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盡管溫室效應已然嚴重,但酷暑并非今日才有。據《舊唐書·德宗紀》所載,唐貞元十四年(789年)“夏,熱甚”;《舊五代史·梁書·太祖紀四》稱,五代后梁開平二年六月辛亥(908年7月17日)這天“亢陽”,即太陽很大很毒;《宋史·五行志二》中則記下南宋嘉定八年(1215年)“五月大燠,草木枯槁,百泉皆竭”……有史記載以來最熱的當數乾隆八年(1743年)(《中國三千年氣象記錄總集》)。據專家測算,這年7月14日至25日,北京氣溫均高于40℃,其中7月25日達到了驚人的44.4℃。這期間,“道路行人多有斃者”,官方統計,北京近郊和城內有11400人死于炎熱。
盡管可以享受到很多消夏特權,但身著厚厚龍袍的乾隆亦苦不堪言。于是,這位一生作過四萬三千六百三十首詩的皇帝自然少不了賦詩一首:冰盤與雪簟,瀲滟翻寒光;展轉苦煩熱,心在黔黎旁。有宮女不停搖扇、有冰殿可坐的乾隆尚且“展轉苦煩熱”,普通民眾的痛苦可想而知。不過,人類總是在不斷適應和改造自然環境中得以生生不息。
今天,坐在空調房里的我們如果回溯歷史就不難發現,古往今來人們消夏的習慣變遷,就像是一部散落于塵世的文明進化史。
避暑,哪里涼快哪里待
水往低處流,人往涼處走。面對炎炎烈日,不知空調、電風扇、冰箱等降溫設備為何物的古人沒有坐以“熱”斃。為了避暑,他們或者藏身山林,或者棲身湖畔,總的原則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絞盡腦汁,“哪里涼快就哪里待著去”。
手中掌握雄厚資源的中國歷代皇帝,消暑方式自然會引領社會潮流。清朝皇帝避暑之地有遠近兩大選擇,近的是去頤和園,遠的則是興師動眾地前往始建于1703年的承德避暑山莊,順帶狩獵,以便彰顯圣威。時至今日,“避暑山莊”早就“遍地開花”,當然總體上延續了承德避暑山莊的選址習慣,即有山有林還得有水。
避暑并非中國皇室所獨有,歐洲皇室也會在盛夏時避暑。在城邦文化中成長起來的歐洲皇室對城堡情有獨鐘,所以城堡是歐洲皇室夏季度假的最愛。特別是山地城堡,一般被用來避暑和舉行宴會,比如德國新天鵝堡、霍亨索倫堡、瓦爾特堡等。
相比之下,普通民眾的避暑方式則簡單得多,這從古人留下的諸多消夏詩詞中可見一斑。白居易有詩云:“何處堪避暑?林間背日樓。何處好追涼?池上隨風舟。”既處林間又少日曬,這當然是避暑的首選。王維則在陜西終南山中建了座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陳子昂與之相似,也是“山水開精舍,琴歌列梵筵。人疑白樓賞,地似竹林禪。對戶池光亂,交軒巖翠連。色空今已寂,乘月弄澄泉”。秦觀則喜歡“獨處池畔柳蔭下,支張床吹吹風”,所以才有“攜杖來追柳外涼,畫橋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參差起,風定池蓮自在香。”最令人嘆為觀止的當數詩仙李白,喜歡練劍頗有俠義情懷的李白并非像一些人想象中的那般斯文,反倒率真豁達,所以他的避暑方式極為獨特,“懶搖白羽扇,裸體青林中。脫巾掛石壁,露頂灑松風。”
尋找陰涼之所,這是人們對抗炎熱所能想到的最簡單的方法,就像非洲大草原的那些動物,酷熱之時干脆一天到晚泡在水里。古人也一樣,白天喜歡待在樹蔭下,有錢人則自建涼棚或涼屋,晚上則樂于待在涼風習習的水邊,靜聽蛙聲。
有朋友向筆者提起這么有趣的一幕。數十年前,每逢盛夏太陽落山,老漢口的十里江灘便被鋪天蓋地的竹床占領,密密麻麻,家家戶戶的男女老少全都在江邊避暑,甚至露宿,場面尤為壯觀。這一幕在空調早已“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城市中已經看不到了,但仍有一些農村地方保持著晚上納涼的習慣。
時間是歷史的車輪,今天的人們在避暑方式選擇方面早就五花八門,比如扎堆各地避暑山莊,比如冬天往南夏季往北的反季節旅行,還有越來越多的國人不辭辛勞走出國門,就為了感受炎炎烈日下那一絲絲難得的自然清涼。
斗暑,辦法總比困難多
這是所有消夏選擇中最值得濃墨重彩之處。筆者這里所說的斗暑,不是針尖對麥芒式的蠻斗,而是從居、用、食、穿等方面因勢就利的智斗。
首先是居。記得長期從事中國歷史建筑研究的趙廣超曾指出,古建筑大都建于臺基之上,功能之一便是通風。通風既可以保持室內干燥,還可使室內盡可能涼爽。古人還喜歡將房子建在水邊,就是為了通過水流降溫。到今天則變成江景房、湖景房等居住文化。在許多老式民宅中,大都可見一個沒有屋頂的天井,這樣設計同樣可以起到方便空氣流通的降溫效果。歷史上更有甚者,直接將水抽上屋頂,任其自然流淌而下,如此降溫效果確實更好,但也僅僅是處于權力塔尖的皇宮才有能力消受。
對房子再如何改造,其降溫效果也無法超越直接引“冰”入室的“涼殿”。古人儲冰用冰歷史可上溯至2500年前的周朝,那時周朝就設置專門負責采冰、儲冰的官職“凌人”。每年冬季采集冰塊,然后埋入地下兩米多深的冰窖,精心維護,只待來年盛夏使用。
