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讀過的,都會沉淀為骨骼。
王群芳,河南宜陽人,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洛陽長篇小說學會常務副會長,洛陽理工學院教師。著作有長篇小說《月暈》《洛陽古今小說概覽》(合)、書信集《三年陪伴》等,發表短篇小說、散文、詩歌近300篇,累計80余萬字。
名牌起床的時候,它的主人們已經起床。可名牌睡覺的時候,它的主人們卻未必都能夠入睡。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名牌的主人們很狂躁。女主人想要把它送人,男主人死活不讓,于是兩個主人就鬧起了別扭,甚至惡語相加。
“名牌,來來來,親一個!”名牌一下子撲到男主人身上,沖著男主人胡子拉碴的臉,左一個,右一個,親了兩個。
“你誠心要氣我是不是?”女主人指著名牌兇巴巴地說。
名牌耷拉著腦袋,哧噠,哧噠,退到了墻角。
“名牌,來來來,再讓爸爸抱一抱!”男主人較勁地說。
名牌瞅了瞅女主人,又望了望男主人,然后撲到了男主人身上,膽怯地直往男主人的衣服里鉆。
“變態,沒養過孩子一樣,你就和你的名牌一起過吧!”
女主人一摔門,下樓去了……
“別怕啊,乖孩子。”男主人一邊哄勸著,一邊輕輕地撫拍著名牌,然后慢慢地俯下身來,示意名牌躲進狗屋里呆著去。
這時,男主人開始悉心收拾起房間來了。他知道,房間只要收拾干凈,女主人的火氣也就會消減一半。
名牌的兩個主人的名字都很有意思,一個叫邊長,一個叫莫姬。邊長和莫姬本來日子過得很安穩,可自打名牌出現之后,形勢便急轉直下。
邊長原本是市畜牧局的辦公室主任,“邊主任,邊主任”已經被叫了十來年了,最近忽然被虛了起來,雖然別人還叫他“邊主任”,但他已經變成邊主任科員了。
按說吧,變成主任科員也沒什么,誰都有退下來的一天,可邊主任心里感到不舒服的是,小孫居然當了辦公室主任。
小孫名叫孫長進,是邊長一手培養起來的。五年前,畜牧局辦公室缺人,局長讓邊主任負責招聘,說最好能招一個名牌大學畢業的,也給辦公室裝裝門面。邊長只有大專學歷,也想招一名名牌大學畢業的部下。于是,他按程序組織了公開招聘,但他實際上提前已經偵查好了,他親自到武漢大學參加了畢業生供需見面會,提前已經將孫長進納入自己的麾下了。
孫長進也的確是長進得快。他不僅文筆好,人也機靈。邊長教導他在辦公室工作應該做到“五勤”,即眼勤、嘴勤、手勤、腿勤、腦勤,孫長進居然又追加了一勤——耳勤,說要經常聽取別人的不同意見,才能做好領導的參謀助手。于是,兩年之后孫長進就因為“六勤”被提拔為辦公室副主任,這不剛又三年,他又頂替邊長做了辦公室主任。
孫長進如果正常接替邊長做辦公室主任,邊長是無話可說而且還應該感到高興的,但他分明是頂替,而不是接替,最起碼邊長是這么認為的。
邊長有一個小小的嗜好,就是每天晚上都要小酌兩口,每次都不多,也就二兩。莫姬為了滿足他的這一小小嗜好,幾乎也成了他的“幫兇”。每天晚上,莫姬都要給他備上兩個小菜,并且親自把酒給他斟上,讓他吃得滋膩,喝得帶勁。這樣,莫姬也有一種成就感,把老公伺候帶勁了就是她的成就。
愛喝酒的人,難免會有失言的時候,盡管邊長是一個說話辦事都很謹慎的人。現如今,全國上下政治生態都已發生了變化,公務員中午是禁止喝酒的。偏偏有一天中午,孫長進要到邊長家里蹭飯,莫姬準備了幾個菜,邊長自然要勸孫長進喝上幾杯,并且學著別人常拿他開玩笑的樣子說:“來來來,咱在自己家里喝酒,誰想管咱也‘鞭長莫及哪!”
