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族新詞語的構式考察

○ 倫昕煜 孫建偉

(陜西師范大學 國際漢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一、引 言

語言三要素包括語音、詞匯、語法，其中詞匯是最活躍的要素。社會中出現的新概念、新現象最早會在詞匯中得到體現。近幾年來，隨著互聯網的普及和社會的發展，大量新詞語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其中，“云X”結構的詞語首先出現在科技領域里，后來逐漸擴大到日常生活中。

(一)相關研究

本次研究涉及“云X”研究和構式研究，因此這里主要從上述兩方面介紹相關研究。

最早對“云X”結構進行探究的是孫青波[1]，他從結構特征、語義特點、新義以及來源與發展四個方面進行了探討。姚文彪[2]從語義、構成、造句功能、詞語的詞典收錄問題以及形成機制等方面對“云X”結構進行了討論。此外，楊春明[3]對“云”族新詞語的組合方式、來源與發展進行了簡單的梳理。

本文研究使用的構式語法是一種對語言本質的新認識。它以認知語言學為理論基礎，其代表學者Goldberg于20世紀80年代對構式語法有經典論述：“C是一個構式當且僅當C是一個形式——意義的配對〈Fi，Si〉，且C的形式(Fi)或意義(Si)的某些方面不能從C的構成成分或其他先前已有的構式中得到完全預測。”[4]75任何語言的表達式，其整體意義是超越了部分意義之和的，即如果從部分的形式和意義無法對整個表達式進行完全的推導或預測，則該表達式是一個構式。Goldberg提出構式義的“不可預測性”、強調構式的“整體大于部分組合”，為構式的本質研究提供了理據支持，奠定了構式語法成為一種新的語法理論的基礎。

(二)研究意義

“云”族新詞語出現至今，在互聯網領域一直是個“熱詞”。總的來說，現有的文獻大多從結構與組合方式、語義、新義的來源與發展等方面對“云X”結構進行分析，而從構式語法方向進行分析的文章少之又有，然而“云”族新詞語的形式和功能不能從已有構式中推知，其意義也并非組成成分“云”和“X”含義的簡單相加，所以本文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從構式語法的角度對“云”族新詞語進行分析。

(三)語料來源及考察方法

楊春明發現“云”族新詞語包括“云X”和“X云”兩種結構，筆者所搜集的語料中也出現了這兩種結構。因此，本文研究的對象是包括“云X”和“X云”兩種結構的“云”族新詞語，并且其意義并非是“云”和“X”意義的簡單相加。

本次研究選取172條語料作為考察對象，由于“云”族新詞語多運用于互聯網領域，因此本文語料多來源于各大門戶網站的新聞主副標題和正文內容，例如百度、搜狐、騰訊、新浪等。同時，部分語料來源于清博大數據、CCL語料庫、BCC語料庫、DCC語料庫。

考察方法主要采取觀察法、統計分析法和類比分析法。

二、構式的判定

結合Goldberg、Fillmore、Kay、張伯江等學者對于構式的判定可知，構式是在語言中某些成分與其他一些特定語言成分長期大量共同使用所形成的相對固定的表達式，當這種表達式的形式(Fi)和意義(Ci)的對應體C的某些特征不能完全從結構C的組成成員或已有構式推斷出時，可以判定C是一個構式。[5]由此可見，在探究“云”族新詞語時，不僅要明白“云”與“X”自身的含義和用法，而且要把其作為一個整體研究。

《說文解字》記載“雲，山川氣也。從雨，云象雨回轉形”[6]2297。《漢語大字典》中“云”“同‘雲’”[7]2573，是“雲”的簡化字。《現代漢語詞典》(第六版)對“云”的解釋為“在空中懸浮的由水滴、冰晶凝聚形成的物體”[8]1610。可見，“云”是一種具有[+流動性]、[+廣泛性]、[+集合性]等特點的事物，詞性為名詞。名詞的語法特征是經常放在動詞前后分別作主語和賓語，多數能作定語和帶定語[9]9。

原有的“云X”和“X云”結構的意義是由“云”和“X”意義的相加，例如“云層”指的是“成層的云”[8]1610，“烏云”指的是“黑云”[8]1371。本文所說的“云”族新詞語同樣是由“云+X”或“X+云”兩種結構組成，這里的“X”包括動詞成分、名詞成分以及形容詞成分。然而作為名詞的“云”充當定語或狀語，修飾限定作為“X”結構的名詞、動詞、形容詞，例如云聊、云基金、云智能等。整個結構表達出的意義是從互聯網領域產生發展并逐漸擴大到日常生活領域，與“X”含義相關的新興事物。這個含義不是“云”和“X”意義的簡單相加，其組合方式也無法用現有的常規語法來解釋，體現了該結構在形式和意義的不可預測性。因此，“云”族新詞語可以成為現代漢語中的一個“構式”。

