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積敏 楊晶瀅
【內容提要】美國“印太戰略”的提出與推進始于特朗普政府,它是美國國家安全戰略重心持續調整的產物?!坝√珣鹇浴钡耐七M主要包括三大層面,即軍事層面的力量建設、政治層面的盟友與伙伴關系發展以及制度層面的地區網絡化結構的形成。特朗普政府試圖通過全領域、全政府、全方位的方式來推動“印太戰略”的實施,但其前景受到美國政治經濟狀況、“印太戰略”內在矛盾的協調、美國“印太戰略”與域內國家地區戰略的融合度、中國發展狀況以及其他地區安全形勢等因素的制約。
【關鍵詞】美國特朗普政府;印太戰略;制約因素
【DOI】10.19422/j.cnki.ddsj.2019.10.006
2019年6月1日,美國國防部發布了《印太戰略報告》,闡述了美國與印太地區的歷史聯系,展望并確立了“一個自由、開放印太”的愿景與原則,分析了面向印太地區的戰略圖景,明確了美國所面臨的多元化挑戰以及應對這些挑戰的政策措施。[1]《印太戰略報告》是美國國防部根據2017年《國家安全戰略》報告、2018年《國防戰略》報告的基本精神制定的針對印太區域的地區性戰略。本文主要以該戰略報告為分析文本,就美國“印太戰略”的歷史演進、政策措施以及制約因素等做出分析與研判。
“印太”概念早期多見于海洋科學領域,后被用于民族學研究之中。[2] 21世紀以來,從地緣政治層面關注印太地區的學者逐漸增多。2007年,印度戰略家格普利特·庫拉納最先提出地緣政治范疇的“印太”概念。他在《海上交通線的安全:印日合作前景》一文中提到,“印太”涵蓋印度洋和西太平洋海域,其沿海是亞洲國家(包括西亞/中東)和東非國家。[3]2010年3月,美國的德國馬歇爾基金會研究員丹尼爾·特文寧提出,在美國相對衰弱而中國實力上升的背景下……印度要發揮更大的作用,并提倡建立包括印度、澳大利亞、日本在內的印度—太平洋伙伴關系。[4]2011年11月,澳大利亞洛伊國際政策研究所、美國傳統基金會與印度觀察家研究基金會聯合發表《共同的目標與趨同的利益:美澳印在印太地區的合作計劃》,指出“美國、澳大利亞和印度……三國的對話與協作將有利于地區經濟穩定、政治安全、自由開放貿易以及民主治理”。[5]
從政策層面首先關注印太地區的國家是日本。2007年8月,安倍晉三首相在印度國會發表演講時表示,“日本與印度攜起手來,‘大亞洲或許就會發展成一個覆蓋整個太平洋的巨大網絡,將美國和澳洲囊括其中”。[6]其后,印度、澳大利亞也分別在政策層面提及印太地區。2012年2月,時任印度外交秘書蘭詹·馬塔伊在美國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發表演講時,首次以官方名義使用了“印太”概念。[7]2013年澳大利亞國防白皮書將其戰略利益區域定義為覆蓋整個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印太戰略弧”。[8]
美國從政策層面對印太地區的關注始于奧巴馬政府時期。2010年10月,時任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在夏威夷演講時說,“我們在擴大與印度海軍在太平洋的合作,因為我們知道印太地區對于全球貿易和商業有多么重要”。[9]2011年,她又提出,美國計劃“將其與澳大利亞的戰略同盟從太平洋擴展到印太地區,以成為真正的全球伙伴關系”。[10]然而,奧巴馬政府更多關注的是亞太地區,其“亞太再平衡”戰略可為佐證。甚至特朗普作為候任總統時,主要關注點仍然在亞太地區,直到他上臺執政后才逐漸將關注點轉向印太。2017年10月18日,時任美國國務卿蒂勒森在發表關于“下個世紀的美印關系”的演講時提出特朗普政府版的“印太”概念。[11]其后,特朗普總統在其首次亞洲之行中多次提及構建“一個自由開放的印太”。同年12月18日,特朗普政府發布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再次確認了“一個自由開放的印太地區”的概念。不過,此時特朗普政府針對印太地區的戰略主要還停留在構想(Vision)層面,甚至連“戰略”一詞在官方表示中都未曾出現。[12]
