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衛國
祖母是踩著月色走進我夢鄉的,和她生前一樣慈祥。上身藍布對襟夾襖上,綴著豆粒般大小的銀扣子,扣子上鏨著比目魚的圖案。黑色的褲子,打著綁腿,整個人顯得干凈利落。祖母輕輕呼喚我的乳名:“小三兒,電影散場了,趕緊從草垛子上爬起來,咱們回家吧。”
夢境清晰而又真實,喚醒了我記憶深處的往事,帶我回到了時光深處。夏日夜空,繁星點點,在院子里鋪一張席子,祖母和我坐在席子上納涼。祖母手指著,教我辨認牽牛星和織女星。后來我上大學讀到“維北有斗,不可以挹瓊漿”的詩句,立刻想起了童年時光。
多少個夜晚,我是枕著那些傳唱多年的故事入夢的,花木蘭,穆桂英,孫猴子,劉關張……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因膽道蛔蟲住進了縣醫院,和一個同齡的小朋友鬧別扭,他說明天叫阿斌來打我,他說的阿斌是他哥哥,我說明天叫孫悟空和關云長來打他,他們的本領都高得很。惹得醫生和護士都笑彎了腰。
在我的故鄉北中原的鄉村,有紅白喜事的人家會在村里放電影,孩子們便奔走相告,放電影的消息一會兒便在村里飛散開來,下午放學后就會看見鑲著黑邊的白色幕布已扯在了街道兩旁的樹上。大人也會早早地收工,孩子們則是扒拉兩口飯,撂下飯碗就匆匆地跑去占位置了,講究一些的人家會從家里拿上小凳子。大多數莊稼人是不講究的,磚頭塊兒、石頭墩兒、路邊的樹疙瘩或者干脆坐到街邊人家的房頂上。二胖家的房屋緊鄰大街,旁邊是合作社,這是一個承載歷史記憶的稱呼,合作社前面有一片空地,因而這里也就成了放電影的首選之地。撥開時間幽深的縫隙,我仿佛看見了童年時期的二胖,他自豪地對正在做游戲的小伙伴兒說:“讓我先來,否則下次放電影不讓你們去我家屋頂。”
秋收以后,玉蜀黍秸稈打成捆碼在街道的兩側,可以用來生火取暖,也可以用鍘刀鍘碎,在草黃葉枯的冬天做牲畜的草料。這時候秸稈也是最好的坐具,既柔軟又暖和。
放映機滋滋啦啦地響著,射出一束光,我能清晰地看見有灰塵微粒懸浮在這束光里,有時候風吹得熒幕呼呼啦啦地響,并伴隨著響聲波浪般地起伏,突然喇叭傳出一陣刺耳的雜音,我的精神為之一震顯得極為亢奮,雙眼盯緊了銀幕。
電影播映的內容大多已經在歲月的深處漫漶,猶記得《地道戰》和《地雷戰》是常常放映的,明明看過了很多遍,聽說晚上放電影依然激動,現在想來那時候看的也許是一種心情。
農用四輪車的車斗在農閑時就擱置在街道兩旁,上面堆放一些秸稈或者雜草,有一次看電影時,我躺在這樣相對封閉的車斗里睡著了。在睡夢中聽見祖母一聲聲呼喚我的乳名,一骨碌爬起來揉揉朦朧的雙眼,哪里還有人,早已是“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曲終人散,連幕布都撤走了,只剩下一地月光亮如白銀。于是,我牽著祖母的衣襟,祖母晃著一雙顫顫搖搖的小腳將那一地的月光踩碎,我們伴著村莊里的幾聲犬吠向家中走去。
我想起了兒時鄉村夜間的犬吠,鄉村犬吠往往會此起彼伏,剛開始常常是幾聲犬吠,繼而在村莊之間彼此呼應,連綿的犬吠聲穿透夜色的布幔,在空間延宕,顯得格外神秘,犬吠聲越過鄉村厚實的夜飄蕩在無邊的曠野之中,沒有人知道,就是這鄉村的犬吠聲在一個孩童的心里種下了朦朧的時空觀。
沿著時光往回走,或許你能遇見一個著小板凳的孩童,正牽著祖母的手走在看戲的路上。在鄉下搭臺唱戲是不多見的,每逢古會才會唱幾天,每年農歷十月初五是我們村的古會。古會是老輩人留下來的,到了這一天,村莊的街道就成了商品集散地,來自十里八鄉的小商販一大早就在街道兩旁將攤位支起,吃過早飯以后滿街筒子都是來趕會的人,熙熙攘攘,叫買叫賣,熱鬧異常。
戲臺依傍著村西頭的學校,學校院子里有一棵古槐樹,樹上掛著一口鐘,等我長到八歲上學時才知道這樹上的鐘聲是我上下課的指令。校門口有一處高臺,自然就成了戲臺,臺上密匝匝的鑼鼓點兒,咿咿呀呀的唱腔,臺下也是人間煙火的熱鬧,常有賣瓜子、花生、糖葫蘆的小販走動。后來這個戲臺被推平規劃成了宅基地,再搭戲臺就到了寨外的河坡上。
每次戲班子來,所唱曲目似乎大同小異,記憶中,《秦香蓮》《打金枝》《拷紅》《風雪配》這幾個曲目是常有的。時光飛逝,《風雪配》的情節和唱詞我已記不清了,當時我可以一折一折地復述劇情,有個一起去看戲的霍姓老奶奶逗我說:“這小孫子真伶俐,趕明兒我給你說個媳婦要不要?”我仰著頭調皮地說:“要。”她又問:“要媳婦做什么呀?”我說:“讓她給我暖腳呀。”于是,奶奶們都樂呵呵地笑出聲來。
戲臺子下面,我幼小的心靈已經種下了是非觀,看到白臉的出來我總是急切地問祖母:“這個人怎么還沒有被抓住呀?”祖母常說:“拿不住奸臣不下戲,等這個人拿住的時候就是這出戲唱完的時候。”花旦輕移蓮步走上了戲臺,發梢上五顏六色的裝飾閃亮我的雙眼,她們繡花鞋上的蒲穗一搖一擺,攪得我心尖兒顫巍巍的。武生的對打熱鬧了浮世的蒼涼,青衣的水袖舞成了炫目的光。
每當我看到黑臉包公出來就非常興奮,那時候只知道他的聲音厚實有穿透力,感覺他唱得頗有氣勢,長大后才知道這叫黑頭,是很獨特的唱腔藝術而且多是反串兒。聽!戲臺上的包公不怒自威:
開封府有人將你告,打罷官司你再上朝。
開封府有人將我告,你拿我當朝的駙馬怎開銷?
