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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歷史中的歐亞空間——源起、建構與衰朽*

2019-10-24 12:18:00
俄羅斯研究 2019年5期
關鍵詞:區域

封 帥

世界歷史中的歐亞空間——源起、建構與衰朽*

封 帥**

空間是記錄歷史的重要工具,任何重要政治行為體的權力與影響力變遷,最終都會在空間的維度上反映出來。因此,從空間的維度出發開展區域宏觀議題研究,可以為研究者提供一個新穎、有效的分析視角。作為全球最重要的區域空間之一,歐亞空間從誕生伊始就與俄羅斯緊緊聯系在了一起。作為俄羅斯權力的區域映射,歐亞空間塑造了俄羅斯,也被俄羅斯所塑造。地處大陸腹地的歐亞空間是全球所有地理空間中距離海洋貿易通道最遠的地方,俄羅斯將自己的語言、文化與區域特點結合在一起,在內陸深處創造了大陸秩序的試驗場。經過來自東方的蒙古帝國遠征的洗禮,俄羅斯憑借來自歐洲的工業力量,逐步成長為歐洲邊緣的重要帝國,在幾百年的擴張過程中,將原本游離于世界歷史之外的西伯利亞地區和高加索、中亞地區納入了共同的區域空間中,從而構成了歐亞空間的核心版圖。借助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作為當時大陸秩序發展頂點的蘇聯模式獲得了巨大的威望,使歐亞空間的非核心區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擴張。然而,在與海洋秩序的全面競爭中,其內在缺陷充分暴露,最終導致歐亞空間再次進入危機與重構的新階段。歐亞空間的發展歷史既反映了區域空間演變的一般規律,又在很多重要節點體現出明顯的特殊性。歐亞空間的演變進程與中國的成長過程相互交織,對中俄兩國的發展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歐亞空間 俄羅斯帝國 蘇聯模式 歐亞經濟聯盟

一、引論

任何曾經或正在對世界產生重要影響的區域都有權利擁有一部專門為自己撰寫的歷史,在世界歷史上留下重要一筆的歐亞空間自然當之無愧地擁有這樣的地位。而在撰寫大部頭歐亞史之前,我們也有必要通過一篇文章厘清歐亞空間在世界歷史中的演變脈絡和發展邏輯,展示歐亞空間在世界歷史變革中的地位與意義,并為后續研究提供提綱挈領式的參考,這便是本文寫作的目的。

想要完成這個目標并不容易,因為一個政治學意義上的重要區域空間既代表著特定權力的輻射范圍,又意味著特定規則和秩序的影響區域。它的誕生和成長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期間會受到諸多要素的復雜影響。迄今為止,在國內外學術界,以歐亞空間的發展與演變為核心內容的系統性研究仍然鳳毛麟角,這與該主題的重要價值并不相稱。[1]

一方面,這是“空間”的問題。任何關于空間歷史的研究嘗試都是非常困難且難以把握的。政治學意義的空間“并非自然形成或給定的東西,而是人們在某種意義上發明的社會性建構”[2]。空間會在某種特定的歷史狀態下應運而生,并且在漫長的歷史演進中,經歷持續的建構過程才最終成型。在這一過程中,空間的“名”與“實”都會隨著時代的變遷不斷發生變化,也會在特定的條件下萎縮甚至消亡。事實上,無數在人類歷史上曾經留下濃墨重彩的政治空間概念,在數百年之后都只剩下了遺跡與傳說,而在同樣的地理范圍內,新的政治空間又會重新建構,循環往復,生生不息。因此,對于空間建構這一復雜進程的探索,既需要對空間歷史的核心線索加以挖掘,又需要對支撐空間建構的多元要素進行系統分析,其中涉及權力、身份、資本、文化等多重要素,研究難度較高,成文尤為不易。

另一方面,這也是“歐亞”的問題。歐亞(Eurasia)本身是一個存在較大爭議的概念,無論是其所涵蓋的地理范圍還是這一概念的核心內涵都沒有定論。“歐亞”是一個非常抽象的概念,雖然它的起源很早,但作為對空間的指涉意義,卻是在冷戰結束后才流行起來的。[3]這一時期,世界各國在各種學術研究和部分政府文件中,需要指涉原蘇聯空間卻又不愿意直接使用“蘇聯”一詞時,往往采用“歐亞”作為折中方案。20世紀90年代以來,俄羅斯在推動原蘇聯加盟共和國的多邊機制建設時,也廣泛使用了“歐亞”作為指代該區域的核心概念。當然,歐亞概念的流行與后冷戰時代俄羅斯對于本國身份認同的重新界定,也具有密切的聯系。政治話語體系更替的背后,體現出俄羅斯對于自己所處的地緣政治環境的重新認知。[4]但無論如何,“歐亞”概念的再次流行是典型的時代產物,歐亞概念的內涵模糊性與外延寬泛性,為其在實際的政治運作中提供了很多便利,但反過來也給較為嚴謹的學術研究帶來了許多麻煩。當我們在談論歐亞空間或歐亞秩序的時候,我們往往需要在空間外延方面保持一定的模糊性,以便使討論能夠順利進行。但這種模糊性的存在,客觀上也會削弱論證的嚴密性。這種矛盾關系的存在,也使很多研究者有意回避了這一主題的論述。

有鑒于此,筆者認為,區域空間研究實際上是以地理空間為背景,以時間為主軸,探尋在不同時間段內特定核心政治行為體將特定地理空間塑造為政治空間的模式與方法,以及在該空間形成之后持續發展、演變直至瓦解的全過程。因此,在本文中,筆者嘗試以區域空間形成和發展的一般規律為分析工具,將在現代世界歷史進程中發揮了重大影響的歐亞空間——它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名字——作為研究對象。通過發掘和梳理歐亞空間的成長歷程,判斷其在不同歷史時期對于世界的影響,并討論中國與歐亞空間的辯證關系,最終對于整個歐亞空間未來的發展趨勢做出預判。希望本文的研究能夠對區域空間研究的系統性開展產生拋磚引玉的作用,也能夠為我國歐亞研究提供一些方法與視角層面的有益補充。

需要說明的是,本文在寫作的過程中,為了保持邏輯的一致性,會在全文中始終使用“歐亞空間”概念來指代位于歐亞內陸、以俄羅斯為核心政治行為體的廣闊地理文化空間。筆者會在行文中介紹不同歷史時期該空間的不同名稱,但在文章敘述中不以歷史名稱取代“歐亞空間”概念。

二、區域空間演變的宏觀邏輯

與書本一樣,空間也是記錄歷史的重要工具,所有權力的變化最終會以某種方式在空間的維度上反映出來。從這個意義上說,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空間的演變史。

當前我們所處的后冷戰世界是一個“由地區構成的世界”[5],區域空間與區域秩序在國際體系中發揮著難以替代的重要作用。這常常會給我們帶來一種錯覺,似乎區域空間的建構成型是理所當然之事,任何自然地理空間都會自然地成為政治空間的一部分。然而,只要回顧人類歷史,我們就會發現,全球所有地理空間都被整合為現代政治學意義上的區域空間,實際上只是在近兩百年來才漸成主流。在此之前,全球不同地理空間中只有零星區域形成了穩定的政治區域空間,而且由于不同空間之間缺乏充分的交流,空間秩序與特點千差萬別,很多區域都曾經將自己的區域空間看作是世界的全部。區域空間從雛形初現發展演變到今天,走過了漫長而曲折的歷程。

事實上,區域空間的生成需要具備必要的條件,區域空間的鞏固需要各種要素的支撐,而區域空間的演變又要遵循特定的邏輯。如果我們不了解這些基本理論和邏輯,就很可能陷入龐雜的歷史敘事之中而毫無頭緒。因此,在我們具體分析歐亞空間成長的進程之前,有必要對區域空間生成所需具備的基本條件,以及對空間鞏固后所遵循的基本演變邏輯,進行扼要總結,以此作為分析歐亞空間問題的理論基礎。

(一)權力、帝國與區域空間的生成

區域空間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類歷史到達一定階段后的產物,塑造區域空間邊界的原初要素是權力。

想要形成區域空間,需要保證在特定區域內所有的政治行為體之間建立常態化的聯系,從而使區域內各行為體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突破地理空間的限制,為政治空間的形成創造條件。而能夠使區域內行為體建立起廣泛聯系的原初推動力量,便是核心政治行為體的權力。權力是一切區域空間得以形成的基礎,沒有任何其他要素可以替代。而在實踐中看,早期區域空間的生成往往離不開帝國權力的作用。

在人類歷史上,區域空間最早的雛形誕生于雅斯貝斯所謂的“軸心時代”(公元前800年-公元前200年)各文明所出現的地區,[6]但限于當時有限的生產能力和財富積累水平,他們所維持的區域空間往往較為狹小,且缺乏維持的能力,很難發揮獨立的作用。大約在公元前300-200年以后,全世界范圍內才開始出現具有實際意義的區域空間的基礎形態。例如東亞的秦漢帝國,歐洲的希臘、羅馬帝國,以及印度的孔雀王朝等都在此列。從這一時間點到20世紀的漫長歲月里,“帝國”模式成為承載區域空間建構的主要方式。作為“從遠古時期到20世紀一直存在的政治形式”,[7]帝國憑借自身在聚集財富和動員人力方面的優勢,使得自己能夠在核心領土之外,獲得對更大地理空間和多民族人口的管轄權。帝國的擴張使得很多原本因為地理障礙而缺乏聯系的地理區域共同被納入帝國的版圖,在帝國治理模式和語言文化的長期影響下形成了穩定的聯系,帝國權力的范圍則構成了該空間的邊界,現代意義上的區域空間在這種狀態下逐步成型。

權力是塑造空間的基礎條件,區域內的核心政治行為體能夠在自己權力所及的范圍內將該空間整合在一起,并形成最初的聯系與歷史記憶,權力的大小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空間范圍的大小。然而,權力對于區域空間來說,仍是具有明顯外生性特征的因素,其歷史任務是使空間內的各主體形成并擁有建立有機的秩序系統的基本條件。區域空間雛形的出現,與真正具有內生性紐帶和自我成長能力的區域空間之間,還有很大的距離。因此,很多歷史上曾經出現的由帝國主導的區域空間,都隨著帝國權力的崩潰而瓦解;然而,一部分完成了自身內生性建構的區域空間,會在歷史進入現代民族國家體系之后,繼續成長和演變。

(二)秩序、身份與區域空間的鞏固

在空間的范圍被特定權力塑造完成之后,最初被外力聯系在一起的區域內部就會根據某種邏輯,嘗試建立區域的專屬秩序;只有當區域內所有行為體全部接受并認同了既有的區域秩序特征,并將其內化為自身的歷史記憶和身份認同之后,一個具有獨立生命力的穩固的區域空間才算真正形成。

