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舊

孟美兮

上海變了，夜晚衖堂口吹來的風(fēng)還是這個意思。

——引子

風(fēng)過，朗朗云天。

幾幢施了一半工的灰色建筑，突兀地生長在小村的土地上，建材亂糟糟地棄在荒草叢里。曾經(jīng)的民房拆得七零八落，哀哀戚戚隱沒在陰影中。村人養(yǎng)的幾只雞不見了，只剩破落的圍欄，零落的幾片葉子。

在不合時宜的季節(jié)，不合時宜的歸人走在不合時宜的村落。

嫩寒風(fēng)來，不知名的鳥在盤旋空啼。空氣里稠稠的泥土氣息，樹木雜花寥落夾生。匆忙瑣碎的光陰里，小村的記憶在指尖開始散失，開始遺落。

我敲著家門，喉頭一哽，那句響亮的叫喊咽回肚子，情緒如鯁在喉。

俄而布簾一掀，那人兒軒軒出來。

舊布衫，曬褪色的涼鞋，洗得發(fā)白的手皺紋凝重，塌鼻梁溫柔地堆在暗紅嘴唇上，小豆子一樣的眼睛凹陷進(jìn)干癟的面頰，像曬干的老柿子，掛兩顆水珠子，亮晶晶像在說話。

那腰間的圍裙，依舊不偏不倚地系著，腕子上的珠鏈子，依舊松松垮垮地搭著。一笑起來，還是像那樣把鼻子眼睛擠作一團，眉宇間滑落經(jīng)年不變的滑稽里的溫柔。

她說前月剛?cè)ゴ孱^染掉幾簇白發(fā)，她說和鄰居阿婆一起去點掉了老人斑，一顆五元，她有一點兒心疼，我說她一點兒沒有變老，額角的皺紋也沒有多，小時候蹭過鼻涕眼淚的圍裙還妥帖地在她胸前，從前趴過的肩膀膝頭仍舊寬厚，仍舊溫暖，仍舊向我敞開。

時光匆匆又匆匆，田地土坡變了磚瓦房屋，一幢幢。街頭買糖葫蘆的老漢走了，餛飩大叔的咚咚聲越來越遠(yuǎn)，渺茫不可追。兒時的玩伴，也只剩客氣一笑。可是匆匆里，有人滯留在時光的隧道里，這匆匆里，有人孩子氣得不愿走，有人等在原地，盼你歸來。

忽然憶起尚年幼時，賭氣一口氣跑到車站，我就這么坐在車來車往的路旁，無措地面對瞬息萬變的前方。可是她來了，溫柔的眼睛在說話，撫慰一切痛苦哀愁。匆匆又匆匆里，她牽起做錯事的小娃娃，走在天長長地久久的小道上，告訴我，快到家了，家里有新鮮的米粽，熱乎的飯菜，還有她去街頭小店里買的香甜的糖果。

曾經(jīng)坐在自己的小板車上，吆喝著東南西北家的小孩，像是騎在馬背上遣兵調(diào)將的將軍一樣驕傲，這時候老外婆總是佇在樓上的陽臺，微微笑著，驕傲地上揚音調(diào)，數(shù)落我臟兮兮的衣褲和頑劣的模樣，匆匆多年，我又坐在門前這青石板上，露出一段腳踝搭在沁涼的石階，驕傲地像太陽，細(xì)數(shù)往日趣事，咀嚼年歲時光，老外婆還穿著最喜歡的青布衣裳，不緊不慢，驕傲地?fù)P起音調(diào)，“那時候啊。”

那時候啊，匆匆的過往，渺不可及的曾經(jīng)，來人何必拘泥于匆匆時光，我們曾擁有過，如今還有這沉甸甸的回憶，身旁的至親跌跌撞撞，也還守候如舊。時光匆匆，然而帶不走生命熠熠的一分一秒。

我于是不再恐懼，時光如何匆匆，外婆總會牽我走過，讓我找到匆匆即逝的日復(fù)一日里美麗的因素，讓我留住不曾改變的永恒，溫暖與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