三、構式結構、語義、語用特征分析

(一)結構特征分析

“云”族新詞語包括“云X”和“X云”兩種結構。

1.“云X”結構。在“云X”結構中，“云”作修飾限定成分。根據“X”成分的不同，“云X”結構主要分為定中式和狀中式兩種。在定中式中，“X”可以是單音節、雙音節或三音節詞，其中雙音節詞占多數。在狀中式中，“X”可以是單音節或雙音節詞。定中式的數量要多于狀中式。如表1所示。

表1 “云X”結構

2.“X云”結構。“X云”結構的詞語數量較少，其結構多為雙音節詞作定語修飾“云”，只有少數結構是數字+“云”或三音節詞語。根據“X”成分的不同，可以分為定中式和狀中式，如表2所示。

表2 “X云”結構

此外，根據“X”的不同語義，定中式的組合又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網站或企業名稱+云”，例如“360云”“百度云”“盛大云”“華為云”等；另一類是“與計算或互聯網相關的詞語+云”，例如“智能云”“導航云”“數據庫云”等。

(二)語義特征分析

在本次研究所收集的172條語料中，“云計算”是最早出現的，它是由Google公司在2006年提出的概念。具體來說是“一種基于互聯網的計算方式，通過互聯網使大量的計算機形成一個計算能力極強的系統，統一管理和調度資源，將任務分布在各個計算機上，安全可靠地進行大規模計算，根據用戶的需求提供個性化服務，具有虛擬計算、海量分布、共享性、智能化等特點”。[8]1610從云計算開始，“云”字被引入到互聯網領域，加上“云”原有的含義，使得“云”族新詞語中的“云”具有[+互聯網]、[+流動快]、[+分布廣]、[+規模大]、[+虛擬性]、[+智能化]的特點。

“云”族新詞語中的“X”可以是名詞性、動詞性、形容詞性，我們借鑒姚文彪的分類方法對“X”的語義進行分類。當“X”為動詞詞性時，表達通過互聯網實現的某種動作，例如云存儲、云監控、云定位等；“X”為名詞詞性時，表達運用了互聯網的具體事物，例如云盾、云電視、云相冊等；“X”為形容詞詞性時，表達希望通過互聯網達到的一種狀態或性質，例如云智能、云健康、迷你云等。由此可以看出，[+互聯網]是“云”族新詞語最重要的義素。

從功能與應用領域，“云”族新詞語的表達含義還可以分為以下八類，如表3所示。

表3 表達含義

(三)語用特征分析

從語用的角度看，“云”族新詞語具有確定性、能產性、常用性等特點。

1.確定性。“云”族新詞語的兩種結構均表達與互聯網相關的行為、動作、狀態。隨著互聯網科技的普及，“云”族新詞語的使用范圍也逐漸擴展到手機、家電等日常生活范疇，例如“云手機”“云冰箱”“云空調”等，但是義素[+互聯網]是始終不變的。也就是說，“云”族新詞語在日后的發展過程中，會始終圍繞“互聯網”這一核心產生新詞語。

2.能產性。自2006年出現“云計算”以后，“云”族新詞語的數量逐步增加。從2006年到2018年1月，每年都會有“云”族新詞語出現，年平均出現數量約為14個，其中2009年到2012年是其數量增長的黃金時期，每年出現的數量在20個以上，如表4所示。

圖1 出現時間統計

3.常用性。“云”族新詞語自出現以來，不僅產量豐富，而且使用頻率極高。下圖為172條語料在百度中的搜索結果。

圖2 使用頻率統計

從上圖中可以看出，頻率在10萬以下的語料有4條，所占比重約為2.3%，如“云卓、云養娃、云保鮮”等；頻率在10萬至100萬的語料有13條，所占比重約為7.5%，如“云財富、云公益、云農場、云辦公”等；頻率在100萬-1000萬的語料有72條，所占比重約為41.9%，如“云筆記、云同步、云傳輸、云制造”等；頻率在1000萬以上的語料有83條，所占比重約為48.3%，如“云音樂、云賬號、云平臺、云地圖”等。我們發現，90.2%的語料使用頻率在100萬次以上，由此可見“云”族新詞語的使用較為頻繁，具有常用性。

四、構式的形成與發展演變過程

通過查找172條語料在各大門戶網站出現的時間，“云”族新詞語構式的形成和發展過程，大致經歷了以下幾個階段。

(一)“云計算”——最早的“云”族新詞語(2006年)