可是,邊長說什么也沒有想到,這“鞭長莫及”四個字會毀了他的前程,他本來是有機會晉升副縣級協理員的,結果連主任的職務也給抹了。
當天下午,邊長照常上班,沒想到市里的暗訪組突然登門,當天晚上邊長就上了電視,成了頂風違紀的典型。
第二天,在畜牧局機關全體人員參加的整頓工作作風動員大會上,局長痛心疾首且語重心長地說了這么一句話:“我說同志們啊,不要以為自己在家里喝酒,組織上就‘鞭長莫及哪”!
局長當著眾人說出這樣不留情面的話,亮明了就是要沖邊長動刀子呢。有什么辦法呢,在正風肅紀的節骨眼上,誰讓他硬往槍口上撞呢?如果局里不處理他,局長就無法向市領導交代了。
就這樣,邊長被提前退居了二線,變成了邊主任科員。
邊長非正常退居二線之后,很長一段時間腦子都緩不過來勁來,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莫姬勸了也沒用。直到有一天,他早上在河邊散步,看到一只可愛的小狗叼著一頂氈帽在追趕自己的主人,他的腦洞才忽然大開:我應該領養一只小狗才是,狗還知道感恩呢!
小狗,有現成的。去年樓下的鄰居家里養了一窩小狗,要送莫姬一只讓她逗著玩,還說是純正的貴賓犬,可莫姬呢,愛干凈,死活不要。現在嘛,我要了!
于是,邊長就讓莫姬再去跟樓下鄰居說。莫姬是很不情愿的,可又有什么辦法呢,總不能眼看著自己的老公一天天抑郁下去吧。
也許是邊長命中有狗吧,莫姬去跟人家一說,小狗立馬就抱了來。這小狗一母同胞六個,它是最小的一個,喚名多多。多多是公的,邊長卻說,是個男的。
多多進了邊家之后,邊長就尋思著給它再改個名字。多多,對于他來說,一點兒都不多,女兒嫁到外地去了,莫姬愛去跳廣場舞,只有他閑得無聊。
那么,給多多改個什么名字呢?
邊長想到了孫長進。孫長進到他家喝酒的那天下午,并沒有直接去上班,說要到市政府去取文件,他也是同意的。這樣,暗訪組突然光臨的時候,他邊長就成了被質詢的焦點。中午和誰一起喝的酒呢?他總不能說是和孫長進一起喝的酒吧,當主任的總得護著自己的部下吧……可是,孫長進為什么偏偏那天中午要到他家里喝酒,是不是有什么陰謀呢?局長當眾說出“鞭長莫及”之類的話,是不是孫長進告的密呢?……看來,孫長進說辦公室工作應該做到“六勤”,那個所謂的“耳勤”,不過是善于抓小辮子,善于打小報告而已……孫長進可是他一手招聘進來的,還是名牌大學畢業的呢……
“對了,就叫名牌吧!名牌,多響亮的名字,而且顯得很有追求,很有抱負!”
“‘抱負?你這叫‘報復!”莫姬反對說,“老邊,你不要總是疑神疑鬼的好不好?”
“咋啦?我這人一生也沒有穿過名牌,上的大學也是個磚頭蛋子,想叫個名牌還不行嗎?!”
