得他的背影也是有些異樣的。他會找不到工作。會很孤獨。他的老婆人若見到,會吃一驚。覺得在茫茫人海中他們互相找到了對方。總之他的老婆是一個有另樣怪異的人。個子高得像一根筷子變成的。僅僅一個方臉就幾乎決定了他的人生。他看著這世上如此多的不是方臉的人,他覺得寂寞,覺得他們太相像了。夢醒以后我還想著他的臉,很固執,就在眼前晃悠。這使得我自己的臉有所不適,好像我的臉結過堅冰,正在借著暖意慢慢融化著那樣。
大堆潮腐的樹葉像穿著老人棉襖的孩子擠在一起那樣。辛辣的味道使他覺得這是一種什么藥。濃重的味道使鼻子好像腫脹起來。使鼻子好像煮得半熟的土豆。使鼻子好像占了多半個臉還多。沒有什么人。人們好像潮水回落那樣沉到什么地方去了。太陽怕冷似的躲在云后面,只看出一個痕跡。他費了老半天時間才把樹葉點著,嘴靠近了吹著,一吹時會亮一下,就像用力推門時里面有個更大的力量往外推拒著。并不是越吹火越多,并不是這樣。到后來火終于好像不愿意合作了,煙很多,是那種灰白的煙,進村的土匪那樣亂竄著,嗆得人直咳嗽。但是這樣忙碌著點火,好像身上慢慢地也會熱起來。等太陽出來,一頓暴曬,經過劇烈變化的樹葉確實是可以做藥的,能治什么病就不知道了。
最大的鳥就是用翅膀遮住了你眼睛的鳥。
帶燈而行,不如就在黑暗里行路。我有燈也不點亮,那點光總是不夠的。點亮燈后,你會全靠著那光。還怕各種各樣的游風。黑暗有多黑呢?黑暗里總有可用的光。而且作為老人,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對地上已經夠熟悉了。我把小小的燈火吹滅,覺得像海水落潮那樣,慢慢地復歸于原位,像孩子回到母親的子宮那樣。黑暗之母啊,你喂養那老翁,使他恢復元氣,又成為嬰兒。
時間變老一切東西,使它們老舊不堪。有些老舊之物看一眼,就覺得時間真是太深久了,讓人想到世上最偏遠的地方,讓人想起百歲老人的奶奶也曾是一個嬰兒。老物件數不過來。但時間像新發之芽一樣,總是新的。
你覺得自己是金子那么你就是金子,你覺得你是瓦礫那么你就是瓦礫。你是你所感覺到的部分,你沒有感覺到的就無法成為你。
情人是一樣毒藥,什么病也治不了。情多累美人。世上的事太多了。其實沒那么多事。什么事沒有才好。情人是多出必要和本分的部分。好比多出來的那根筷子。兩根筷子可以吃飯,三根筷子你怎么吃飯呢?
他喜歡往墻上釘釘子,但是不知道掛什么。也不在乎掛什么。他忙于往墻上釘釘子,使屋子看起來像一個牢房。
文學不是寫滿足,而是寫對滿足的渴望和悔恨。
人活在種種幻覺里面,很難真實。因此有了一種說法,不見棺材不落淚。
無數人都掉到井里去了,只能坐井觀天而已。每個人都坐在自己的深井里,顯出不開化的樣子。
如何做到對待自己像對待別人一樣淡漠,這是我一直想做到又很難做到的事情之一。
小我太痛苦了,而且危險,你回到大我吧,是時候了,主動地,而非被動。
魚身上的刺并不使魚感到任何不舒服,就像蛇嘴里的毒并不將它自己毒死一樣。黃鼠狼有很臭的屁,它也只是偶或一用,用這一絕技來對付別人。牛角看起來很威風,但利用的次數并不多。還有就是一個很小的廟里,只有一個和尚,已經很老邁了,就是說不清他的實際年齡,就這樣一個小廟,老和尚有一盞小油燈,他很少點亮它,晚上點亮那么一小會兒,使廟在遠處看像一個昏暗的燈籠。然后就噗一聲吹滅了。老和尚在深長的夜黑里和天地共呼吸。長明燈不必要。長明燈太累了。