區域秩序包含著全方位和多維度的內容,在政治層面,秩序反映為區域空間內的各政治行為體之間的名義與實際地位、各行為體互動的方式等,在這方面,行為體之間的力量分布結構對于政治秩序的建構非常重要;在經濟層面,秩序反映為整個區域空間內的總體經濟生產方式和產業分工等內容,其中能夠影響區域內部財富分配方式和流動方向的因素,對于秩序至為關鍵;在社會文化層面,在經過各種博弈后形成的相對穩定的社會經濟形態和政治權力關系,在時間因素的推動下,會逐漸成為區域內民眾所接受的行為規范,進而上升為各行為體的身份認同。在時間和記憶的作用下,內生性的行為規范,經過較長時間的穩定后被人們賦予倫理意義上的正義性。一旦這樣的區域倫理認同通過交流深入人心,就會成為聯結區域空間內部最強大的紐帶。當所有復雜因素通過不斷磨合與博弈,最終找到穩定的平衡點之后,穩定的區域秩序就成為維系區域空間發展的核心內生性力量,并且成為區域空間的主要標志。往往到了這一階段,區域空間就能夠在世界歷史的發展中留下自己的印記。

在區域空間的建構歷史上,帝國秩序曾是大部分區域空間最初的秩序來源。因此,在全球很多區域空間的發展史上,政治行為體之間存在等級制關系,空間內部的“中心-外圍”結構等典型特征都曾是相關區域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并且直接影響著這些區域空間的當代形態。在工業革命出現之前,由于人類生產和交通能力的限制,全球大部分區域空間的聯系是松散的,依托于各種歷史帝國的區域空間會形成各具特色的區域秩序。然而,在工業革命之后,現代民族國家體系伴隨著歐洲文明的擴張開始席卷全球,長時間分散的區域秩序逐漸連成一體。同時,工業文明所奉行的秩序內容,在全球的秩序競爭中也充分展現出難以替代的優勢,逐漸被賦予全球秩序的意義。在19世紀以后,地球上所有的空間都被納入到了人類文明的范疇之中,各自被賦予了不同的秩序安排。而全球各區域空間秩序的運行規則,都主動或被動地向全球秩序靠攏,最終造就了現代世界。[8]但即便在這種歷史的大趨勢下,不同區域空間的核心國家也會嘗試憑借自身優勢,在現代秩序的大框架內建立具有本區域特點的秩序體系,政治行為體力量的持續提升與區域空間地理范圍的有限性,不可避免地出現了矛盾,圍繞著空間與秩序的競爭成為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從長時段來看,競爭本身是秩序進步的原動力,競爭與挑戰促使全球秩序向著更加文明、更加完善的方向不斷改進。在20世紀下半葉的大部分時間里,歐亞空間在很大程度上就扮演了這種挑戰者的角色,雖然結果令人遺憾,但也是歐亞空間全球性影響的重要體現。

(三)秩序競爭與區域空間的興衰

當人類進入現代世界體系之后,區域空間范圍變化的實質意義已經變為特定區域秩序的擴張與收縮,而秩序的變化又表現為區域空間的興衰。

在以工業化生產方式和民族國家體系為主要內容的歐洲區域秩序拓展到全球之后,世界體系運行的邏輯也被深刻地改變了。全球范圍內接受了以主權國家為基礎的現代世界體系,各區域秩序也只能選擇在這個框架內進行調整。在現代主權國家體系的規則內,帝國時代以軍事權力為核心的領土吞并和擴張不再是體系所能接受的常規行為,軍事消滅和武力占領的成本變得異常高昂,在經濟上和制度上都已經不再是合適的政策選項,而在自身力量可及的范圍內推動建立有利于自己的體系規則和穩定秩序,成為大國力量發揮作用最有效的渠道。

在這種情況下,領土范圍已經不能反映核心國家綜合國力的變化趨勢,于是區域空間的意義就變得更為重要。區域秩序的構建離不開區域內核心國家的推動,而在區域秩序的建構過程中,秩序也塑造了核心國家自身的特征。核心國家與區域秩序之間形成了互構關系,并一起構成了區域空間的主要內容。當某個區域空間能夠更加有力地吸引資本和人才的流入,獲得更好的發展前景時,其區域秩序的認可度和接受度也會就隨之提升;當周邊區域在經濟上被更多地納入該區域的產業結構之后,也將逐步認可該區域空間的秩序和規范,最終改變自己在區域空間層面的身份認同。這種狀態反映在地理空間上就體現為區域空間的擴張。但由于現代世界體系中各種區域空間已經完全占據了全球所有的地理空間,因此,某種秩序的擴張幾乎就必然意味著其他區域秩序的收縮。處于擴張型區域空間周邊的國家或地區,也會通過幾乎同樣的路徑放棄原空間的身份,轉而投入臨近區域空間的懷抱,于是就出現了部分區域空間無法維持、區域空間被迫收縮的現象。

在現代世界的規則體系下,區域空間的變化取代了帝國時代的領土或殖民地擴張,成為展現區域內核心國家權力消長的重要標志。而在很多時候,當深層次的區域空間收縮已經發生、邊緣國家身份認同業已發生改變的情況下,核心國家不愿接受區域空間變化的結果,唯一可以運用的手段,就是通過軍事或其他強制性權力迫使中小國家在政治層面上停止轉換空間的嘗試。但這種行動成本高昂,且僅能在短時間內維持表面的穩定。在矛盾累積到一定程度之后,極其容易誘發武裝沖突,當今很多正在發生的熱點沖突問題都屬于這一類別。這也使得很多區域空間的邊緣地帶變成了問題多發區。

時至今日,核心大國之間的競爭在某種意義上都可以看作是秩序的競爭,區域空間內的成熟秩序如果具備普世意義的吸引力,便可能具有全球秩序的意義,其吸引力會超越原有區域空間的界限,促成區域空間的生長。而那些被證明已經不適應新的發展階段的秩序規則,也會逐漸被區域空間內部的行為體所拋棄,從而造成區域空間的萎縮,甚至最終消亡。區域秩序的影響力能夠超越核心國家的邊界,在地理空間層面勾勒出區域核心國家的力量邊界,而區域空間的變化,又會反映出其權力和所堅守之秩序的變化狀態。

(四)區域空間的演變趨勢與構建邏輯

政治學意義上的區域空間實際上類似于一個有機體,既有孕育和誕生的時刻,又有成長的過程,還會經歷衰朽與死亡。在全球歷史上,我們曾不止一次地觀察到區域空間完整的生命周期,也能夠清晰地看到區域空間演變邏輯的歷史性變化。

一方面,從橫向的時間維度上看,全球區域空間經歷了一個從分散到緊密、從相互孤立到合作競爭的發展進程。在工業革命之后,各區域秩序也被迫向現代世界秩序的基本原則靠攏,其內容逐漸趨于同質化。

如圖1所示,在現代世界體系擴展到全球之前,帝國是區域空間的主要載體,帝國的權力外延奠定了區域空間的邊界,而不同帝國的治理模式也構成了區域空間秩序的主要內容。這一時期,區域空間呈現出明顯的分散性與多元性特征,由于科技發展水平的限制,帝國所推動建構的區域空間大多是相互獨立的,不同區域之間的有機聯系很少。雖然他們在相同的時間共同存在于同一個地球,但他們所處的卻是不同的世界。大部分由帝國維系的區域空間都構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小世界”,在區域空間內依托于軸心文明而自發生成的區域秩序,在很長時間內都會被帝國視為具有普世意義的世界秩序,而自己又是這種世界秩序的唯一代表。文明、秩序和區域空間內各政治行為體的持續互動,構成了帝國時代區域空間成長與演變的主要內容,這些內容反過來又塑造了帝國自身的形態,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該區域的文明底色與未來發展的方向。

在工業革命發生以后,歐洲國家擁有了相對于其他空間文明壓倒性的力量優勢,這種力量使得他們能夠超越原有的地理空間限制,將原本分散的“小世界”通過各種方式整合進入統一的世界體系中。各個區域空間都不得不接受歐洲區域秩序的核心內涵,于是便形成了現代世界體系和世界秩序。作為現代世界體系的核心,民族國家取代帝國成為最重要的國際行為體,而主權原則的不斷鞏固,使得國家邊界的變更逐漸變得得不償失。于是,區域空間的建構和整合成為展現大國權力提升的重要形式,而秩序競爭的結果成為決定區域空間變化的主要形態。[9]

圖1 區域空間全球分布形態的歷史演變

另一方面,從縱向上看,區域空間內部秩序是由位于不同層級的復雜要素共同建構的,要素組合方式呈現出金字塔型結構。

如圖2所示,權力要素提供了構成區域秩序的表層邏輯,也是推動區域空間誕生的原初力量。在任何狀態下,區域空間內部的力量分布都是影響空間秩序的重要因素,它決定了該空間各行為體的話語權和公共產品提供方式,它也是區域秩序內容中最容易理解和觀察的要素。

圖2 區域空間內部秩序構建的基本邏輯

國際制度構成了區域秩序的中層邏輯,制度要素可以被看作是區域行為體奉行的基本規則的外在表現形式。其內容包括對于獲得區域身份的基本要求、區域內行為體互動的規則與行為規范等等。這些規則可能是通過互動協調摸索出來的,也可能是區域內影響力最大國家國內制度的區域性推廣。規則本身的吸引力構成了區域的凝聚力,這種凝聚力是影響區域秩序穩定的重要因素。

如圖2所示,前兩個層次屬于區域秩序構建中的可見形態,很容易被觀察者和研究者所接受,但對于區域空間和區域秩序來說,他們并非是最重要的影響因素,更加重要的底層邏輯實際上是不可見的形態。從根本上說,構成區域秩序的底層邏輯是全球經濟生產方式的變化,無論是區域空間的范圍還是區域秩序的內容,都是特定歷史時期的經濟生產方式的產物。由于經濟生產力的限制,帝國時期的區域空間不可能呈現出現代形態,而在現代經濟生產方式形成之后,帝國形式的空間也不可能長久維系。時至今日,資本和貿易的全球化實際上已經構成所有區域空間穩定與活力的根源,資本的大量注入體現出該區域產業價值鏈具有更高的價值,區域內國家更容易將本國經濟嫁接在成熟的產業鏈上,從而取得在全球資本體系中獲利的機會,這是區域內國家持續發展的原動力。現階段,資本和貿易的全球流動趨勢,實際上決定了特定區域秩序在全球秩序中的地位與影響,而區域秩序是否有足夠的吸引力,關鍵看該秩序能否適應這種底層邏輯。權力和制度如果與此邏輯相向而行,那么將會充分發揮其在秩序建構方面的作用。反之,如果與其相抵觸,那么必然事倍功半,行而不遠。

除此之外,在不可見形態中,還有很多我們難以準確界定和量化的諸多因素,如地理環境、歷史記憶、文化語言,甚至很多難以預計的偶發事件等。這些因素同樣能夠對區域空間秩序建構產生微妙的影響,但其作用的發揮也需要適應以經濟為核心的底層邏輯。[10]

綜上所述,關于區域空間的變化邏輯我們可以得出以下幾方面的結論:

其一,區域空間的形成具有較為明確的歷史起點,區域空間本身是在歷史發展過程中持續演變的。

其二,區域空間內部秩序的建構是有邏輯、有規律的,全球經濟生產方式的變革方向構成了區域秩序建構的底層邏輯。

其三,因為適合人類生存的地理空間是有限的,因此諸多區域空間客觀上存在著競爭關系,這種競爭關系在不同歷史時期具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在現代國際體系中表現為區域秩序的競爭。

