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逢知音

紀紅

讀張潮《幽夢影》，見到一段用典良多的知己論：“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獨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淵明為知己;梅以和靖為知己;竹以子猷為知己;蓮以濂溪為知己;桃以避秦人為知己;杏以董奉為知己;……一與之訂，千秋不移。”

我篤定地認為，張潮是熱愛草木之人。所謂知己，無非是心性相通、德性相同，而能從花草樹木身上欣賞、印證并陶冶出入之美好品格、情懷，正是中國文化精粹中的“比德”。能把人和植物視為彼此知己，不僅需要清拔卓識，更要具備浮世里難得的一副熱衷腸、可貴的一腔真性情。

《紅樓夢》第七十七回中，寶玉嘆道：“你們哪里知道，不但草木，幾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若用大題目比，就有孔子廟前之檜，墳前之蓄，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墳前之松。這都是堂堂正大隨人之正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則萎，世治則榮，幾千百年了，枯而復生者幾次。這豈不是兆應？小題目比，就有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藥，端正樓之相思樹，王昭君冢上之草，豈不也有靈驗。”

這說的也是花草樹木和人互為知己的戲碼。這寶玉端的通靈，見識端的不同流俗，我欣賞的是其中所蘊含的溫柔慈悲，更有通情達理的正義之心，讓人從薄情的世界里感知到得以鼓舞的深情暖意。人生如寄嗎？如寄人生大可在草木美好中寄托真情，溫暖心靈，風雅人生。

去讀清代吳寶芝所撰《花木烏獸集類》，亦見以花為友的記載：“宋曾端伯取友于十花。芳友者，蘭也;清友者，梅也;奇友者，臘梅也;殊友者，瑞香也;凈友者，蓮也;禪友者，藿卜也;佳友者，菊也;仙友者，巖桂也;名友者，海棠也;韻友者，酴醵也。”藿卜，指梔子花。以十種花為友，十位益友十樣品性，如果能悉數汲取十花之品為自身之德，那就具有十全十美的性情了吧！

以花為友，又何止“取友于十花”，好花大干，眾花各有其美，各具其品，各懷其德，每一樣花都可以是良師益友，都可以是知己知音，一朝相逢，以好相待，以美相和，花品人品兩相印，美美相生，彼此玉成，那才真正是眾生相處的理想范式了。

暮春時節，忽見好友燕老師發出木香花開的美國，原來她家種著木香花。她說：“每天的日常，推開窗戶辣手摧花。”她說“采花是個力氣活兒”，嘆息自己的老腰。看她拿木香花熏花茶、蜜漬木香花，真是羨煞人啊！

傳說宋代慎郎中自家花園里種植有很多木香，詩人徐積來做客，欣賞了木香花的清美，清享了木香花的芬芳，遂乘興詩曰：“仙子霓裳曳紺霞，瓊姬仍坐碧云車。誰知十日春歸去，獨有春風在慎家。”那么，燕老師這般面對木香花，我要說“獨有春風在燕家—了。

啊，我喜歡的木香花啊！濟南市里少見的木香花啊！我吃花的花樣里還缺木香花啊！不禁垂涎三尺，也顧不得母親給立的家教“對別人有而你沒有卻又讓你很喜歡的東西，不要表示太強烈的喜歡之情，那樣有討要和索取之嫌”，就切切表達：“想吃這個花……太豪華啦，想去您家偷花……”

燕老師果然心領神會，關鍵她有著與人為善、成人之美的美好品格。她一邊笑著戲說俺“昔有神農氏嘗百草，今有紅老師品百花”，一邊特意現摘了很多半開全開的木香花，她怕跑了香氣，又專程第一時間親自送過來。

還是平生第一次親手捧著這么多鮮美柔軟的木香花，湊近深深吸一口，那才真真覺得現世安穩、歲月靜好！歡喜、感激，不知怎么表達心意，只會說：“這么多啊！美滿了！”

木香花是薔薇科薔薇屬攀援小灌木木香的花，花盛期在5月，花開如瀑，滿架流香，真是一種好花。那么，以木香花為友，又該稱作什么友呢？“細剪冰蘼屑麝眙，雙合風露落瓊瑰。”“廣寒宮闕月樓臺，露里移根月里栽。品格雖同香氣俗，如何卻共牡丹開。”“月冷素娥偏有態，夜寒青女不禁香。從教春事年年晚，要使詩人日日狂。”這說的又都是木香花的什么風致呢？

古人有把酴醵和木香看作一種的。有好學者細查古今文獻得出的結論就是：“宋人所稱之酴 醵，實為木香之一種。”那么，于“韻友”稱呼這一角度而言，我是樂意認同酴醵為木香的，只因燕老師送來的木香花太好了，我樂意讓它承載更多佳話。

煙火風雅的木香花美昧

燕老師是大學教授，也是知花、愛花人，她種植木香花講究藝術插花，還親手做木香花美味，自是煙火風雅，遂內心里視她為花友知音、草木同好。我也盡量將木香花的吃法拓展，做了木香花粥、木香花雞蛋羹、木香花拌涼皮，都好吃，力爭不負燕老師送花美意。我想，花盡其用，就是對她最美麗的報答。

懷著惜花心情，又做了：圣女果焯水，去皮放入砂鍋，加適量冷水、冰糖，水開煮至冰糖融化后熄火，放入新鮮木香花即成。吃花、吃果、喝糖水;又酸又甜又有木香花香氣相宜，紅紅白白來相映，賞心悅目。我對燕老師說：“感謝您的成全之美！”她回我四個字：“花逢知音。”

好花大千，眾花各有其美，各具其品，各懷其德，每一樣花都可以是良師益友，都可以是知己知音，一朝相逢，以好相待，以美相和，花品人品兩相印，美美相生，彼此玉成，那才真正是眾生相處的理想范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