進入2018年后,特朗普政府逐步將印太愿景政策化、實踐化、明確化,“印太戰略”也頻頻出現在美國官方話語之中。2018年4月2日,美國負責東亞和太平洋事務的副助理國務卿黃之翰(Alex Wong)在國務院情況簡報會上對“印太戰略”作了初步闡釋。[13]同年6月,時任美國國防部長馬蒂斯在新加坡香格里拉對話會上明確提出了“印太戰略”,并強調了它的基本內涵。[14]7月30日,美國國務卿蓬佩奧在美國商會主辦的印太商務論壇上同樣提出構建一個自由開放的“印太戰略”,并對其內涵進行了闡述。[15]2019年6月,美國國防部發布的《印太戰略報告》是特朗普政府首次對印太地區提出系統化的地區戰略,標志著美國“印太戰略”進入到實質性推進與提升階段。
美國之所以要提出“印太戰略”,從根本上說是其國家安全戰略重心持續調整的產物。冷戰后,美國確定的國家安全戰略目標是確保其“一超”地位,“防止新的對手的出現”。[16]這一時期,美國挾冷戰勝利之余威,在歐洲與亞洲不斷擴張。20世紀90年代末,在北約東擴已經確定了其在歐洲的戰略優勢的背景下,美國開始將其戰略重點向亞洲傾斜(而非轉移)。21世紀以來,小布什政府的全球反恐戰略很大程度上使這一進程被暫時擱置。此時的美國深陷兩場戰爭而難以自拔,尤其是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美國的國力透支嚴重,全球性擴張的戰略布局難以持續。鑒于歐洲安全形勢的緩解以及亞太地區重要性的提升,奧巴馬政府提出“亞太再平衡”戰略,推進美國外交戰略重心“東移”,這是美國在霸權式微背景下進行國家安全戰略調整的具體體現。特朗普政府的“印太戰略”則是這種戰略調整的延續與鞏固。
《印太戰略報告》提出了維護美國影響力以實現地區目標的三大努力重點,即預備(Preparedness)、伙伴關系以及推進地區網絡化建設。所謂預備就是以實力求和平,采用有效威懾來確保美國戰略目標的實現;伙伴關系指的是加強對現有盟友與伙伴的承諾,同時擴展和加深與“持有尊重主權、公平對等貿易與法治觀念”的國家的新伙伴關系;推進地區網絡化建設即是加強與推進美國聯盟與伙伴關系形成一個網絡化的安全架構,維持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具體而言,美國印太戰略的推進主要包括三大層面,即軍事層面、政治層面與制度層面。
一、加強軍事力量建設,保持對競爭對手的戰略優勢
美國是一個崇尚武力的國家,深知在維護自身霸權利益中保持強大軍事力量的終極意義,在崛起稱霸全球的過程中曾屢次發動戰爭。因此,特朗普政府“印太戰略”的一個核心內容就是加強軍事力量建設與布局,以構建一支更具殺傷性和威懾力的軍隊。時任代理國防部長沙納漢在《印太戰略報告》序言中表示,國防部將與盟友一道確保美國在該地區前沿部署作戰能力的可信性以及對高端對手殺傷力方面的優先投入。
為此,美國著手從四個方面展開部署:一是重新確立軍事戰略的主要目標,即以應對大國戰略競爭為主要內容?!队√珣鹇詧蟾妗费永m了“美國國家安全戰略的基本關注是國家間戰略競爭”的判斷。因此,特朗普政府強調要提升核武器現代化水平,加強三位一體核能力,“確保美國核威懾的安全、保障、可靠與可信”;[17]同時退出《中導條約》,宣稱考慮在印太地區快速部署美國的陸基中程常規導彈等,以此來應對中俄等國的戰略威脅。二是增加軍費投入,擴大在印太地區的軍力配置。特朗普執政后,美國的軍費預算不斷攀升,2020財年預計將達到7500億美元,“本預算可加強武裝力量的戰備和打擊能力,并將優先應對與中國和俄羅斯的戰略競爭”。[18]為更好提升聯合部隊的訓練水準和戰備水平,美國國防部計劃對位于太平洋阿拉斯加靶場的綜合訓練設施進行現代化更新;投資建設先進的導彈防御系統,使之能與日本和澳大利亞的系統兼容;計劃為美國海軍裝備遠程反艦導彈和戰術戰斧巡航導彈等,增強在印太地區的軍力配置。三是增加軍事活動頻率與強度,如美國加強了在印太地區的海上“航行自由行動”。截至2019年9月15日,特朗普政府已連續14次開展針對中國的南?!昂叫凶杂尚袆印?。2019年8月27日,美國國防部長馬克·埃斯珀指出,五角大樓正評估如何擴大美軍在印度洋—太平洋地區的存在,包括“航行自由行動”和增加新基地。[19]四是更新作戰理念,開發遠征能力。作為“多域作戰”概念的一部分,美國陸軍將測試“多域任務部隊”在多域環境中建立優勢的能力。針對印太地區的戰略環境與主要對手,美軍還著力開發遠征能力,以拒止對手的自由行動、控制重要海上疆域等。需要指出的是,美國還有意識地將區域外盟友(如法國、英國等)引入印太地區,鼓勵他們單獨或聯合參與印太事務,以增強美國實施印太戰略的力量。