在2006年，埃里克·施密特作為Google的首席執行官在其搜索引擎大會上首次提出“云計算”(Cloud Computing)的概念。可見，“云計算”一詞是通過意譯法翻譯過來的詞語。用純粹意譯法構成的新詞，一般不算外來的，因為它是根據外來詞所反映的事物或詞義，用漢語的語素按漢語的構詞法造出來的。[9]250當“云計算”出現后，“云”被賦予了[+互聯網]的含義，因此，“云X”結構的詞語逐漸產生發展。

(二)構式發端期(2007年-2008年)

這一時期共有13條語料。從數量上看，“云”族新詞語的數量逐年遞增。從結構上看，只出現了“云X”結構，沒有“X云”結構。“云X”結構以三音節或四音節為主，例如“云時代、云環境、云策略”等。雙音節詞較少，只有“云郵”一例。語義范圍集中在計算機運行方面，例如“云應用、云數據庫、云計算機”等。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詞語中的“X”多為兼類詞，例如“云安全”中的“安全”既可以作名詞也可以作形容詞、“云應用”中的“應用”既可以作動詞也可以作形容詞、“云存儲”和“云計算”中的“存儲”和“計算”既可以作動詞也可以作名詞。筆者認為，兼類詞的出現擴大了進入“X”的詞的范圍，即“X”可以為名詞、動詞、形容詞，這就使“云”族新詞語的能產性增強，為日后“云”族新詞語的發展開拓了道路。

(三)構式發展期及特點(2009年-2012年)

2009年-2012年是“云”族新詞語構式形成的關鍵期，共有106條語料，能產性增強，相關詞語大量出現。2009年首次出現了“X云”結構的詞語，例如“私有云”“彈性云”“電信云”等。“云”族新詞語在語義組合性上變得越來越強，使用范圍覆蓋了互聯網交流、存儲、通訊、安全等多個領域，例如“云聊、云定位、云存儲、云搜索、云通信”等。

(四)構式成熟期及特點(2013年-2018年)

在這一時期，更多詞語進入了“云”族新詞語固定格式中，共有語料52條。使用范圍從互聯網領域逐步擴展到智能生活領域，出現了與教育、娛樂相關的新詞語，例如“云英語、云學校、云追星、云養貓”等。結構上，“云+X”的三音節復合詞成為“云”族新詞語的主要組成部分。可以說，“云”+雙音節詞是“云”族新詞語構式的典型形式。

五、“云”族新詞語的構式壓制

根據Goldberg, Croft, Michaelis等人對于構式壓制的判定，我們知道構式壓制指的是“當構式義與詞匯義似乎沖突導致語義異常時，根據‘強制原則’，構式義(處于‘強勢位置’)就會壓制詞匯義從而消解沖突并生成新的詞匯義。”[10]292

在“云X”結構中，一方面，受詞義壓制，“云”作為物質名詞，常作主語、定語、賓語。另一方面，受構式壓制，“云X”結構中的“云”充當定語或狀語修飾限定后面的名詞、動詞、形容詞構成定中或狀中的結構，其構式義與詞匯義沖突，需要我們對“云”的詞匯義進行新的解讀。

我們發現，名詞的語法特征之一是經常用在介詞后面，組成介詞短語，可以修飾后面的動詞。從這一特點出發，結合構式形成與發展的特點，筆者推斷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當“云X”是狀中結構時，“云X”結構中的“云”可能是介詞短語的變體，本意即“在云上”或“從云上”。又因為“云X”結構中的“云”有[+互聯網]的含義，所以“在云上”或“從云上”又可以理解為“在網上”或“從網上”。例如“云聊”指“在網上聊天”，“云辦公”指“在網上辦公”，“云監控”指“從網上監控”，“云支付”指“從網上支付”。另一種可能是在構式產生初期，“云X”結構中的“X”多為兼類詞，如上文所述，這就為名詞、動詞、形容詞進入構式打開了入口，豐富了構式的結構和意義。

在“X云”結構中，“云”充當名詞，其構式義與詞匯義并不沖突，但是此處的“云”的含義并非是“云”的傳統含義。根據語料可知，“X云”結構的出現時間要晚于“云X”的出現時間。最早出現的“X云”結構的詞語是“數據庫云”，也可以稱作“云數據庫”，指的是“被優化或部署到一個虛擬計算環境中的數據庫，可以實現按需付費、按需擴展、高可用性以及存儲整合等優勢”。[11]是一個提供虛擬計算的平臺。此后出現的“私有云”“彈性云”“360云”“百度云”等都表示某個企業或網站所提供的服務項目，這些服務包括為用戶提供能夠計算、儲備、應用、管理等的平臺。結合百度百科對于表達“計算機網絡用語”中“云”的含義，即“互聯網和底層基礎設施的抽象”。筆者推斷，“X云”中的“云”表示云平臺的含義，這個云平臺可以提供“X”所包含的云服務和云產品。