一個人看到桃花開得好,就走過來指點說,你開得那么好,遠遠地就能吸引人,到近處更能讓人喪魂失魄,然而難道你就盛開不落了么?馬上你就會落在地上變得和泥一樣。桃花好像聽不到這樣的話。除了這個說閑話的人,其余的人都來賞花。花果然也零星落著,像跟集的人完成買賣,早早離開了集市一樣。
一個人來到這世上多么偶然,近似一個游戲,與這游戲相比,他們活得過于認真了,看看他們一個個苦皺的眉頭吧。你們以為那是鐵打的底子么?所有的底子都是篩子那樣的。
他喜歡往傷口上撒鹽。痛一些好。痛得只剩下傷口。不能只說痛,要說鹽對于傷口的清理和防護作用。他說,沒有傷口的人是不足以談論人生的。他說,沒有傷口的人如同一張白紙,不寫歷史,不寫現實,未來也是一條沒有目標的荒路。傷口是一種特殊的果實,沒有果實的樹光禿禿的。沒有果實的樹顯出絕育的樣子。沒有果實的樹上風不知道吹什么才好。沒有傷口的人就好像種子撒在地表上。他站在那里,傷口勛章一樣嘩哩嘩啦響著。他因為傷口太多,人們用稱黃金的秤稱他,他的分分厘厘都被計算著。所以要學會利用傷口。所以要采擷自傷口所孕育之物。天道無親,誰傷口多誰多收獲。沒有傷口當然不是罪過,但確實是一種遺憾。他好像腿坐麻了,起來走走又坐下去。他說,看傷口是在什么地方,不同地方的傷口結果不同。他說,是一個賜予的途徑,先給你傷口,接著通過傷口再給予你。傷口是賜予和收獲的必由之路。天快黑了,他一日的宣講要結束了,其實聽的人沒有幾個。夕陽像女人收拾完鍋灶不見了。他在樹下鋪開窄窄的毯子,他打算就在那里過夜。星星還沒有出來。樹葉在高處擠擠挨挨,颯颯有聲,夜影使他的臉像在暗水里。看到聽講的人還沒有完全散去,他就說,傷口多的人在兩個地方,一個是天堂,一個是地獄,就在說這個話時,聽的人三三兩兩離開著,同樣來聽的人,有的聽得多些,有的聽得少些。他對著夜影里要走的人說,天堂里的傷口和地獄里的傷口是不一樣的。說過這話就吹起了小風,星星也上學的小孩子那樣一個一個出現了。
什么東西太多的時候都無法單個的來使用,而只能群體地來使用。而群體歷來都是不怎么好使用的。會使用群體的人會警惕并厭惡個人。不愿意群體里有個人。善于利用群體的人就成了群體之外唯一的個人。這個個人是被群體所支撐的個人,和我們所理解的那種個人是有質的區別的。就好像群體被引開后,他成了一件與肉體無關的衣裳。
他說,我始終聞到一絲香味,但又不知是什么在香著。就因為這一絲香味,使我在現實主義的基礎上多少成了一個神秘主義者。把秘密說出來的人可能會犯忌。就像你可以偷偷聽鳥兒的叫聲,但你一露面,可能正在歌唱的鳥兒就飛掉了。
因為空間狹小,人們往往碰在一起,甚至碰得鼻青臉腫。老實講,這都是空間太小的緣故,太多的人聚集在這里,又要各守地盤,還得有起碼的一個走動,就不得不碰在一起。要是空間大些,第一會顯出人并不多,第二人們不必要碰碰撞撞,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了。所以所有的爭論和碰撞,都源于空間不大的緣故,想到這一點,當他們吵鬧個不休,搞得鼻青臉腫時,我就從他們里面鉆出去,盡量到一個相對大的空間里去。我發現對于不大善于爭論的人,他們的注意力相對來說是不那么強的。甚至是最大的奇跡,所有注定要死的人如此篤定地興致勃勃地活著。他們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會死,但總有些不大相信,覺得不大會輪到自己,至少暫時不會。上帝使人在這個事情上有一個天然的隔離和懵懂,好像隔著薄薄一層半透明的塑料那樣。所以離死很近的人如果真的活過來,又可以無所用心地活許多年。在活人心里,死其實是一個很小的陰影,幾乎于活無甚影響。