二、深化盟友與伙伴關系,增強美國地區影響力與競爭力
特朗普政府對美國的同盟體系頗多微詞,但這并不意味著美國要摒棄這一戰略傳統。實際上,無論是《國家安全戰略》報告,還是《國防戰略》報告都強調了深化盟友與伙伴關系對于維護美國地區利益與全球利益的重要性?!队√珣鹇詧蟾妗吠瑯颖至诉@一基調,指出“美國在印太地區的參與植根于其長期的安全聯盟,這是美國戰略所依托的基石?;セ莼ダ穆撁伺c伙伴關系將為美國提供一種沒有競爭者或對手能與之匹敵的、持久的、不對稱的戰略優勢”。為此,美國要繼續增強與亞太地區現有盟國的關系,尋求拓展與新加坡、新西蘭、蒙古、印度等國的合作。同時,美國希望能夠與新興伙伴如斯里蘭卡、馬爾代夫、孟加拉國、尼泊爾等在諸多事務上進行溝通協調,并加強與越南、印度尼西亞和馬來西亞等國的安全協作。
美國強化盟友與伙伴關系不僅具有政治意義,而且還有著明顯的經濟意義。特朗普政府強調,美國盟友與伙伴關系必須建立在相互尊重與責任對等的基礎之上,堅持責任分擔戰略。這一方面是為了給美國所構筑的龐大同盟體系減負,另一方面也希望通過整合盟友和伙伴的經濟力量來加強與中國在印太地區的競爭實力。2018年8月4?日,美澳日三國外長在新加坡舉行會談,就共同推進印太地區高水平基礎設施建設達成一致。11月12日,美國海外私人投資公司與日本國際協力銀行、澳大利亞外交貿易部以及澳大利亞出口金融與保險公司簽署諒解備忘錄,承諾共同促進印太地區私人投資,推動新的符合公開、透明與財政可持續性等國際標準與發展原則的重大基建項目,提升數字連通性與能源基礎設施水平。[20]
三、促進區域網絡化建設,構建制度性平衡力量
通過將現有的雙邊關系擴展為三邊或多邊安排(如美澳日等三邊機制以及美國與東盟的多邊機制),以及鼓勵亞洲內部安全關系互動(如日本與印度防務與安全聯系、日印澳三邊對話等)與發展有目標的伙伴關系,[21]美國試圖在印太地區構建一個以其為中心的區域網絡化結構,以制衡地區大國的崛起,“印度—太平洋地區的共同安全繼續依賴于美國的軍事存在,以及不斷增長的能夠促進可操作性和協調性的聯盟網絡和密切的伙伴關系”。實際上,美國促進地區網絡化結構的戰略意圖在奧巴馬政府時期就已表露無遺。2016年6月4日,時任美國國防部長卡特提出,美國要在亞太地區構建一個“有原則的地區安全網絡”,以應對中國等地區性挑戰:一是要發揮具有相似立場的盟友和伙伴國家業已建立起來的三邊機制的作用,如美日韓、美日澳、美日印三邊伙伴關系;二是超越與美國有關的三邊關系,讓更多區域內國家參與進來,加強和發展雙邊關系,并進而創建三邊制度安排,如發展日本與越南、日本與菲律賓的雙邊關系,打造日本、澳大利亞和印度的三邊機制,以及積極推動印尼、馬來西亞和菲律賓的聯合海上巡邏機制建設等;三是要通過“東盟防長會議+”的形式來構建一個網絡化、多邊化的地區安全架構。[22]
特朗普政府“印太戰略”更是將此作為一大支柱,并推動形成了美日印澳四邊對話機制。2017年11月12日,美日印澳四國外交官員在菲律賓馬尼拉舉行了多年來的首次會晤,共同表示將致力于深化基于共同民主價值觀和原則基礎上的合作,并就進一步加強印太地區規則型秩序繼續展開討論。[23]特朗普政府《國家安全戰略》報告明確提出:“我們將尋求提升與日本、澳大利亞、印度的四方合作?!盵24]2019年6月1日,美日印澳四國官員在曼谷舉行了第四次對話會,重申了他們對一個基于共同價值與原則的自由、開放、繁榮與包容的印太區域的承諾。[25]
總的來說,特朗普政府推進“印太戰略”的主要方式可以概括為三個詞,即全領域、全政府、全方位。全領域是綜合政治、經濟、安全、治理等各種政策手段,多管齊下;全政府是國防部以及其他各政府部門保持協調,強化共識,形成合力;全方位是利用區域內外各種力量,如地區內盟友與伙伴、地區性機制(如東盟)以及地區外盟友和伙伴。《印太戰略報告》便指出,印太愿景的實現需要綜合性努力,如經濟、治理與安全等多方面聯系,美國國防部將會同美國政府其他部門與機構、地區機制、地區盟友與伙伴,致力于堅持維護以規則為基礎的秩序。
自2017年提出“印太愿景”,到2018年正式將其上升為“印太戰略”,再到2019年《印太戰略報告》的發布,特朗普政府持續推進美國外交戰略重心“東移”的進程。鑒于該地區在地緣戰略上的重要意義,美國繼續深化“印太戰略”具有必然性。然而,這一戰略能否取得預期效果仍存在很大不確定性,并且在國內外仍受到多種因素制約。