其四,如果某種區域秩序在全球秩序競爭中展現出壓倒性的優勢,那么這種秩序就將通過持續博弈的過程,最終成為全球秩序的基礎模板;反之,如果某種區域秩序在秩序競爭中明顯落后于其周邊區域的秩序,該區域空間的基礎就將逐漸松動,空間外延將不斷縮小,甚至走向消亡,而它原本所覆蓋的地理空間,也將以秩序重構的方式重組成為其他區域空間的一部分。

當我們從空間的視角來觀察和理解世界時,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空間的演變史。文明的興起使人類具有了占據一定空間的可能,區域秩序的建立使人類具有了維持和鞏固特定范圍空間的能力,技術的進步又使人類的力量能夠覆蓋所有已知的地理空間,造就了區域空間之間以秩序競爭為核心的演化邏輯。然而,宏觀邏輯只是歷史發展的線索和歷史敘事的骨架,如果僅僅停留在這個層面,我們就將錯過絕大部分精彩而偉大的歷史篇章。因為在宏觀歷史邏輯的背后,每一個具象化的區域空間在持續數百年的歷史演進中,都經歷了時代洪流的反復沖刷,他們所代表的區域秩序的精華內容也逐漸融合,成為全球秩序的一部分。作為其中的重要代表,歐亞空間在過去近800年的人類文明史中一直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而且與中國產生了復雜且深遠的糾葛。歐亞空間的形成與演變過程,能夠成為我們觀察區域空間變化規律的一面鏡子。通過梳理世界歷史中歐亞空間的變化特征,不僅能夠更加深刻地理解歐亞內陸國家權力變動的總體走向,也可以通過對這個較為典型的案例的剖析,讓我們對空間演變的邏輯與方向建立起更加深刻的理解,希望能夠為歐亞研究的發展添加一些新元素和新視角。

三、歐亞空間的興衰史:從蒙古征服到冷戰終結

從誕生伊始,歐亞空間就是一個與俄羅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政治地理空間。在歐亞空間迄今為止近800年的演變時間里,見證了它從羅斯公國到俄羅斯聯邦的曲折發展。而在這一過程中,作為區域內核心政治實體的俄羅斯,既被歐亞空間的諸多元素所改造,又深刻地塑造了歐亞空間。其發展過程總體上符合區域空間演變的一般規律,但在很多重要節點上又展現出極具魅力的特殊性。歐亞空間的存在,給所有研究者提供了一個極有價值的全線程案例,對于學科理論探索的豐富和歐亞區域認知的深入,都具有重要意義。

(一)歐亞空間的源起:蒙古帝國的征服

1240年,蒙古帝國歷時5年的“長子西征”[11]已經接近終點,此時東歐諸國幾乎全部淪陷于拔都率領的鐵蹄之下,雖然強敵壓境,但羅斯諸公國始終無法團結起來,最終幾乎全部淪陷。在1240年12月初,由拖雷的長子蒙哥——未來的蒙古大汗——率領的蒙古大軍開始圍攻基輔,僅僅幾天時間,基輔便宣告淪陷。在基輔的大火和廢墟背后,以基輔為核心的俄羅斯歷史結束了。羅斯諸公國名義上都成為拔都新建的欽察汗國(金帳汗國)的一部分,俄國史書中將其稱為“韃靼桎梏”時代。[12]

圖3 蒙古帝國架構內的歐亞空間形態

基輔的淪陷及隨后蒙古軍隊在東歐地區的持續勝利帶來了區域政治空間的重大調整。在13世紀中葉,歐亞內陸的廣闊區域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被系統地整合到了同一個政治架構中,一個相對完整的歐亞空間——此刻“歐亞”的概念尚未出現,空間的名字是蒙古帝國——的雛形在13世紀便首次呈現在世人面前。

在很大程度上,13世紀歐亞空間能夠完成整合具有一定的偶然性。畢竟在這一歷史階段,人類社會的科技發展仍處于較低水平,無論是東亞的農業帝國還是相當弱小的歐洲諸國,實際上都沒有跨越整個歐亞大陸投送軍事力量的能力,更遑論整合整個歐亞空間。歐亞大陸東西兩端仍從屬于相互獨立的不同文明圈,雖然會有少量的商貿和人員聯系,但基本上仍處于相互孤立和隔絕的狀態。然而,13世紀初,成吉思汗的出現與蒙古帝國的崛起,令歐亞大陸出現了一個足夠強大的草原游牧霸權。在諸多主客觀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蒙古人擁有了一支戰斗力遠遠凌駕于同時代歐亞大陸諸大國之上的軍事力量。到13世紀中葉,東到長江流域,西至東歐平原,歐亞大陸的廣大地域都被納入到蒙古帝國的總體政治框架之中,開啟了歐亞區域空間建構的新的一頁。[13]

在歐亞空間的建構史上,這是迄今為止唯一的一次由歐亞內陸的草原文明主導的歐亞空間建構運動。因此,蒙古帝國框架內的歐亞空間與后來的空間形態相比,具有非常明顯的特殊性:

一方面,蒙古帝國建構歐亞空間的唯一憑籍只有強大的軍事權力,這就意味著歐亞空間很難在蒙古帝國的框架下形成穩定且有效的區域秩序。缺少穩定根基的區域空間很難持久。

從國家治理能力來說,相比于歐亞大陸上已經存續近千年的王朝或帝國,成吉思汗及其后繼者缺乏足夠的文明積累,蒙古人獨特的草原生活方式也使其缺乏處理定居的農業區和歐洲城邦的治理經驗。因此,蒙古帝國的統治者無法提出具有普遍意義的超越原有區域的治理方案和全新的秩序內容,甚至在蒙古帝國的框架內,帝國本身的一體化也注定是短暫的。

在多次東征與西征之后,蒙古帝國名義上的疆域已經過于遼闊,受限于當時的信息傳播方式與速度,單一中心治理模式已經無法對整個帝國區域實施有效的管轄。于是,成吉思汗按照蒙古傳統習俗,將帝國領地分給四個兒子分別統領,并以三子窩闊臺為大汗,成為帝國的最高統治者。[14]然而,這種治理模式最大的風險在于,當帝國框架內部的諸多汗國分別獨立管理之后,必須與汗國領地的文化、宗教與經濟相結合才能實現有效治理。很快,各汗國內部的凝聚力就超越了帝國框架本身的意義,而蒙古選擇大汗的忽里勒臺制度又為這種內部傾軋提供了條件。分散的治理系統逐漸取代帝國框架,統一的區域內將逐漸形成多種性質不同的次區域秩序,這就在很短的時間內事實上消解了現存的區域空間。

1241年冬,在蒙古軍隊攻克基輔一年后,成吉思汗的繼承者窩闊臺汗便去世了。在隨后的10年里,四大汗國圍繞著繼承人問題展開了多次博弈,直到1252年,蒙哥才在拔都的全力支持下終于成為獲得四大汗國共同認可的蒙古大汗。然而,僅僅7年之后,蒙哥就在對南宋的戰爭中意外身亡。他的兩個弟弟忽必烈與阿里不哥為了汗位展開了激烈的爭奪。最終忽必烈獲得了勝利,并且毫無疑問地擁有了蒙古本部與漢地的控制權。忽必烈于1260年宣布自己成為蒙古帝國的大汗,但他的地位并沒有得到其他汗國的認可。1271年,忽必烈依照漢制建元稱帝,建立元朝,并定都于大都。于是,在蒙古帝國的東方部分,一種更加適應中國本土的治理方式逐漸成形,并且最終成為中國歷史的一部分。正如格魯塞所說,“一個中國-蒙古帝國開始產生,而蒙古帝國就它原來的意義來說已經消失”。[15]在13世紀60年代以后,蒙古帝國實際在政治體制上已經轉變成一種松散的政治結構,但聯絡整個歐亞空間的驛道和遍及整個歐亞大陸的商貿網絡仍然蓬勃發展,貿易和聯動使得曾經一度非常乏味的歐亞內陸再次成為繁榮的貿易空間。[16]

在另一方面,蒙古帝國框架下的歐亞空間,在其有限的存在時間里仍然深刻地改變了俄羅斯的歷史軌跡,成為今日俄羅斯國家形態的重要塑造者。

雖然從差不多8世紀開始,羅斯國家就一直受到草原游牧部族的騷擾,但此前任何來自東方草原的力量,都無法與蒙古帝國整合歐亞空間的行動相提并論。作為這一時期歐亞空間的西部邊界,羅斯國家的發展軌跡從根本上被欽察汗國的建立所改變了。

蒙古征服加快了基輔羅斯的衰落和瓦解的步伐,莫斯科逐漸取代基輔,成為羅斯國家的政治中心。在征服羅斯國家之后,拔都將自己的統治中心設在阿斯特拉罕附近的薩萊(Sarai)。這里是伏爾加河下游的草原地區,不僅水草豐美,而且臨近哈薩克草原,更有利于歷代欽察汗參與蒙古帝國事務。而對于地理相對偏遠的羅斯國家,則采取扶持代理人的方法進行間接統治。于是,欽察汗設立了“弗拉基米爾及全羅斯大公”頭銜,作為自己在東北羅斯地區收繳賦稅、實施政治統治的代理人。從14世紀初開始,莫斯科大公以犧牲其他試圖反抗蒙古人的羅斯公國為代價,獲得了世襲這一頭銜的權利,最終在諸多東北羅斯國家中脫穎而出,主導了俄羅斯的統一進程。[17]

當然,初次生成的歐亞空間對于俄羅斯的塑造作用遠不止于此,很多地理和文化意義上的微妙變化,都在未來俄羅斯的歷史上留下了重要痕跡。由于欽察汗國對于南俄草原的控制,羅斯國家的經濟政治重心完全轉向東北,割裂了基輔羅斯時代羅斯國家與拜占庭的緊密聯系,也進一步隔絕了羅斯與西歐的交往,使得俄羅斯在一個相對孤立的環境中完成了國家建構,也形成了自己特殊的歷史記憶。由于蒙古自身治理能力的缺失,無力將自己的秩序與文化灌輸給羅斯國家,僅僅滿足于成為羅斯的宗主,因此,在蒙古人的統治結束后,俄羅斯仍然賡續了東正教的傳統,使之成為自我身份認同和文化傳統的根基,但在其精神文化中,則或多或少地融入了東方草原民族的精神氣質,包括強烈的不安全感和對于占有空間的渴望。從此,“在俄羅斯的精神中,東方與西方兩種因素永遠在相互角力”[18],逐漸構建了俄羅斯相對于其他歐洲國家的特殊身份認同,這種微妙的差異對于未來俄羅斯的發展以及世界歷史的進程,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1480年,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宣布諸羅斯國家不再效忠可汗,蒙古帝國架構在歐亞空間中的最后一塊版圖宣告崩塌,新的統一的俄羅斯專制國家取代封建制的羅斯國家出現在歐亞空間的西側。其實,在此之前100多年,蒙古帝國所建立的統一歐亞空間就已經實際瓦解。1335年,統治中東地區的伊爾汗國瓦解;1368年,明朝軍隊收復大都,元朝的統治宣告終結;1370年,帖木兒帝國建立,察合臺汗國實際滅亡。曾經在同一帝國架構內實現整合的歐亞空間,在其出現大約百年之后歸于解體。