莫姬拗不過邊長,又不想讓邊長繼續抑郁下去,只能依著他,任他折騰。只是,她呆在家里的時間少了,除了做飯洗衣,早晚都去跳她的廣場舞。她內退之前是幼兒園的老師,跳舞是強項,最近大家在跳的一個廣場舞,就是她編排的呢。
多多似乎對自己被叫作名牌很是興奮,一連幾天都是上躥下跳的樣子,仿佛在歡慶新主人對自己的嬌寵。莫姬為了表現出對這位家庭新成員的寬容,有時會沏上一杯茶來讓自己靜靜神,而這位家庭新成員一點也不客氣,它不僅要撲上茶幾嗅一嗅,還要伸出它的長舌頭舔一舔。更有甚者,一次它居然騎到莫姬的小腿上,做出交偶時頻頻抽動的樣子來,這讓莫姬感到無比惡心,一抬腳就將它踹到了墻角里,它委屈地望著邊長嗷嗷叫喚了老半天。
“名牌是處在青春期呢。”
邊長替名牌開脫道,沒敢說它是處在發情期呢。
“我看你是處在更年期呢!”
莫姬為了讓自己不生氣,就下樓找自己的舞友們嗨皮去了。
邊長也不想惹莫姬生氣。他花了一整天的功夫去研究名牌這種貴賓犬的習性,又花了一整夜的功夫去研究如何培養這種貴賓犬,又花了一整天一整夜的功夫制定出了專門針對名牌的培養方案。他想把名牌培養得更乖巧,更聽話,好讓莫姬能夠喜歡它,愿意接近它。他甚至想把名牌培養成為貴賓犬中的佼佼者,名副其實的名牌。可是,名牌已經快兩歲了,早已錯過了最佳培養期。為此,邊長特意買來了一條教鞭。
邊長對于名牌的培養,也即訓練,是從如何進家門開始的。主人如果不踏進家門,它就只能蹲在門外。邊長說的話它照做了,就獎勵一塊小食品,不照做就用教鞭敲一下頭。進了家門,它必須保持安靜,不能上躥下跳,否則頭上就會挨一教鞭。主人喝茶時,它可以眼饞,但不能亂動,不亂動就獎勵一小杯茶,亂動了就要挨一教鞭。發泄情感時,只能躲到陽臺上的狗屋里去,不能沖著主人瞎折騰,否則就要挨揍。這樣反復訓練了半個月,邊長不知買了多少袋小食品,名牌也不知挨了多少次教鞭,才基本解決了莫姬最為反感的幾個問題。
邊長為了省錢購買名牌愛吃的小食品,把多年的酒癮都給戒了,實在想喝酒時,就獎勵自己吃一塊名牌愛吃的小食品。
接下來,邊長又對名牌進行了全方位的訓練:定時進狗屋睡覺,定時起床和主人一起外出散步,定時吃飯喝水,定時拉屎拉尿,而且屎尿一般要在外出散步時解決,特殊情況下必須拉在專用墊上或者小便器里,照辦了美食獎勵,違反了教鞭伺候。如此堅持了三個月,名牌漸漸養成了較好的生活習慣,雖然偶有反彈,但已經不那么令莫姬討厭了。
天冷了,邊長給名牌購置了幾件花衣服,還有一頂花帽子,他要訓練它直立行走了。名牌也因為能夠像人一樣穿上花衣服戴上花帽子而感到欣喜,所以練習直立行走就特別賣力,而且,它不只滿足于直立行走,它還想努力直立奔跑呢。也就半個多月的功夫吧,名牌已經能夠直立奔跑三十多米了。邊長為此深感自豪,他又給名牌配備了一個小書包,順便又教了它一招,——見人點頭作揖。于是,每天早晨,邊長帶著名牌外出散步,名牌見人就直立奔跑,并不時點頭作揖,引得路人紛紛擊掌稱奇。
然而,邊長仍不滿足于此,他還想讓名牌學習跳舞,于是就向莫姬求教。沒想到,莫姬斷然回絕:
“你是想用名牌替代我嗎?”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莫姬開始生起邊長的氣來,她覺得邊長愛名牌勝過一切,于是就提出要將名牌送人,于是兩個人就開始鬧起別扭來了,而且別扭不斷升級,以至于出現了本文開頭的那一幕。
莫姬那天摔門下了樓,沒有再去跳廣場舞,而是直奔火車站,到遠在廣州的女兒家尋清靜去了。
邊長沒想到莫姬會負氣出走,后悔得徹夜難眠。
第二天早上,他盡管有些困頓,卻照常帶名牌外出散步。名牌穿著花衣服,戴著花帽子,背著小書包,時而直立奔跑,時而向人作揖,儼然一副狗中名牌的樣子。這讓邊長的內心有了些許的慰藉。可是,在回來的路上,他接到孫長進一個電話,說市里出臺了新規,退二線的人也要求正常上班,調研員都不能例外呢。這下邊長真的火了,索性帶著名牌直接去了辦公室。
“名牌,來來來,給孫主任作個揖!”