一、美國國內政治經濟狀況的制約
一方面,美國日益嚴重的政治分化對“印太戰略”的實施形成掣肘。特朗普執政以來,美國國內政治紛爭不斷,民主黨屢次試圖啟動彈劾程序。兩黨在移民政策上的分歧,直接導致了美國聯邦政府史上最長“關門”記錄。特朗普政府執政團隊長期處于不健全不穩定狀態,這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印太戰略”的實施。由于特朗普鮮明的反建制色彩,許多政治精英拒絕在其政府中任職,致使執行“印太戰略”和深化與東南亞關系所必需的眾多職位空缺,[26]如負責東亞和太平洋事務的助理國務卿直到2019年6月才由戴維·史迪威(David Stilwell)出任。
另一方面,美國經濟狀況對“印太戰略”的推進也構成了制約。目前美國的經濟形勢不確定性增加,特朗普政府采取的貿易保護主義政策,尤其是與中國的“貿易戰”,增加了美國經濟陷入衰退的可能性。同時,巨大的債務負擔使得美國在印太地區經濟投入力度不足,限制了美國在該地區的經濟競爭力與影響力,同時也令域內國家對于美國推進“印太戰略”的能力產生了一定程度的質疑。
二、“印太戰略”內在矛盾的協調
美國“印太戰略”的內在矛盾至少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美國優先”執政理念與“印太戰略”推進之間的矛盾。“美國優先”的執政理念決定了特朗普政府外交政策服務于美國國家利益,尤其是物質性利益。而“印太戰略”旨在構建一個“自由開放”的印太秩序,是一種公共物品的提供,這也就意味著美國需要為此承擔相應的成本。如果付出的成本過高,代價過大,便會與特朗普政府“美國優先”的執政理念相悖,從而使該戰略的實施面臨不確定性。二是深化盟友關系與迫使盟友承擔更多責任之間的矛盾。美國強調地區盟友體系重要性的同時,不斷對盟友施壓,要求他們承擔更大責任。埃斯珀強調,美國將加強與印太地區盟友與伙伴的合作關系,“同時迫切要求它們公平分擔責任”。[27]顯然,這并非地區盟友希望看到的狀況,并可能使他們與美國之間產生嫌隙。三是構建地區網絡化結構與盟友間關系不穩定不協調之間的矛盾。美國打造地區網絡化結構所依托的是現有聯盟體系的升級,加強盟友間的彼此互動。然而,美國在亞洲構建的雙邊同盟體系已形成一定的路徑依賴,各盟友與伙伴之間形成了通過美國來加強相互聯系的制度慣性。此外,各盟友的利益訴求存在差異,甚至相互矛盾,使得新格局的形成面臨重大挑戰。
三、美國“印太戰略”與地區內國家戰略的融合度
美國“印太戰略”的推進離不開印度、日本、澳大利亞這三個重要支點國家的協力支持。然而,從當前情勢發展看,這三個國家的地區戰略都難以全心全意地配合美國的“印太戰略”。
印度被視為美國“印太戰略”的一個重要支柱,甚至有學者指出“美國印太戰略成功的關鍵是印度的戰略走向”。[28]印度雖然對美國“印太戰略”做出了積極回應,但并不希望被當作美國制衡中國的棋子,而是希望利用美國的“印太戰略”實現其自身的國家利益,即推進“東向行動政策”,更加深入地參與太平洋地區事務,而這一目標的達成離不開中國的支持與配合。2018年4月,中印首腦在武漢舉行了非正式會晤并達成共識,認為兩國不應彼此視為威脅和對手,而應成為通過合作實現共同發展的伙伴。此外,美國“印太戰略”的主要目標是維持在該地區的戰略優勢,故而對于未來可能的潛在大國印度,也難以做到完全信任?!懊绹挠√珣鹇灾辽儆袃纱箝L遠目標:試圖促使中印這兩個新興大國長期相互戰略消耗;針對印度的崛起未雨綢繆,盡早將美國加強對印度洋的控制或主導變為現實,防止印度成為美國的新挑戰?!盵29]從這個角度來說,美印在印太區域的長期競爭是可預期的一種戰略圖景。
日本是配合美國“印太戰略”最為積極的國家。然而,2018 年 11 月,安倍晉三在政府與執政黨聯絡會議上將日本的“印太戰略”變為“印太構想”,減少了配合美國抗衡中國的意味。[30]同樣,澳大利亞在配合美國“印太戰略”過程中也有自己的利益訴求與政策限度,這一點在其對華政策方面體現得很明顯:一方面,澳大利亞要對美國“印太戰略”予以配合;另一方面,澳大利亞最大的貿易伙伴是中國,其對華經濟依賴嚴重。因此,對于美國的“印太戰略”,澳方的做法是在擁抱的同時又強調“解決全球性挑戰離不開中國作用”,這使得澳方配合美國“印太戰略”的行動空間有限。[31]