平心而論,歐亞空間在13世紀的突然出現更像是一次歷史的偶然事件。從理論上說,13世紀的人類社會還缺乏足夠的科技水平和治理體系,無法承擔起為如此龐大的空間提供內生秩序的任務。事實上,作為區域核心行為體、推動完成這次空間整合過程的,是當時在歐亞大陸上文明發展相對落后的蒙古帝國,這幾乎注定了這次空間構建過程難以持久,因為“你可以在馬背上贏得一個帝國,但絕無可能在馬鞍上治理它”[19],缺乏內生性秩序供給能力的歐亞空間注定只能是曇花一現。然而,這次“提前到來”的空間整合,對于俄羅斯來說仍然具有重要的意義。它的出現實際上深刻地改變了俄羅斯的歷史發展軌跡,將東方龐大空間的歷史記憶像種子一樣埋在了俄羅斯民族精神的深處,并且給予了它未來在東方與西方之間選擇和對沖的機會。更重要的是,這次早熟的歐亞空間建構,在隨后的歷史中就像警鐘一樣,時時提醒著歐亞大陸大國:整合歐亞空間的嘗試是可能成功的,一旦其他大國主導了空間整合過程,就將在國際競爭中占據巨大優勢。在幾個世紀之后,當科技和人文等各項條件充分完備之后,俄羅斯也同樣沿著蒙古帝國曾經走過的道路,再次開始了整合歐亞空間的嘗試,以此作為帝國擴張的方向。而它在這一過程中所獲得的收益與遭遇的挫折,都可以從蒙古帝國的歐亞空間建構過程中找到根源。

(二)歐亞空間的形成:邊緣大陸帝國的擴張

在蒙古帝國瓦解之后,歐亞空間在幾百年的時間里大體上保持了碎片化的狀態,而恰恰就在這段時間里,人類社會出現了前所未有的進步,世界的形態被徹底改變了。

在15-17世紀,人類重新發現了世界。地理大發現使人類對世界的認知提升到了新的高度。歐洲航海家在幾百年間開始在全球海域展開探索,海洋從阻斷人類聯系的地理障礙,變為聯通世界的紐帶,建構在海洋運輸基礎上的新的全球貿易網絡,逐漸成為支撐世界經濟運行的基礎。

在18世紀中葉,人類又重新定義了力量。工業革命在歐洲發生,使得機器取代了手工勞動,令人類的生產能力突飛猛進,同時帶動了人類的社會結構、政治體系、思想理念等諸多方面的深刻變革。到18世紀末,在不到一百年的時間里,歐洲國家已經創造并積累出了先前世代難以想象的財富與力量,他們有能力克服現有的地理阻隔,打破世界原有的碎片化狀態,將自己所奉行的體系和原則推廣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然而,在這一時刻,歐亞內陸空間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閉塞與衰落。在地理大發現之后,海洋成為承載全球貿易的主要通道,關鍵的海峽、島嶼和港口成為資本和人口新的聚集地。與之相對應的是,歐亞內陸區域卻成了全球資本流通和貿易往來的“邊緣地帶”。[20]因此,在18世紀以后,歐亞內陸地區就幾乎退出了世界歷史舞臺的中央位置,現代秩序只能以外部輸入的方式進入歐亞內陸。于是,哪個國家用何種的方式將這一區域納入新興的現代世界體系,就成為18世紀末歐亞大陸政治建構與空間建構的核心任務。而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歷史節點上,真正有能力整合歐亞內陸空間的國家實際上只有兩個,即處于19世紀全球體系核心位置的英國和當時歐亞內陸最具地緣優勢的歐陸強國——俄羅斯帝國。

作為19世紀唯一的工業化強國,英國是現代世界體系向全球推廣的主要動力。英國行動的底層邏輯在于初步工業化之后所引發的經濟生產方式的轉變。作為當時全球工業制成品生產的“世界工廠”,它需要憑借全球最強大的海軍力量,來維持全球貿易通道的暢通,并利用自己的軍事優勢打開全球農業國的大門,使其加入世界貿易體系,成為自己的原料供應地和產品銷售市場。這種邏輯在政治上的外在表現,就是迫使原本分散的各個區域接受全球性的貿易體系、金融體系和國際法體系,盡可能減少其內部阻礙貿易的各種要素。[21]因此,英國有動力去嘗試整合歐亞內陸的碎片化空間。然而,阻礙英國參與歐亞空間整合進程的障礙也非常強大。英國在政治和軍事上的霸權地位源于海洋,它的海外殖民地體系也主要分布在沿海地區,深入內陸對于英國來說是風險極大的行動。如果英國試圖將歐亞內陸區域整合進它的體系中,那么只能采取由南向北的方式,即以英屬印度為跳板,整合突厥斯坦地區(即現在除哈薩克斯坦之外的中亞大部分地區)和阿富汗,對于其他區域則鞭長莫及,收益相對有限。這便給了俄羅斯帝國歷史性的機會。

19世紀初,俄羅斯帝國在自己的東方所面對的地緣形勢,可以說是相當有利的。作為歐洲東部邊緣的帝國,從彼得大帝開始,俄羅斯就在全面學習歐洲,源源不斷從歐洲吸收先進的思想與技術。在工業革命之后,俄羅斯和所有歐洲國家一樣,實際上具備了壓倒歐亞內陸地區其他區域文明的力量。與歐洲大陸各國相互牽制、相互平衡的“均勢”狀態不同,俄羅斯在東方所面對的是一個巨大的地緣政治真空地帶。工業的發展和熱兵器的廣泛使用,使草原民族永久性地失去了自己的軍事優勢。雖然俄羅斯的軍事能力,特別是海軍力量,還無法與當時英、法等先進的工業國比肩,但對于歐亞區域各游牧民族和汗國來說,已經是難以抵擋的力量了。從16世紀開始,俄國人在西伯利亞進行了長期的探險和征服行動。由于西伯利亞嚴酷的地理環境,除了17世紀末在黑龍江流域與清朝發生了武裝沖突之外,幾乎沒有受到任何重要力量的阻撓。到18世紀初,整個西伯利亞地區都被納入了俄國版圖。[22]

圖4 俄羅斯帝國架構內的歐亞空間形態

直到19世紀初,當俄國人在歐亞地區的擴張指向南方,并初步控制了高加索地區時,作為當時世界體系霸權國的英國才開始關注俄羅斯人在歐亞腹地的行動。事實上,與其說英國人關注俄國人在歐亞內陸的擴張,不如說是關注俄國的行動會不會構成對英國在亞洲殖民地的威脅,矛盾的關鍵就在于英國王冠上的明珠——印度。[23]在克里米亞戰爭失敗之后,俄國加速了自己在中亞地區的行動,僅用了十多年的時間,俄羅斯就消滅了中亞地區三個汗國,將該區域納入自己的版圖,并且繼續向東、南兩個方向推進。[24]為此,英國在19世紀70年代發動了第二次阿富汗戰爭,將阿富汗變為英國的保護國,作為英屬印度與俄國力量的緩沖地帶。[25]而在東線,關鍵的戰役同樣發生在19世紀70年代。1877年,左宗棠率領清軍收復新疆,并率軍緊逼俄國控制的伊犁,最終中俄雙方簽訂《伊犁條約》,確定了雙方的邊界。[26]最終,到19世紀末,由俄羅斯帝國推動構建的歐亞空間的地理范圍基本穩定下來,并一直延續至今,期間雖然其空間外延有過多次反復,但構成空間的核心地理范圍一直維持在19世紀末的版圖基礎上。而從世界歷史的角度來看,隨著歐亞空間整合完畢,除中東部分地區外,整個歐亞大陸都被納入了現代世界體系的版圖,新的經濟與政治邏輯開始主導亞洲地區的國際關系,亞洲的歷史向前邁出了重要一步。

如果我們以今天的視角看待200多年前發生的這一切,我們會發現,由俄羅斯主導歐亞空間的整合進程具有一定的必然性。

在現代世界體系推進過程中,已經被一步步邊緣化的歐亞內陸空間,無力自行建構適應新的生產形態的區域秩序,不得不通過外部輸入的方式獲得新的秩序安排。而此時能夠對歐亞大陸提供這種外生性秩序的力量,只有代表海洋帝國擴張模式的英國與在歐亞大陸上代表大陸帝國模式的俄羅斯。由于西伯利亞和中亞地區遠離國際貿易主航道,對于海洋帝國的吸引力有限。于是,在這種不平衡的競爭過程中,被迫加入大陸帝國的秩序體系幾乎就成了他們從外部被“賦予”現代秩序的唯一宿命。

以英國為代表的海洋帝國,擅長建立殖民地體系,采取“間接管理”的方式構建符合自身利益需要的秩序網絡;而作為歐洲邊緣帝國的俄羅斯尚不具備這種更先進的秩序提供能力,加上其自身政治體制的集權特點,由它所推動的歐亞空間整合過程的外在表現形式,便是大陸帝國的領土擴張。[27]事實上,這兩種治理層面的制度安排雖然存在明顯差別,但推動這兩種空間整合模式的底層邏輯并無二致。俄羅斯在中亞地區的領土擴張的原動力也是工業經濟體系轉型的需求。在1861年廢除農奴制之后,俄羅斯的工業化進程也在悄然加速。但與英國等先進工業國相比,俄國的工業品在質量和價格上都沒有競爭力,且無法通過海洋控制原料產地,在全球市場上處于劣勢地位。因此,盡可能多地將歐亞內陸納入俄羅斯帝國的框架,獲得更多的市場和原料控制權,是支撐俄羅斯工業化發展的基石。歐亞空間,特別是其中的中亞區域,對于俄羅斯來說可謂重中之重。[28]

毋庸諱言,俄羅斯在高加索、中亞地區的擴張,對于當地居民和游牧民族造成了嚴重的傷害。但也同樣不能否認的是,這種對歐亞空間的整合,實際上迫使上述區域內的文明與民族,接受新的具有現代意義的秩序規則。俄國擴張的出發點無疑是為了自己的私利,但客觀上也承擔了將歐洲誕生的基本秩序原則——盡管是打了折扣的——推廣到歐亞內陸的歷史使命,“它造成的這個革命畢竟是充當了歷史的不自覺的工具”。[29]

當然,我們也應該認識到,在現代體系全球推廣的過程中,海洋方向的推進是世界歷史的主線,而大陸推進則是一條支線。因為俄羅斯自身的工業化進程也是在與歐洲強國交往的過程中習得的,是歐洲工業文明在歐洲邊緣區域的映射。[30]相比于海洋帝國所建立的貿易體系,由俄羅斯帝國框架所建構的歐亞內陸貿易體系,從質量上講是相對落后的,從形式上看也是相對封閉的。在與已經被海洋秩序所整合的空間展開直接競爭時,歐亞空間往往是處于弱勢的一方。因此,當歐亞空間逐漸接近海洋秩序的輻射范圍時,它的擴張過程就會被遏制,其邊界被限制在帕米爾高原等亞洲內陸區域。亞洲沿海區域則普遍接受英國主導的區域秩序,在殖民地或半殖民地條件下等待著內部民族主義意識的覺醒。