名牌接連給孫長進作了三個揖。
孫長進尷尬地笑了笑,面色難堪。
邊長甚至還想帶著名牌去見一下局長,給局長也作三個揖,——怎么倒霉的事兒都讓我趕上了,退了二線還不讓享清閑?但他終究沒敢造次,對領導他還是心存敬畏的,就像名牌之對于他一樣。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邊長依然是吊兒郎當的,要么不上班,要么帶著名牌到辦公室溜一圈就走人。局長主動找他談了一次話,肯定了他的諸多優點,夸贊他的字寫得好,并且送他了一套文房四寶,希望他能回單位上班,靜下心來練練字,為單位的文化建設做點貢獻,但他并不領情,依然是隔三岔五地帶著名牌到辦公室點個卯。
很快,邊長帶著狗上班的事兒在市直委局中傳開了,市領導們也都知道了。邊長再次成為了人們議論的焦點,再次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畜牧局不得已做出了扣發邊長部分工資的決定,若他仍不思悔改,恐怕連公職也保不住了。
莫姬一直沒有打電話給邊長,盡管她知道邊長很愛面子,仍然期望邊長能夠主動和她聯系,那樣她就可以回去給他做菜,給他斟酒,讓他吃得滋膩,喝得帶勁了。然而,邊長似乎更倔強了,他既不打電話給莫姬,也不愿到單位去上班,整日帶著名牌在街坊里閑蕩,餓了,就拿名牌吃的小食品來填填肚子。
一日,邊長在街坊里遇到一個耍猴的,正敲著銅鑼叫場子。那耍猴的拎著一只猴子,也是穿著花衣服,戴著花帽子,時而作直立奔走狀,時而拱手向人作揖。邊長十分欣喜,慫恿名牌和猴子聯袂表演,效果奇佳。觀眾尖叫喝彩,紛紛擲錢以賀。表演結束,耍猴的要與邊長平分收獲,邊長揮手謝絕。
莫姬忽然從廣州回來了,她是在接到孫長進的電話之后匆匆趕回的。孫長進說,他那天不該到他們家里蹭飯,給邊主任帶來了無盡麻煩;他還說,他那天確實想喝酒,因為頭天晚上和女朋友分了手;他還說,以后見或不見,他都會愧疚于心。
莫姬是在街坊里找到邊長的。她看到名牌和猴子一起表演時邊長興奮的樣子,就知道再勸邊長把名牌送人已經不可能了。她試圖勸邊長順應形勢回單位上班,但邊長一意孤行,她也就無計可施了。
莫姬很想見一見孫長進,但當她到畜牧局找人時,孫長進已經辭了職,到同學的公司打工去了。
名牌和猴子,因為聯袂演出,成為了好朋友;邊長和耍猴的,因為志趣相投,也成為了患難之交。
后來,因為衛生防疫和文明創建等,市里對耍猴的有諸多限制,邊長就隨耍猴的轉移到了農村,但終因生活不濟,隱居了山林,畢竟山林里有果子吃。
再后來,據說名牌變成了一只猴子,邊長和耍猴的都成為了野人。
責任編輯 ? 婧 ?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