四、中國因素的制約
中國因素主要涉及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地區國家在美國“印太戰略”和發展對華關系之間的政策選擇。美國試圖構建一個將中國排除在外的、封閉性的印太秩序,其能否得到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得到地區國家的響應與支持將是一個關鍵影響變量。實際上,無論是日印澳等支點國家,還是東盟這個被美國賦予中心地位的地區性國家集團均對此持保留態度。很大程度上來說,域內國家(國家集團)希望構建的是一個開放、包容、平衡的地區秩序。2018年6月1日,印度總理莫迪指出:“印度并未將印太地區視為一個戰略或是有限成員的俱樂部,它也不應成為一個尋求支配的集團?!盵32]2019年6月,東盟發表了《東盟關于印度洋—太平洋合作的展望》,[33]將自身定位為太平洋和印度洋之間的橋梁角色,強調區域國家應該在以東盟為中心的、具有包容性的地區多邊架構中協同合作,維持和提振地區一體化活力,促進地區和平與繁榮。
二是美國與中國的關系。美國“印太戰略”具有不言而喻的中國指向性,但在推進過程中也不得不顧及其對中美關系的影響。美國希望制衡中國的影響力,保持其戰略優勢,但并不希望與中國走向全面對抗?!队√珣鹇詧蟾妗分赋觯骸霸趦蓢g尋求一種建設性、結果導向型關系是美國印太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換言之,美國對華尋求的是有效競爭戰略,即在印太地區保持對華的戰略優勢與主動,而非對抗戰略。從這個角度來說,美國需要拿捏好“印太戰略”針對中國的力度,以免落入“修昔底德陷阱”。
五、其他地區安全形勢掣肘
美國是一個具有全球性戰略利益的國家,很難做到將全部精力與資源僅投入到某一個地區。與“亞太再平衡”戰略一樣,如果美國不能保持足夠的經濟增長與財政盈余,做大增量,而僅僅是將美國在其他地區的戰略投入轉移到印太地區,那么其他地區安全形勢的變化將成為美國“印太戰略”實施的一個重大制約因素。[34]實際上,特朗普政府“印太戰略”仍是在做存量調整。2019年9月5日,埃斯珀在回答記者關于美國是否要將非洲司令部等其他戰區的資源轉移到印太地區時表示,當國防戰略重心轉向中俄時,美國必須關注其他戰區的資產與力量,“因為可用的資產與資源只有那么大”。[35]從這個角度來說,美國“印太戰略”的推進具有明顯的外部依賴性,這也增加了該戰略的脆弱性與不確定性。
特朗普政府提出并推進的“印太戰略”是霸權式微背景下美國國家安全戰略持續調整的產物,主要包括三大層面的內容,即軍事層面的力量建設、政治層面的盟友與伙伴關系建設以及制度層面的地區網絡化結構的形成。該戰略將與中俄等大國開展戰略競爭作為主要內容,以便鞏固美國在印太地區的戰略存在與地區利益,并以此為依托維護其全球優勢地位。鑒于印太地區對美國的戰略重要性以及美國實力的相對有限性,還受到美國因素、中國因素、地區因素與全球安全因素等多種因素的制約,其“印太戰略”恐將難以取得預期效果。
【本文是“中國海洋發展研究會”資助項目(項目批準號:CAMAJJ201803)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第一作者系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國際戰略研究院世界思潮研究所副所長、副研究員;第二作者單位: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研究生院】
(責任編輯:甘沖)
[1] The Department of Defense, Indo-Pacific Strategy Report, https://media.defense.gov/2019/Jul/01/2002152311/-1/-1/1/DEPARTMENT-OF-DEFENSE-INDO-PACIFIC-STRATEGY-REPORT-2019.PDF. (下文中報告出處不再一一列出)。
[2] Rory Medcalf, “A Term Whose Time Has Come: The Indo-Pacific”, https://thediplomat.com/2012/12/a-term-whose-time-has-come-the-indo-pacific/.