總而言之,如果說13世紀蒙古帝國推動的歐亞空間的第一次整合,是一次“早熟”的歷史事件,那么在19世紀以俄羅斯帝國架構為基礎的歐亞空間的第二次整合,則是歷史發展“瓜熟蒂落”的產物。如果說13世紀是歐亞空間塑造了俄羅斯,那么到了19世紀,則是俄羅斯塑造了歐亞空間。推動19世紀歐亞空間形成的直接力量,是俄羅斯帝國的權力和地緣優勢。在俄國冒險家幾個世紀的不懈努力下,西伯利亞等自古以來的無主地與高加索、中亞地區一起,構成了統一的歐亞空間。作為當時歐亞大陸上最為強大的大陸帝國,俄羅斯以本國的政治架構為歐亞空間的整合提供了機制上的支撐,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工業化生產方式所推動的區域空間發展的底層邏輯。從這層意義上講,它與英國一樣,肩負著歷史的“雙重使命”,“一個是破壞的使命消滅舊的亞洲社會,另一個是建設的使命在亞洲奠定西方社會的物質基礎”[31]。在空間建構的過程中,俄羅斯獲得了重大的戰略利益,不僅實現了對歐亞區域廣闊領土的控制權,而且以此支持自己在技術與制度相對落后的條件下能夠持續參與全球大國競爭。但每當與海洋秩序所建構的空間出現拉鋸和競爭時,歐亞空間相對弱勢的地位也非常明顯地暴露出來,時時提醒著俄羅斯關于歐亞秩序本身的弱點與局限性。在20世紀到來之際,作為歐亞空間建構基礎的大陸帝國架構本身,已經走到了這種政治形態生命周期的尾聲。如果希望在后帝國時代以新的秩序內容維持歐亞空間的存在與發展,就需要在歐亞空間內部探尋更加具有普世意義的內生性秩序體系。

(三)歐亞空間的興衰:建構全球秩序的理想

1917年,俄羅斯帝國瓦解,由俄羅斯主導創建的歐亞空間遭遇了它形成以來的第一次危機。革命的洪流沖垮了羅曼諾夫王朝,更重要的是,20世紀席卷全球的民族主義思潮徹底消解了帝國的政治與道德合法性基礎,維系歐亞空間存在的基礎制度架構,隨著俄羅斯帝國的瓦解而煙消云散了。

當1918年俄國內戰爆發時,恐怕很少有人相信俄共(布)能夠繼續維持舊有的歐亞空間。來自歐亞空間內部各地的大大小小白軍武裝多達20多支,還有大量的少數民族獨立武裝。協約國集團對白軍提供了物質支援,并派遣少量軍隊直接參戰,還在一段時間內對俄國海岸線進行了封鎖,一時間,新生的蘇維埃政權似乎岌岌可危。[32]然而,令所有人意外的是,俄共(布)在經過短時間的慌亂之后,很快穩住了陣腳,并且迅速調集力量展開反攻,到1920年底,就已基本肅清了俄國境內的白軍,協約國干涉軍大體上也都撤離了俄國,隨后又逐次解決了少數民族獨立運動。[33]

對于布爾什維克在俄國內戰中最終獲勝的原因,歷史學家和革命家們已經有非常多的解釋,在此不再贅述。[34]但從歐亞空間的視角來看,這一結果的出現,再次證明了在20世紀20年代初,歐亞空間內部的力量還遠遠無法與俄羅斯的歐洲部分相抗衡,海洋秩序對于深入歐亞空間也仍然心存忌憚。在對自身力量進行了充分動員之后,紅軍在數量和質量方面全面壓倒了白軍,迅速扭轉了戰局。而協約國軍隊始終不敢過于深入內陸,盡量避免與紅軍發生直接軍事沖突。雖然歐亞空間的基礎架構被革命所摧垮,但空間內部的自發秩序和空間外部的海洋秩序尚未做好重構空間的準備,布爾什維克政權繼承俄羅斯帝國的衣缽,繼續維持歐亞空間完整性的時間窗口仍然存在。

在20世紀20年代的時間點上,新生的蘇俄政權需要解決很多問題才能維護歐亞空間的穩定,其中最關鍵的,是如何在俄羅斯帝國瓦解后為歐亞空間提供新的秩序內容。這種新的秩序內容在范圍上需要能夠承載俄羅斯帝國的主要地理空間,又要在理論邏輯上容納新興的民族主義思想,同時,還要為歐亞空間諸多政治行為體提供有吸引力的政治框架與經濟建設方案。按理說,同時滿足各方面要求的秩序建構,在舊有理論框架中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在1922年,俄共以一種劍走偏鋒的方式重新構建了歐亞空間的基礎架構,在短時間內幾乎同時解決了關于秩序建構的所有問題,以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USSR)的方式重新支撐起了一度瀕臨破碎的歐亞空間,并在20世紀中葉使歐亞空間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擴張。然而,當歐亞空間的勢力和影響達到頂峰時,該架構內部根基不穩的固有缺點,卻又在激烈的秩序競爭中被無限放大。最終無力承載過于龐大而臃腫的上層架構,在達到頂峰后不過幾十年的時間里便土崩瓦解,上演了一出人類歷史的悲喜劇。如果用一句話來描述20世紀歐亞空間的演進歷程,那就是“成也蘇聯模式,敗也蘇聯模式”。

作為一種政治形態,蘇聯模式在20世紀以前的歷史上從未出現過。作為其理論基礎的馬克思主義理念,是以人類為基本單位的普世性理念,通過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重構和引申,蘇維埃政權將民族和民族主義解釋為資本主義階段的政治現象,既肯定其進步意義,又認為可以通過社會主義革命的方式對其進行消解。為此,在現實的政治安排上,新興的蘇維埃政權沒有在上位國家名稱中保留“俄羅斯”這個沿用了數百年的具有明確民族特征的名字,而是采用了“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這一特殊架構。從理論上說,這一政治架構是超越民族國家架構之上的,所有獨立的民族國家都可以在接受社會主義理念的基礎上以平等身份加入聯盟。在理想的情況下,蘇聯是沒有確定的邊界的,它所占據的空間可以隨著社會主義制度的擴展而無限延展。[35]在這種政治架構的邏輯指導下,蘇聯成為民族解放運動和非殖民化運動的堅定支持者,在保證自身利益的前提下占據了國際競爭中的道德制高點,成為很多亞非拉新生的民族主義政權所期望和憧憬的理想模式。

除了理論敘事與創造性的政治安排之外,蘇聯在20世紀30年代所采取的經濟建設方案,似乎也在一段時間內取得了顯著的效果。1928年,蘇聯開始執行第一個五年計劃,政府以制定嚴格的經濟發展計劃,利用從農業集體化安排中累積的資金,并通過壓低實際工資等方式,實現對工業化生產過程持續不斷的投資,在短時間內完成了重工業高速發展的目標。這種經濟生產方式的實質,是通過政治力量動員國家的人力和所有資源,去完成經濟體系中的局部目標(重工業),并以此為邏輯起點,重新構建國家內部的經濟體系。[36]這種經濟方案并非來自馬克思主義的經典著作,而是源于蘇聯領導人的建設經驗,屬于蘇聯的“原創”。時至今日,由于我們已經看到了這一經濟發展模式的最終結果,當然可以很輕易地指出它的種種不足。但在20世紀30年代,世界各國所看到情景與我們今天的感覺大不一樣。蘇聯在經歷了三個五年計劃之后(實際上只有兩個半,第三個五年計劃被戰爭所打斷),經濟總量大幅增加,工業產值躍升至世界第二。擁有了高度工業化的建設體系支撐,軍隊從數量到武器裝備都獲得了空前的提升。在工業化進程的帶動下,原本貧瘠的西伯利亞開始融入全國經濟體系,整個國家的社會結構和文化認知都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憑借這種發展模式,蘇聯成功地避開了30年代席卷全球的“大蕭條”,并且在40年代具備了與納粹德國在戰場上正面對抗的能力。在30-40年代,幾乎所有亞非拉國家都有類似的認知,即“相對落后的國家要想實現工業化,五年計劃……是一條有效的捷徑。”[37]

1945年,當蘇聯紅軍將紅旗插上柏林城頭時,歐亞空間和它所代表的秩序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肯定。長期以來作為現代世界體系全球擴展支線的歐亞空間,首次獨立提出了具有全球影響力的區域秩序理論體系,大陸秩序第一次具備了成為世界秩序的潛力。20世紀40年代開始,歐亞空間的邊界得到了歷史上最大規模的拓展。這一階段歐亞空間的擴張以兩種方式進行,一方面,在蘇聯軍事力量的推動下,波羅的海三國成為蘇聯新的加盟共和國,而東歐國家和部分亞洲國家在蘇聯直接的軍事占領下移植了蘇聯的政治經濟模式。另一方面,諸多亞非拉地區的新獨立的民族國家基于對蘇聯發展模式的向往,主動選擇了蘇聯秩序,客觀上也成為歐亞空間的一部分。

于是,如圖5所示,以蘇聯模式作為基礎架構的歐亞空間形成了類似中心——外圍結構的擴張形態,蘇聯領土本身在19-20世紀歐亞空間核心范圍的基礎上出現了明顯擴展,繼續構成新時期歐亞空間的中心架構。而東歐地區、中國及朝鮮半島、中南半島部分國家同樣接受了以蘇聯模式為基礎的歐亞秩序的主要內容,并且以此為標準對于本國政治、經濟結構和社會管理方式進行積極調整,以社會主義陣營架構為基礎構成了廣義上的歐亞空間的外圍區域。而且在冷戰開始后相當長的時間里,歐亞空間的外圍區域都保持著擴大的趨勢。在20世紀后半葉,歐亞空間的地理范圍達到了歷史上的頂點,西起東歐平原,東到太平洋沿岸,南到東南亞地區,都成為廣義上歐亞空間的組成部分。而歐亞空間所代表的特殊的大陸秩序也在很多民族國家的國家建構過程中發揮了積極作用,有效地推動了全球的民族解放運動,為現代世界體系完成全球擴展發揮了重要的推動作用。這也是人類歷史上長期處于次要地位的大陸秩序在與以英美為代表的海洋秩序競爭過程中所取得的最大成果。

圖5 冷戰時期中心——外圍架構內的歐亞空間形態

事實上,在參與歐亞空間的問題上,部分東歐國家是由于地緣戰略位置而被迫加入,但對于很多亞洲國家來說,接受歐亞秩序無疑是主動的選擇。大部分歷史悠久的亞洲國家,在現代國際體系推進的過程中,都被迫淪為殖民地或半殖民地。在戰后獲得獨立國家地位后,對于國家復興的渴望異常急迫。在這種情況下,蘇聯的快速工業化發展經驗對于亞洲國家的吸引力是無法替代的。客觀地說,戰后蘇聯對于亞洲國家的支持,也為很多亞洲國家的工業化發展奠定了基礎。[38]在各種力量的共同推動下,歐亞空間達到了其輝煌的頂點,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僅僅幾十年的時間內,歐亞空間便盛極而衰,并以令人難以想象的方式再次瓦解。