“據《大清會典》記載,清朝在京城共分四處設冰窖18座,統由工部都水司掌管,共儲冰20.57萬塊,每塊冰一尺五寸見方,重量約80公斤。” 盡管想盡千方百計,但限于當時技術手段的欠缺,真正能夠保存到第二年三伏天的冰塊僅及儲冰總量的三分之一。
雖然儲冰成本很高,但一些皇帝不管不顧,用冰極盡奢侈。比如唐玄宗每到夏天,便把金殿、后宮地上全鋪滿冰,如果不多穿點衣服,定會哆嗦。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皇室的“標桿”作用影響下,民間對冰的需求逐漸破繭,至明朝可見普通民眾用冰。徐謂在北京時就曾吟了這么兩句,“門前銅盞呼人急,卻是冰兒來賣冰。”在美國,19世紀冰已在多個領域被廣泛使用。世界冰王圖德把北方的冰運到南方,甚至是印度、中國香港和廣州等地,因此獲益頗豐。
其次是用。如果問古往今來的消夏用具,扇子肯定居功至偉。扇子最早出現于殷代,距今已3000多年。有意思的是,扇子另外還演變成可以寫詩作畫乃至收藏的雅趣。除了扇子,人們用得最多且還在繼續使用的有涼席、竹床等。歷史上,完全由竹篾編制而成的長圓筒即竹夫人現今已難見。竹夫人起于唐,盛于宋。竹夫人既可懷抱,也可擱腳,散熱效果不錯,只是在更先進的電風扇和空調面前,顯得太過笨拙。
不難看出,除了五花八門的竹器,古人曾熱衷的瓷枕、玉器和如意等消夏“佳品”早已退出歷史視野。中國是瓷器大國,瓷枕最早出現在1400多年前的隋代。相較于瓷枕,本就清涼、晶瑩剔透的玉器和如意得以進入公眾消夏視野,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們的想象。
1902年,后來被稱為制冷之父的美國發明家威利斯·哈維蘭·開利設計并安裝了世界上第一部空調系統,從而掀開了人類歷史上消夏的新篇章。空調的出現,直接宣布了冰窖的終結。一同終結的還有扇子、竹床等,未來還可能更多。
接下來是食。前面所說的冰塊,一開始只是用來給室內降溫。源于最初嘗試留下的美好記憶,冰塊逐漸進入飲食并不奇怪。自唐代起,人們開始將冰塊倒進果汁、牛奶、藥茶等,制成風格各異的冷飲。后來又有了糖,冷飲自然越來越受歡迎。
相較于冷飲,公元306年東晉道學家葛洪來到嶺南后發明的涼茶更大程度上體現了中醫的精髓。直到今天,涼茶仍舊是南方人夏季必備佳品,涼茶甚至還引起了一場中外品牌訴訟。
今天的消夏食品雖然極其豐富,但西瓜的地位至今難以撼動。這個四千多年前出現于埃及,四五世紀時由西域傳入中原的水果至今仍為貧富不拘、老少咸宜,也算得是一件頗值琢磨的趣事。
再就是穿。自打偷嘗禁果的夏娃以一片葡萄葉遮羞,服裝從此在人類文明史占據著極其重要的地位。服裝兼具遮羞、保暖和審美三大功能。眾所周知,絲綢之路源于絲綢貿易,絲綢之所以在西方世界引起轟動,既因絲綢輕若晨霧,薄如蟬翼,也因其透氣性好,更易于散熱。當然絲綢并不是尋常家庭所能消費的,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百姓衣服還是以雖不散熱但耐磨的粗布料子為主。及至近代,隨著工業革命,服裝布料技術的飛速發展,人們的服裝不僅花樣越來越多,款式也更貼近生活時令,同時也帶動了人們的審美轉向。
賞暑,心靜自然涼
回首漫長的消夏史,人們在惡劣的自然面前表現出的堅韌尤其是樂觀態度令人印象深刻。
“煩夏莫如賞夏”。沒有人不怕熱,但面對同樣的滔滔熱浪,古人們一邊選擇力所能及地避暑消夏,另一方面紛紛以詩言志,把消夏過成了詩情畫意。
袁枚曾以《消夏》為題賦詩一首:“不著衣冠近半年,水云深處抱花眠。平生自想無官樂,第一驕人六月天”。怎么看來,袁枚的“不著衣冠”,就像是跨越漫漫歷史時空與李白“裸體青林”的一次隔空對話:二人均不顧世俗,融入自然,獨得其樂。
在水邊寫過許多好詩的蘇東坡,也樂于水邊納涼,關于消夏他寫下了“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的名句。杜甫的消夏詩句所營造的意境同樣很美:“竹深留客處,荷凈納涼時。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而孟浩然的“散發乘夕涼,開軒臥閑敞。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雖然同樣刻意強調不拘不束,但落腳點顯然放在“竹露滴清響”所帶來的恬淡安靜。無獨有偶,白居易在《消暑》一詩中也曾吟道,“眼前無長物,窗下有清風。散熱由心靜,涼生為室空”。在白居易看來,沒有什么比靜謐的心態更能輕松釋懷。這倒是印證了那句老話,心靜自然涼。
其實,人類文明的進化,歸根結蒂都是為了尋找內心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