[3] Gurpreet S. Khurana, “Security of Sea Lines: Prospects for India-Japan Cooperation”, Strategic Analysis, Vol 31, Issue 1, 2007, pp.139-153.
[4] Daniel Twining, “As Asia Rises: How the West Can Enlarge Its Community of Values and Interests in the Indo-Pacific Region”, https://www.gmfus.org/file/2110/download.
[5] Lisa Curtis, Walter Lohman, Rory Medcalf, Lydia Powell, Rajeswari Pillai Rajagopalan and Andrew Shearer, “Shared Goals, Converging Interests: A Plan for U.S.-Australia-India Cooperation in the Indo-Pacific”, https://archive.lowyinstitute.org/sites/default/files/pubfiles/Shared_goals%2C_converging_interests_1.pdf.
[6] Abe Shinzo, “Confluence of the Two Seas”, https://www.mofa.go.jp/region/asia-paci/pmv0708/speech-2.html.
[7] Ranjan Mathai, “Building on Convergences: Deepening India-U.S. Strategic Partnership”,? https://indianembassyusa.gov.in/ArchivesDetails?id=1713.
[8] Department of Defence, Defence White Paper 2013, http://www.defence.gov.au/whitepaper/2013/docs/WP_2013_web.pdf.
[9] Hillary Rodham Clinton, “Americas Engagement in the Asia-Pacific”, https://2009-2017.state.gov/secretary/20092013clinton/rm/2010/10/150141.htm.
[10] Hillary Rodham Clinton, “Americas Pacific Century”, Foreign Policy, November 2011, p.59.
[11] Rex W. Tillerson, “Remarks on ‘Defining Our Relationship With India for the Next Century”, https://www.state.gov/secretary/remarks/2017/10/274913.htm.
[12] 陳積敏:《特朗普政府“印太戰略”的進程、影響與前景》,載《和平與發展》,2019年第1期,第3頁。
[13] Department of State, Briefing on The Indo-Pacific Strategy, https://www.state.gov/r/pa/prs/ps/2018/04/280134.htm.
[14] Terri Moon Cronk, “Alliances, Partnerships Critical to U.S. Indo-Pacific Strategy, Mattis Says”, https://dod.defense.gov/News/Article/Article/1538620/alliances-partnerships-critical-to-us-indo-pacific-strategy-mattis-says/.