一切問題的根源還是經濟。空間秩序建構的底層邏輯對于整個空間的存續至關重要。隨著冷戰競爭的延續,計劃經濟體系的內在矛盾開始暴露出來。蘇聯所奉行的經濟增長方式本身就是一種“跛腳”的增長,集中于重工業生產的計劃經濟體系,雖然可以在短時間內取得特定目標的進步,但生產資料投入的異常集中和分配方面的刻意扭曲,都注定了這種模式的增長是不可持續的。從長時段來看,蘇聯經濟的本質是一種短缺經濟。[39]社會需要的產品、資源和服務長期處于短缺狀態,無法滿足人民生活的長期需要。同時,苛刻的計劃雖然能夠在一些傳統工業產業方面取得成果,但無法為社會帶來技術創新的土壤。缺少市場和價格機制調節的經濟是沒有創造力的,軍工產業的技術進步無法轉化為社會經濟的推動力,隨著20世紀下半葉新科技革命的出現,蘇聯經濟很快便在競爭中落后了。到20世紀70年代末,蘇聯經濟的發展幾乎全部維系在能源產業上,與西方國家的差距越來越大。[40]

在經濟層面出現問題后,政治層面的麻煩也接踵而至。在蘇聯的政治理論敘事中,以國際主義、階級斗爭等敘事取代民族主義敘事,作為重新界定各政治行為體的核心邏輯。在這種邏輯下形成的世界共產黨聯合體系,在各國開展民族獨立運動時發揮了重要的積極作用。然而,在歐亞空間各民族國家紛紛獨立以后,民族主義的堅強內核就不可避免地開始發揮其重要作用。民族國家是歷史發展過程中的自然產物,也是現代國家體系推進過程中所建構的基本單元。在政治實踐中,蘇聯本身會以自身的利益為標準做出戰略選擇,而各國也會根據本國的利益需要制定政策。宏大理論與微觀實踐之間的張力,會嚴重拉扯原本穩定的歐亞空間。空間內具有較強自主性的國家會重新反思自己的秩序選擇,而相對弱小的國家只能選擇克制與隱忍。歐亞空間在政治敘事無法落地的情況下,就被迫以權力的手段強迫相關國家留在歐亞空間中,整個空間的意義也就重新變為蘇聯的勢力范圍。然而,隨著蘇聯自身經濟發展困難的加重,以權力手段維系空間形式上的統一,會變得越發困難。當分離力量最終超越蘇聯權力的極限,歐亞空間就會最終解體。

事實上,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歐亞空間的解體進程就已經開始。中蘇之間關于社會主義陣營內部的秩序問題而產生的裂隙在60年代之后逐漸變得不可調和,歐亞空間的東方外圍區域變得不再穩定。1972年,中斷了數十年的中美關系再次實現了正常化,中國也進入了重新探索自己的發展道路和區域空間歸屬的新周期。80年代末,東歐各國又以極端的方式擺脫了歐亞空間,試圖返回重新整合后的歐洲空間。1991年,造成歐亞空間瓦解的這股力量終于反噬蘇聯本身,民族主義的力量推翻了蘇聯設定的超越民族的政治架構,蘇聯架構土崩瓦解。解體之后宣布獨立的15個共和國,全部恢復了代表民族歷史的國名和政治制度,歐亞空間新的歷史階段到來了。

總的來說,20世紀對于歐亞空間來說是一個大起大落的時代。在這個世紀,歐亞空間歷史上第一次有機會將歐亞秩序提升為一種世界秩序。作為20世紀歐亞空間的基礎架構,蘇聯在理論上設計了一種超越民族主義的政治形態,并且提供了系統的秩序建設方案。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這種新的方案被那些剛剛擺脫殖民統治的民族國家認為是一種有效的現代化路徑。在這種情況下,歐亞空間投入到了一場新時代大陸秩序與海洋秩序的競爭之中。然而,經過戰后50多年的實踐,競爭的結果證明,以蘇聯模式為核心的歐亞秩序存在嚴重的內在問題,不僅無法成為世界秩序,而且無法長期為歐亞空間提供穩定的秩序安排。在20世紀90年代到來時,歐亞空間龐雜冗繁的政治架構最終壓垮了它脆弱的根基,蘇聯以解體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歷史,而歐亞空間也迎來了第二次危機。

(四)歐亞空間的現狀:第二次危機

在與美國主導的海洋秩序的競爭中,曾一度取得優勢的大陸秩序最終仍未能擺脫失敗的命運。蘇聯的解體標志著在20世紀維持歐亞空間的中心架構崩塌,歐亞空間的核心行為體——俄羅斯,陷入了復雜而曲折的轉型進程,歐亞空間也開始出現衰朽的跡象。

與20世紀初的第一次危機相比,本次危機對于歐亞空間的消極影響更加深遠。一方面,在全球化進程不斷加速的背景下,區域一體化組織在20世紀下半葉廣泛出現,并在很多領域取得了長足的進展。[41]作為區域一體化進程的自然結果,全球各區域秩序之間的競爭逐漸激烈,通過秩序競爭的優勢獲取空間,成為各區域的重要拓展方式。另一方面,在20世紀歷史性的秩序競爭的失敗,不僅嚴重損害了歐亞空間的深層次結構,而且幾乎徹底改變了歐亞空間各國社會精英對于歐亞秩序的認知,尋求新的更有效的秩序安排成為各國本能的選擇。這種思想理念層面的變動,進一步加劇了歐亞空間重新整合的難度。[42]在蘇聯解體后形成的部分維系歐亞空間的機制性安排逐漸失靈的情況下,歐亞空間重構的時間窗口已經越來越窄。

當前,歐亞空間所面臨的多種問題可以用一個詞加以概括,那就是“內憂外患”。

所謂“外患”,指的歐亞空間所面對的外部競爭環境出現了重大轉變。從工業革命以來,始終弱于歐亞空間的東亞、東南亞地區迅速崛起,改變了整個歐亞大陸的空間結構。身處以歐盟體系為基礎的西歐空間和以東亞-東南亞制造業產業鏈為基礎的亞太空間之間的歐亞空間,逐漸成為歐亞大陸的“發展洼地”,在秩序競爭中顯露出全方位落后的跡象。歐亞空間的邊緣區域已經出現了身份認同轉換的現象,從20世紀70年代即已開始的衰朽趨勢仍在延續。

經過冷戰結束后幾十年的發展,西歐與亞太兩大區域空間已經同北美地區一起并列為全球三大經濟中心,二者同時兼具資本聚集地、貿易網絡樞紐以及更加完整的產業價值鏈等重大優勢,在經濟總量和發展潛力方面都遠超歐亞空間,而且差距變得越來越大。[43]區域的綜合實力提升與秩序影響力的擴大,必然會在空間形態上有所反映。于是,我們看到,在歐亞空間的西部邊界,波羅的海三國和東歐各國在冷戰后徹底調整了區域身份認同,以加入歐盟的方式融入西歐空間。而在歐亞空間的東部邊界,除中國的身份轉換之外,越南等東南亞國家也在20世紀90年代以加入東南亞聯盟的方式,調整了自己的身份認同,成為這一時期迅速整合的亞太空間的重要成員。[44]由于區域空間變動過程的速度過快,在兩個空間交界的邊緣地帶已經出現了嚴重的矛盾,例如在格魯吉亞和烏克蘭東部先后爆發的武裝沖突,實際上就是區域空間變動所誘發的權力對抗。[45]

所謂“內憂”,指的是中亞國家內部的“去俄化”進程,具有逐漸消解歐亞空間實際意義的可能。在蘇聯體系崩解之后,從19世紀俄羅斯帝國時期開始就一直處于統一政治行為體之內的歐亞空間的核心區域首次分裂成為多個國家。而在格魯吉亞和烏克蘭東部的武裝沖突之后,高加索地區部分區域和烏克蘭實際上已經脫離了歐亞空間。俄羅斯、白俄羅斯、亞美尼亞、阿塞拜疆及中亞地區已經成為歐亞空間僅有的覆蓋范圍。因此,對于俄羅斯來說,維持中亞地區國家身份認同的穩定已經成為保持現有歐亞空間存在和發展的基礎條件。然而,這個任務也同樣面臨著嚴峻的挑戰。

在歷史上從未建立過現代國家形態的中亞五國,在脫離蘇聯框架之后,最迫切的任務是盡快完成自身的民族建構和國家建構進程。這一進程的核心則是完成對本民族、本國歷史過程的敘述,并以此為基礎,自上而下地灌輸新的歷史和文化體系,建構自身不同于其他任何國家的獨特身份。對于中亞五國來說,這種敘事的基礎就是“去俄化”。

實際上,在20世紀以蘇聯架構完成歐亞空間的整合之前,整個中亞區域從未有過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1924年,俄共(布)基于戰略層面的考量,人為地在中亞地區推動了民族區分和國家劃界的進程,“制造”了中亞地區五個獨立的蘇維埃共和國。[46]在蘇聯時期的歷史敘事中,主要強調俄羅斯人是中亞各民族的老大哥,是領導中亞各國走向更加美好未來的領導者,中亞民族是通過聯盟的方式自愿加入蘇聯大家庭的。但在中亞五國獨立后,這樣的歷史敘事邏輯顯然不利于國家和民族建構。為此,中亞國家普遍選擇了一種新的歷史敘述方式,即強化蘇聯時期之前本民族的輝煌歷史,將蘇聯時期闡釋為俄國人對本民族的統治與壓迫。這樣既可以在民族歷史中找到能夠代表民族精神的符號,建立起主體民族的自豪感和凝聚力,又可以為本國的獨立找到合理的解釋。[47]從這個意義上看,中亞國家的國家和民族建構過程必然就是一個“去俄化”的過程。除了歷史敘事的調整之外,中亞國家也通過語言文字、建筑符號、城市名稱的調整推進民族建構,但所有行為的邏輯也都以“去俄化”的方式強化自我的身份認同。除此之外,中亞國家也在積極嘗試尋找來自其他區域空間的要素補充本國的身份建構,并且堅持國際化發展思路,對于各種涉中亞地區的多邊機制安排保持開放態度。[48]

中亞地區不斷推進的“去俄化”進程是蘇聯架構崩塌之后,新獨立國家推進國家建構的必然邏輯,但作為當前歐亞空間內除俄羅斯本土之外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中亞地區新的民族國家建構進程,使歐亞空間的存續充滿了風險。無論是中亞地區自身一體化進程加速,逐漸形成內生性的區域秩序,還是通過其他國際化發展路徑,接受其他區域空間的秩序安排,改變自己的區域認同,都將意味著中亞國家脫離歐亞空間。當前的歐亞空間一旦失去了中亞地區,實際上也就失去了獨立的區域空間的意義,其結果只能是走向衰朽甚至瓦解。