六、“云”族新詞語構式化動因

李宇明曾在《詞語模》一文中提出了“詞語模”這一概念，他認為“詞語模本身是從一組新詞新語中概括抽取出來的”[12]146，如“X 門”“X客”就是來源于英文“Watergate(水門)”和“hacker(黑客)”，“gate”和“ker”逐漸成了新的英語詞綴，后來我們通過意譯法翻譯“x-gate”“x-ker”等詞，由此出現了“X門”“X客”等新詞語。同樣的，“云”族新詞語這一詞語模來自英文Cloud Computing，我們可以用隱喻和類推以及語言經濟原則來解釋其構式化的動因。

(一)語言經濟原則的制約

在交際過程中，人們往往會使用不同的形式來表達相同的含義。這些同義異形的結構會在一定程度上增加我們記憶的負擔。因此，從語言經濟的角度看，當同一語義擁有不同的表達形式時，說話者會更愿意選擇簡單而省力的表達，聽話者會更容易接受簡潔而富有表現力的表達。正如Levinson論述的那樣：“會話信息原則強調信息輸出方需要遵循著最簡準則，提供實現交際目的所需的最少語言。”[13]32

“云”族新詞語之所以能風靡交際網絡，并長時間地活躍在各個媒體的更新區域內，與其簡約的結構以及豐富的語義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人們在交際時總會傾向于用最少的語言表達最多的內容。在這樣的交際背景下，當信息傳達者想要表達與互聯網相關的新興事物時，只需用單音節詞“云”來代表三音節詞“互聯網”。因此，“云”族新詞語無疑是最佳選擇。

(二)隱喻

隱喻是一種認知現象、認知方式，是人類思維的重要機制之一。它以相似性為基礎，通過使用一些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具體的、熟悉的事物和概念來幫助我們理解抽象的、遙遠的、不易理解的事物和概念。隱喻是“云”族新詞語最早產生和發展的原因。

“互聯網”作為將各種不同的信息、資源整合在一起的工具，具有[+動態化]、[+虛擬性]、[+規模大]等特征，與儲存雨水、多動好變的云具有相似特征，所以從Cloud Computing開始，人們就給“Cloud”賦予了[+互聯網]的含義，當Cloud Computing被意譯成“云計算”時，這里的“云”同時就具有了[+互聯網]的意義。因此，當提到“云X”時，人們的腦海中首先會出現“云”分布廣泛、虛擬縹緲、形態各異等特征，從而聯想到互聯網使用廣泛，虛擬性強，再與“X”的詞義結合，最后能夠準確理解新詞的含義。

(三)類推

“云”族新詞語在出現和擴展過程中，類推起了重要作用。類推性是指每個類詞綴都能夠在類推機制的作用下和不同類型的詞根成分組合成詞，從而形成一系列具有相同類詞綴標志的詞族。[14]類詞綴這種通過類推派生構詞的方式特點為能產性高，易于人們快速接受和運用，因此“云”族新詞語體現出很高的能產性。

“云”族新詞語中的“X”最初包含兼類詞，為日后名詞、動詞、形容詞進入構式做好了鋪墊。另外，“云”族新詞語初期涉及的范圍較小，主要局限于計算機運行方面，如云計算、云時代、云策略、云存儲等。但是，隨著互聯網信息技術的迅速發展，“云”族新詞語已經快速滲透到日常交流、教育、經濟、娛樂等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未來，隨著互聯網技術的進一步發展與成熟，筆者相信“云”族新詞語將會進一步豐富。

七、結 語

“云”族新詞語是新出現的語言現象，是形式與意義的統一體，具有整體性、穩定性的特點。本文運用構式語法的相關理論，對“云”族新詞語構式從語義特征、結構特征、語用特征、構式壓制進行了較為深入的探討。從結構上看，包括“云X”和“X云”兩種結構；從語義上看，[+互聯網]是“云”族新詞語最重要的義素；從語用上看，“云”族新詞語具有確定性、能產性和常用性。同時，本文從歷時的角度分析了“云”族新詞語構式的形成與發展經歷了發端期、形成期和成熟期，分析了語言經濟原則、隱喻和類推是“云”族新詞語構式產生和發展的主要原因。未來，隨著互聯網技術的進一步發展，“云”族新詞語將會繼續豐富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