[15] Michael R.Pompeo, “Remarks on ‘Americas Indo-Pacific Economic Vision”, https://www.state.gov/secretary/remarks/2018/07/284722.htm.
[16] 陳積敏:《美國應對中國崛起的戰略選擇》,載《外交評論》,2009年第2期,第47頁。
[17] “Nuclear Modernization: Ensuring a Safe, Secure, Reliable, and Credible U.S. Nuclear Deterrent”, https://media.defense.gov/2019/Apr/01/2002108024/-1/-1/1/NUCLEAR-MODERNIZATION-FIVE-KEY-TAKEAWAYS.PDF.
[18] 《美國創紀錄軍費預算達7500億 “優先應對與中俄競爭”》,http://www.cankaoxiaoxi.com/mil/20190313/2374298.shtml。
[19] 《美防長:美軍欲在印太地區擴大軍事存在》,http://www.cankaoxiaoxi.com/mil/20190830/2389714.shtml。
[20] The White House, “Joint Statement of the Governments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Australia, and Japan”,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joint-statement-governments-united-states-america-australia-japan/.
[21]在日本橫須賀成立的聯合執法小組(Enforcement Coordination Cell)便是其中的一個典型案例,它由美國、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英國、加拿大、法國等共同組成,其目的在于執行聯合國安理會對朝鮮的制裁。
[22] 陳積敏:《美國防部2016年<中國軍事與安全發展報告>評析》,載《現代國際關系》,2016年第8期,第43頁。
[23] “India-Australia-Japan-U.S. Consultations on Indo-Pacific”, http://mea.gov.in/press-releases.htm?dtl/29110/IndiaAustraliaJapanUS_Consultations_on_IndoPacific_November_12_2017; Heather Nauert, “Australia-India-Japan-U.S. Consultations on the Indo-Pacific”, https://www.state.gov/r/pa/prs/ps/2017/11/275464.htm.
[24] The 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17/12/NSS-Final-12-18-2017-0905.pdf.
[25] “As Beijing watches, India, Japan, US, Australia hold quadrilateral meet”, https://www.thestatesman.com/india/as-beijing-watches-india-japan-us-australia-hold-quadrilateral-meet-1502761117.html.
[26] Amy Searight and Brian Harding, “Southeast Asia in 2019: Four Issues to Watch”, https://www.csis.org/analysis/southeast-asia-2019-four-issues-watch.
[27]Department of Defense, “Department of Defense Press Briefing by Secretary Esper And General Dunford in the Pentagon Briefing Room”, https://www.defense.gov/Newsroom/Transcripts/Transcript/Article/1947047/department-of-defense-press-briefing-by-secretary-esper-and-general-dunford-in/.
[28] 賀凱:《美國印太戰略實質與中國的制度制衡——一種基于國際關系理論的政策分析》,載《現代國際關系》,2019年第1期,第15頁。
[29] 孟慶龍:《從美印關系看印太戰略的前景》,載《學術前沿》,2018年8月(上),第30頁。
[30] Yukio Tajima, “Abe Softens Tone on Indo-Pacific to Coax Chinas ASEAN Friends”, https://asia.nikkei.com/Politics/International-relations/Abe-softens-tone-on-Indo-Pacific-to-coax-China-s-ASEAN-friends.
[31] 吳正龍:《美國“印太戰略”能走多遠?》,http://cn.chinausfocus.com/foreign-policy/20180802/31151.html#。
[32] Ministry of External Affairs, “Prime Ministers Keynote Address at Shangri La Dialogue”, https://mea.gov.in/SpeechesStatements.htm?dtl/29943/Prime_Ministers_Keynote_Address_at_Shangri_La_Dialogue_June_01_2018.
[33] “ASEAN outlook on the Indo-Pacific”, https://asean.org/storage/2019/06/ASEAN-Outlook-on-the-Indo-Pacific_FINAL_22062019.pdf.
[34] 關于“亞太再平衡”戰略的分析,可參見陳積敏:《美國“亞太再平衡”戰略的實施及其前景》,載《和平與發展》,2014年第6期,第65-77頁。
[35] “Secretary of Defense Esper Media Engagement En Route to EUCOM”, https://www.defense.gov/Newsroom/Transcripts/Transcript/Article/1953590/secretary-of-defense-esper-media-engagement-en-route-to-e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