事實上,從20世紀90年代至今,俄羅斯一直沒有停止過鞏固歐亞空間的努力,其基本目標是能夠維持一個除波羅的海三國之外的12個原蘇聯加盟共和國范圍的歐亞空間。為此,俄羅斯從90年代中期開始試圖以獨聯體機制作為空間的基礎架構,并且通過獨聯體框架內的集體安全條約組織為該區域提供安全秩序,通過歐亞經濟聯盟為該區域提供經濟秩序。[49]然而,這些在制度層面上的安排并未取得很好的效果,其根本原因還是源于經濟的底層邏輯。歐亞空間作為歐亞大陸上的資本流動洼地,漸漸與全球關鍵的產業鏈出現了區隔,除了能源產業外,已經很難從全球貿易中獲得較大收益。所以,區域空間內各國自然需要采取措施,與其他空間的更有效的產業鏈建立有機聯系,身份認同的多元化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新獨立各國在民族國家建構方面的邏輯又同時指向“去俄化”,與俄羅斯主導的區域多邊機制形成了對沖。因此,在政治與經濟兩個層面的逆向驅動力的作用下,俄羅斯所希望的空間內部秩序整合過程,始終無法完成。

迄今為止,歐亞空間的第二次危機仍在繼續,俄羅斯尚未找到應對危機的有效方案。如果遲遲沒有合理有效的秩序體系對歐亞空間內核加以支撐,僅憑維系在文化、語言和歷史記憶基礎上的有限空間內聚力,會隨著代際更替的實現而不斷削弱。一旦經濟的底層邏輯與現有機制、文化之間的張力達到無法維持的程度,我們就有可能在幾十年后見證歐亞大陸內區域空間的新一輪系統性重組,其結果也將對世界體系產生重要影響。

資料來源:作者自制

如表1所示,從13世紀至今,歐亞空間經歷了四個不同的發展階段,其發展過程在大體上符合空間演變的一般規律(參見圖2),但在很多重要的方面也展現出自己獨特的底色,正是這些內容直接影響了歐亞大陸的歷史軌跡,我們也可以從歐亞空間發展進程中總結出其演變的核心線索:

第一,歐亞空間本質上是歷史上俄羅斯的權力擴張在空間維度上的反映。毫無疑問,歐亞空間的核心行為體是俄羅斯。從16世紀開始,歐亞空間的整合過程就始終由俄羅斯的力量所推動,在此后絕大部分歷史時段,都是由俄羅斯決定著歐亞空間的發展方向。俄羅斯自身向東和向南的擴張結果造就了當前歐亞空間的基本形態。甚至在很長的時間里,歐亞空間與帝國形態的俄羅斯領土完全重合。因此,經過數百年的不懈經營,俄羅斯將自己的影響鐫刻在整個歐亞空間中,使自身與空間形成了牢固的紐帶,這也是俄羅斯在當前歐亞空間中所獲得的特殊政治地位和影響力的根源。

第二,歐亞空間在發展過程中形成了相對穩定的核心區域,從而構成了歐亞空間的基石。歐亞空間的核心范圍實際上就是“1+3”區域,其中的“1”指的是統一的俄羅斯本土,這是整個歐亞空間的力量根源。而“3”指的是與俄羅斯歷史緊密聯系在一起的三大地理區域,即位于歐洲的白俄羅斯和烏克蘭,位于歐亞交界地帶高加索三國,以及位于亞洲的中亞五國。白、俄兩國與俄羅斯擁有共同的歷史起源,而高加索和中亞國家是19世紀俄羅斯帝國擴張的產物。他們共同構成了俄羅斯在帝國時代的基礎政治架構,在統一的政治框架內形成了共同的語言和歷史記憶,始終扮演著歐亞空間基石的角色。盡管在擴張周期內,歐亞空間秩序能夠延展到其他地理空間中,甚至能夠把部分非核心區域在形式上納入俄羅斯國家框架之內(例如波羅的海三國),但由于缺乏足夠的時間與文化積淀,這些外來區域始終無法成為歐亞空間的核心。俄羅斯對于核心區域的關切與其他地區存在著本質上的差異,這可以部分解釋俄在烏克蘭等問題上的立場。同時,核心區域政治狀態的變化也給了我們一個觀察歐亞空間當代發展變化的視角,讓我們能夠通過對核心區域的變化來解釋整個歐亞空間的發展狀況。

第三,歐亞空間所孕育的區域秩序是一種在漫長歷史積累中逐漸成形的具有俄羅斯文明底色的大陸秩序。歐亞空間是全球地理空間中距離海洋貿易主航道最遠的區域,也是歐亞內陸草原文明成長的家園。特殊的地理環境賦予了在這一區域生活的人民以特殊的文化傳統,任何外來秩序的輸入也必須與本地文化基因融合才能夠實際發揮作用。作為這一區域的整合力量,位于歐洲邊緣的俄羅斯本身也是歐洲文明的“另類”,它雖然積極學習歐洲文明的技術與制度,但在很大程度上仍然保持著傳統大陸帝國的行為方式和秩序建構邏輯。在兩種力量的共同作用下,歐亞空間在漫長的歷史建構過程中孕育出了具有明確自我特征的大陸秩序體系,在這一秩序體系中,對于集體主義、等級秩序等關鍵要素的認知都具有明顯的俄羅斯文化色彩。這與英美等海洋國家所主導的、依托于全球自由貿易和國際法權體系的現代世界體系存在著很難彌合的差異。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差異的存在決定了20世紀人類歷史的基本走向,在21世紀也仍然在規制俄羅斯與西方國家的關系模式。

第四,歐亞空間正徘徊于發展與衰朽的十字路口。自冷戰結束起,歐亞空間就一直在尋找更為有效的基礎架構與秩序體系。經過近30年的發展,獨聯體架構在歐亞區域內各種事件的沖擊下已被嚴重削弱,集安組織和歐亞經濟聯盟的前景也有待進一步觀察。在新架構長期缺位的狀態下,其他區域空間對于歐亞空間的擠壓已漸成大勢,歐亞空間的邊緣地區一再萎縮。進入21世紀以后,歐亞空間的危機逐漸蔓延到歐亞空間的核心區域,格魯吉亞、烏克蘭、吉爾吉爾斯坦先后發生“顏色革命”,歐亞空間的核心區域變得不再穩定。2008年的俄格沖突與2013年的烏克蘭危機,實際上形成了烏克蘭與格魯吉亞強行脫離歐亞空間的負面結果,此外,中亞地區越發深入的社會“去俄化”趨勢也在拆解歐亞空間在中亞區域的根基。毋庸諱言,危機已經在歐亞空間的核心區域逐漸蔓延,整個歐亞空間已經走到了是發展還是衰朽的十字路口。空間層面的衰朽是俄羅斯自身力量萎縮的現實反映,在現有各項因素不變的情況下,俄羅斯很難擺脫衰退周期給本國和歐亞空間帶來的消極影響。

事實上,目前擺在俄羅斯面前的歐亞空間只有兩種可能的前景:其一是盡可能拖慢各種負面因素發揮作用的速度,努力維持現有歐亞空間部分核心區域的穩定,以便爭取時間尋找更加合理的空間秩序與基礎架構。其二是徹底調整對于歐亞空間的認知,嘗試引入更多的外部秩序與要素,推動歐亞空間參與到更廣泛的亞太空間的整合進程中去,在復雜的重構過程中重新定義自我的身份和利益。前者更加穩健,但很可能意味著歐亞空間在衰朽的道路上持續滑落。后者需要勇氣,即能否以向死而生的決心突破傳統的發展路徑,推動更加深刻而系統的改革進程,在更廣泛的空間內尋求新的發展機遇。這恐怕也是歷史對當代俄羅斯精英所提出的重大命題。

四、拒斥與擁抱:中國與歐亞空間的復雜聯系

在我們詳細分解了歐亞空間發展與成長的百年歷史之后,就自然引出了另一個問題,即:中國對歐亞空間的成長有著怎樣的影響?或者換言之,我們應如何定位中國與歐亞空間的關系?

這顯然也是一個復雜的問題,因為在漫長的800年里,中國與歐亞空間的關系經歷了多次反復,雙方復雜的紐帶對于歐亞空間的發展軌跡和中國歷史進程都產生了微妙的影響。從表面上看,在歐亞空間迄今為止所經歷的四個發展階段中,中國與歐亞空間的關系各不相同,從未出現重復。但從深層次的結構關系來看,四種看上去各不相同的關系其實存在著共同的邏輯基礎。(如表1所示)因此,我們有必要對這種看上去若即若離、時遠時近的聯系給予適當的分析和總結,這樣也可以從一個側面更加深刻地理解歐亞空間成長過程受到的外部影響。

在蒙古帝國時期,作為歐亞空間向東擴展的最后一步,中國最終成為歐亞空間的一部分,與羅斯國家一起構成了13世紀歐亞空間的東西邊界。[50]在這一階段,中國加入歐亞空間并非自己主動的選擇,而是無力抵抗蒙古帝國軍事力量的結果。但中國成為歐亞空間的一部分,對于歐亞空間內貿易網絡的形成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中原地區的經濟生產能力為整個歐亞空間提供了充足的高附加值產品,成為歐亞空間商貿繁榮的核心驅動力。當然,由于蒙古帝國在治理體系和文化方面相對落后,這段加入歐亞空間的短暫歷史并沒有改變中國本身的秩序特征和發展軌跡。幾十年后,隨著明朝的建立,中國便退出了歐亞空間,并且重新構建了穩定的東亞區域秩序。

在俄羅斯帝國時期,已經進入清朝的中國成為歐亞空間向東擴張的主要阻礙力量。在俄羅斯向西伯利亞擴張的過程中,就與中國在黑龍江流域發生了沖突,并且通過《尼布楚條約》劃定了雙方在西伯利亞地區的勢力界限。在19世紀俄羅斯吞并中亞汗國的過程中,清軍再次進入新疆,平定阿古柏亂軍,對于伊犁及其以東地區實現了有效控制,牢牢地將歐亞空間向東擴張的勢頭擋在了伊犁以西。事實上,驅動中國逐步加入現代世界體系的主要力量來自海洋秩序,從1840年鴉片戰爭開始,以英國為首的西歐國家從海洋方向逐步敲開了中國的大門,海洋秩序的力量在給中國造成痛苦的同時,也迫使中國一步步接受現代世界體系的基本規則。而中國在這一過程中的各種內部改革進程也是以海洋秩序為基礎的。從這個意義上講,左宗棠收復新疆不僅有力地維護了我國主權和領土完整,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明確了歐亞空間與東亞區域空間邊界的大體走向,對于未來亞洲史的發展軌跡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在蘇聯時期,中國再次成為歐亞空間的一部分,這也是整個歐亞空間發展史上中國唯一主動選擇歐亞空間的嘗試。促成這一狀態的原因有很多,但從根本上說,中國的選擇源于20世紀曲折而痛苦的國家建構過程,以及當時歐亞秩序在全球范圍內的威望與影響力。中國同很多新興的民族國家一樣,迫切地希望找到適合本國發展的道路,而以蘇聯模式為代表的大陸秩序,恰在這一時期被視為快速實現國家現代化轉型的捷徑。客觀地說,這一選擇雖然在特定歷史時期獲得了不小的成就,但隨著實踐經驗的累積,逐漸顯現出該模式的局限。此外,隨著中蘇兩國在主權國家層面的交往逐漸深入后,區域秩序與政策利益之間的認知差異越發明顯,最終變得不可調和。于是,在各種主客觀條件的共同作用下,中國逐步退出了歐亞秩序的范圍,重新開始尋找適合本國發展的道路。這也是歐亞空間發展史上短暫卻重要的一段插曲。從事后來看,由于中國的選擇使得冷戰時期的秩序競爭朝著越發不利于大陸秩序的方向傾斜,實際上加快了這一時期歐亞空間的瓦解進程。但也正是由于中國較早地退出了歐亞秩序,空間解體時對于中國的沖擊相對可控,為20世紀90年代以后中國的持續快速發展埋下了伏筆。