且慢說你是駙馬到,龍子龍孫我不饒。
頭上摘掉烏紗帽,身上剝去你滾龍袍。……
鑼鼓鏗鏘,嗩吶聲嘹亮,望著臺上油彩分明的臉譜,祖母會說:“戲里戲外都是人生,戲里的好人和壞人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戲外面可就不一定了。”等我長大后再慢慢品味這些話,覺得祖母簡直就是一個睿智的哲學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去河北打工的二哥,不幸遭遇車禍客死他鄉,我們一直都瞞著祖母,可是耐不住時日久長,心如明鏡的祖母怕是早已猜到了不祥。我看見祖母瞇著眼坐在冬日的暖陽下,猛然抬頭喃喃自語:“你二哥怕是早就歿了。”從此,她臥病在床,再也沒有起來,正如我們的預料,祖母老了,經不起生離死別的重擊。
祖母生前篤信神靈,吃齋念佛且多積德行善。那些苦難的歲月中,總會有賣藝的、雜耍的、說書的藝人走街串巷討生活。傍晚時分,玩把戲的來了,一通鑼鼓之后街面上聚集了好多人。玩把戲的總是先用九節鞭掃一趟場子,鞭子舞得呼呼生風,鞭梢擦著觀眾的鼻尖、頭頂呼嘯而過,人群發出了陣陣驚呼,如同水面的漣漪一樣向外蕩開,蕩出了一個圓形的場地。練一指禪的師傅走進場地中央,他的面前放置一盆冷水,觀眾席上不知哪位給他尋來一塊農村土窯因火候過猛燒制出的焦磚。只見他憋氣運功,然后用一根手指在那個磚塊上轉動,磚屑紛紛落下,我看見他憋得通紅的臉上青筋暴露,隱隱有汗珠在燈光下閃現。一會兒,他停下來在冷水里浸泡一下手,二次運功后繼續轉動,大約三五分鐘的功夫,磚頭中間真的穿透了一個手指頭粗細的孔,于是人群爆發了一陣陣掌聲和歡呼聲。接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兒走到場地中間,他的身子像蛇一樣柔軟,胳膊關節松動后可以任意旋轉,我分明看見他松動關節的一剎那眼中有晶瑩的淚光閃動。遇到玩把戲的來了,我拉著祖母的手要去看,祖母執意不去,她不忍心看那些苦命的孩子受苦。逢上說書的來了,奶奶早早地帶著我去,說書其實是河南墜子,是一種說唱結合的藝術。那年月物質匱乏,他們表演結束會挨家挨戶地討要一些糧食,祖母常常叮囑家人多給他們幾升,她掛在嘴上的一句是出門在外討生活不容易。
在祖母臥病的時日里,我和母親曾去申村一個女人家,她四十多歲,面容和善,穿著樸素,乍一看和其他鄉村婦女無異。只見她點燃一炷香,雙目盯著軸神像,口中喃喃自語,聲音細小,我并未聽清她的禱詞,等到她再次打量人時,目光炯炯如電,據說她在神通上身時可以翻跟頭、劈叉。有人稱之為迷信,也有人相信這世間有我們未曾參透的玄奧,這個女人最后說出了祖母的大限之日,令人難以置信的準。
不止一次,我夢見自己回到了舊宅的老屋中,躺在熱氣升騰的火炕上,祖母的故事伴我入眠,有時候,我從被窩探出半個身子,伸長小胳膊去翻看烘烤在與火炕相連的灶臺上的紅薯。恍惚間,我似乎又回到和祖母一起去聽戲的童年,我一手?著個小凳子一手牽著祖母的衣襟,走在時光的縱深處,走在故鄉混著青草、莊稼與泥土氣息的堤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