拍照的時候,他總是喜歡或者說習慣于把自己的臉的一半拍成黑的。這樣看起來就像他一半的臉在過去或未來的時間里。另一半臉則在時間里凸顯出來,好像時間的一個把柄。照相會照出全部的臉來,他覺得這真是太狂妄了。誰敢露出這么多的臉來給時間,須知時間悄無聲息地吞噬著一切。最后剩的臉不多了。最后照相的時候只剩下很少一點臉。時間總是贏家,但是作為人的臉,在時間里也閃現過了。
他說,有人把自己利用得太多了。他覺得這是在享福,不是在受苦。他不累,他就像個沒油的燈盞卻依然還亮著。
每死一個人,大家都會熱鬧一陣。就像過年的時候,無論年景如何,照例會有幾聲鞭炮聲一樣。真是一種窮歡樂,人在世上就是一種窮歡樂。
最大的鳥就是用翅膀遮住了你眼睛的鳥。
射箭的人,沒有力氣是不行的。古人講,膂力過人,這樣講的時候,我們就想到射箭。相比較而言,射箭終歸不是個力氣活。力氣大射不中靶子有什么用呢?比如一下子把弓拉斷,箭也無法射出去了。我和射箭的人一起坐著。我向他討教。他說,我要訓練自己,讓我的心比別人跳得緩些。我要像看到神秘的鎖孔那樣看到目標,同時讓它周圍的一切變成虛的。我要一直盯了它看,讓它從遠處一點點往近來,直到我眼前,直到我的箭頭頂著它的鎖孔。用多少力氣我是不知道的,神來安排。就是孕育、發酵、量變到質變的瞬間,就在我的心穩穩跳著的間隙,我射出一箭,好了,箭射出去了,在一記透骨的響聲里,我和弓都成了無用的。
老漁夫死后出現在上帝面前,他首先把自己被海水反復浸泡過的手給上帝看了,他的被海風吹掠過的臉上帝多少已有些不認識。他們有些拘謹又難過地對站了一會兒。依稀聽到海水沖刷海灘的聲音。然后上帝說,你還沒吃飯吧,先吃飯去。上帝讓自己的眼前空了一會兒,才說,下一個。
他緩緩轉過臉來。那是一張反復手術過的臉。一個臉經得起這么多的手術么?如果不在臉的位置,如果預先不作為一張臉去看,就認不出那是一張臉了,就像極震后的廢墟那樣,我看到了那慢慢轉過來的臉。我說你好。他說好。陽光好起來。小風梳理著亂象。一個漸好起來的歲月可能要來了。是在怎樣一個狼藉的基礎上慢慢地要好起來啊。那么誰受的傷愈多,誰愈會享受接下來的日子。一場大震后,會平安許多時光。那些在大震里幸存的人就活在兩次大震之間的時光里。
交流太多了,就像一些剛剛入門的收藏者頻頻交流著他們雜亂的藏品那樣。他說,其實大藏家交流的機會是不多的。他們不大有興趣交流,也不信任。他們更多是獨自品味和欣賞。和剛剛入門的收藏者熱情好動不一樣,大藏家一般說來都像個僧人一樣,是很寂寞的。
這城里有許多堪稱巨大的鏡子。穿梭往來的人會從中看到自己。看到自己像在絕對自由中似的。看到自己無依無靠。看到自己像在全部的時空里。顯得偶然。無所憑據。頭暈。想嘔吐。這世上之所以熱鬧和繁盛,一半的原因是鏡子太多的緣故。就怕地震。一旦地震,那么多鏡子爭相尖叫的聲音比逃難的女人還要可怕。我很少看鏡子。我不愿做僅僅是皮相之認識。我別有一種辦法來看到我。需要閉上眼睛。需要躲開鏡子上的暗光。我看到自己孤身只影的樣子,在雪地里走著。陽光來照,每一朵雪花都做過天使。我只是一個過客。但因為走在雪地里,就覺得走在哪里也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