在后冷戰時期,中國與歐亞空間的關系進入了一個復雜的重構過程。中國顯然已經不再是歐亞空間的一部分,但由于亞太空間在后冷戰時期的強勢擴展,中國與歐亞空間成員的經濟、政治、文化聯系變得更加活躍,這也將成為影響歐亞空間未來變動的外部因素之一。

總而言之,在歐亞空間的發展史上,中國先后兩次成為歐亞空間的組成部分,但持續的時間都較為短暫。而在大部分歷史時段,中國都是歐亞空間發展的重要外部影響因素,其影響有時表現為對歐亞空間擴張的限制,有時則表現為對于歐亞空間內秩序重構的引導和塑造。

當然,無論中國是擁抱歐亞秩序還是拒斥歐亞秩序,都是特定時期歐亞空間影響力與中國自身的發展狀態充分互動的結果。在各種差異化的關系形態背后,有著一致的生成邏輯:

一方面,從根本上說,中國并不是歐亞空間的天然成員,拒斥以權力為手段的歐亞空間擴張,是中國與歐亞空間關系的主線。作為雅思貝斯所說的“軸心時代”文明國家,中國早在歐亞空間誕生之前,就已經活躍在世界歷史中,并以亞洲東部最重要的政治實體身份,承擔著區域秩序的核心提供者的角色。[51]中華文明的核心在黃河與長江流域,作為東亞地區農耕文明的主要代表,中國在漫長的文明發展過程中,逐步將自己的影響力從受季風氣候影響的農業區逐漸擴展到歐亞草原地區。從空間角度看,中國力量的自我延展使中國獲得了陸海兼備的特征,也使得中國在力量擴張周期內能夠達到歐亞內陸地區,從而與歐亞空間形成有效互動。很久以來,中國都將東亞“小世界”的秩序安排視為普遍的世界秩序,將自己視為世界的中心,這也是人類早期區域帝國的普遍狀態。[52]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對于來自西北方向草原地區的歐亞區域內的所有政治力量,都保持著文化上的輕視態度,將歐亞空間視為東亞空間的邊疆區域需要處理的“問題”,或者說是對于東亞秩序的挑戰。這種認知狀態即使在進入現代國際體系之后,也沒有發生明顯的改變。一旦歐亞空間的權力擴張進程觸及東亞或亞太區域空間的范圍,中國自然就會承擔起拒斥歐亞空間擴張的責任。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么在歐亞空間歷史的大部分時間里,中國都是遏制歐亞空間向東擴張的重要力量。而且憑借在歐亞大陸較強的國家力量,中國大部分的時間里都能夠將歐亞空間的權力擴張至少遏止在帕米爾高原一線。唯一的例外是蒙古帝國時期,由于其軍事權力優勢過大,中國和整個歐亞大陸一樣,被迫納入歐亞空間。

另一方面,在被卷入現代國際體系推進的過程中,中國始終在尋找最適合自身獲得現代性并有利于國家發展的秩序安排,以開放的態度對待所有可能成為主流國際秩序的區域秩序安排,這也使得中國在20世紀一度擁抱了歐亞空間。英國通過海洋打開了中國的大門,中國被納入現代世界體系的進程是從海洋向陸地方向次第推進的,這也是中國當代國內發展階梯式狀態的淵源之一。長期以來,中國顯然都屬于海洋秩序體系的一部分,然而,作為一個淪為半殖民地社會的后發展國家,艱難的轉型過程使得中國在20世紀上半葉相當長的時間里,對于自身在海洋秩序中所處的角色并不滿意。國內政治和文化精英,也都在積極尋找可能的更有效發展路徑,而此時歐亞秩序的快速崛起吸引了中國的目光。[53]作為被動卷入現代世界體系的中國,對于各種區域秩序安排并無感情上的傾向,而更多采取實用主義的態度。不同區域秩序在特定歷史時期的威望與影響力,對于中國態度的影響更加明顯。因此,在以蘇聯模式為核心的歐亞秩序展現出全球影響力的歷史時刻,中國也接受了其核心規則,并主動成為歐亞空間的一部分。可以說,憑借秩序影響力而推進的歐亞空間反而吸引了中國的加入。客觀地說,歐亞秩序對于中國國內的統一和早期工業化基礎的形成,起到了非常積極的作用。但在其積極意義逐漸消耗殆盡時,中國再次選擇了調整自己的身份認同,重新探索符合本國需要的發展道路。二十年間“一進一出”的選擇,更加直接地反映了中方的實用主義特點。也正是因為這種開放的態度,使中方相對容易地擺脫了可能的教條桎梏,在時代變更的背景下始終保持了快速發展的狀態。

綜上所述,中國與歐亞空間的關系是復雜的,在不同的歷史時段,歐亞空間不同的擴展方式與中國特定的發展狀況相結合,會形成具有明顯差異的關系形態。在冷戰結束后近30年的時間里,中國再次見證了歐亞大陸上區域空間的分裂與重組過程,西歐空間的擴展、亞太空間的崛起與歐亞空間的衰朽幾乎同步發生。中國與歐亞空間的關系建構也將進入一個新的歷史階段。但不管怎樣,我們都應該以客觀和冷靜的心態看待中國與歐亞空間的關系,任何區域空間的發展都必然會有起落周期,我們既不應妄自菲薄,也不應盲目自大。只要我們始終保持開放與學習的心態,根據現實情況冷靜處理,我們就一定能夠找到中國與歐亞空間協調發展的合理方案。

五、結語:在空間維度上記錄歷史

有的歷史被刻在甲骨上,有的歷史被寫在書冊上,但那些最長久的記憶會被直接記錄在空間中。空間本來是沒有生命的,但只要人和國家參與了空間的建構,空間就會被賦予獨特的生命。每個歷史悠久的世界大國都會在空間中留下自己的痕跡,并且用空間的運動和變化過程展示出自己的力量和影響,當它用足夠長的時間來雕琢空間之后,空間就會被打上它的烙印,從而成為記錄歷史的重要維度。

歐亞空間的歷史就與俄羅斯緊緊地聯系在一起,它曾經塑造了俄羅斯,但在更多的時候則是它被俄羅斯所塑造。這片深深嵌入歐亞腹地的廣袤空間是全球所有地理空間中離海洋貿易通道最遠的地方,而俄羅斯將自己的語言、文化與區域特點結合在一起,在歐亞大陸深處創造了大陸秩序的試驗場。

經過蒙古征服的洗禮,逐步成長為歐洲邊緣帝國的俄羅斯在幾百年的時間里,將原本游離于世界歷史之外的西伯利亞地區納入歐亞空間的版圖,并且借助現代工業文明的力量,將歐亞空間的邊界向高加索和中亞地區持續推進,最終建構出歐亞空間的核心區域,使整個歐亞大陸都被納入了現代國際體系之中。在蘇聯模式出現之后,借助反法西斯戰爭勝利的偉大成就,歐亞空間所代表的大陸秩序在全球獲得了空前的威望,歐亞空間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擴張機會。然而,由于種種原因,它在與海洋秩序的全面競爭中仍然以失敗告終,歐亞空間再次進入危機與重構的進程之中。歐亞空間的演變進程與中國的成長過程相互交織,雙方的反復互動對中俄兩國的發展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空間的演變軌跡清楚地記錄了俄羅斯的興衰治亂,在相同的地理空間中所建構的各種性質不同,效果迥異的秩序安排也成為我們觀察和理解歐亞大陸總體的國際社會演進的重要線索。歐亞空間案例并非這種研究方式的唯一有效應用,在全球范圍內,很多具有較長建構歷史的區域空間,都能夠通過空間史研究的方式加以考察。借助歷史地理學和空間政治學等交叉學科的理論基礎,從長時段視角出發,累積不同語言文字所形成的歷史檔案,我們就可以更加深刻地探尋不同區域空間,在世界歷史進程中的發展演變歷程,以及他們在不同時段對世界歷史發展所產生的影響。空間路徑可以給區域研究帶去更加新穎的視角和觀點,對于理論研究和實踐探索,都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Space is an important tool for recording history. The change of power and influences of any important political actor will eventually be reflected in space. Therefore, the study of regional macro-issues from the dimension of space could provide a novel and effective analytical perspective for researchers. A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regional spaces in the world, the Eurasian space has been closely linked to Russia since its inception. As a regional projection of Russian power, the Eurasian space has shaped Russia, and vice versa. The Eurasian space, located in the continental hinterland, is the furthest place from the maritime trade route in the world. Here Russia combines its own language, culture and regional characteristics to create a testing ground for continental order. After the baptism of the Mongolian Empire expedition from the East, Russia, with its industrial power from Europe, gradually grew into an important empire on the edge of Europe. In the course of several hundred-year expansions, it incorporated the Siberian region, the Caucasus and Central Asia, which has been outside the world history, into a common regional space. Thus the core layout of the Eurasian space has been formed. Taking advantage of the victory of the Anti-Fascist War, as the apex of the then continental order, the Soviet model gained great prestige and expanded the non-core region of the Eurasian space as never before. However, in the all-round competition with the ocean order, its inherent defects are fully exposed, which eventually leads to a new stage of crises and reconstruction of the Eurasian space. The development history of Eurasian space not only reflects the general law of regional space evolution, but also shows obvious particularities in many important nodes. The evolution of Eurasia space and China’s growth are intertwined, which has a profound impact on the development of both China and Russia.

Eurasian Space, Russian Empire, the Soviet Model, the Eurasian Economic Union

【Аннотация】Пространство является важным инструментом истории, а мощь и влияние любых значительных политических акторов в конечном итоге отражается в пространственном измерении. Таким образом, проведение исследований региональных макропроблем с точки зрения пространственного измерения может предоставить исследователям новую и эффективную аналитическую перспективу. С момента создания евразийское пространство как одно из важнейших региональных пространств в мире тесно связано с Россией. Как региональная карта российской власти, евразийское пространство сформировало Россию и само было сформировано Россией. Евразийское пространство во внутренних районах материка — самое дальнее расстояние от морских торговых каналов во всех геопространствах мира. Россия, объединив свой собственный язык, культуру и региональные особенности, создала испытательный полигон континентального порядка. После крещения экспедиции Монгольской империи с востока Россия, полагаясь на промышленную мощью Европы, постепенно превратилась в важную империю на краю Европы, которая в процессе расширения в течение сотен лет включила сибирский регион, а также Кавказ и Центральную Азию, изначально находившиеся вне мировой истории, в общее региональное пространство, формируя тем самым центральную карту евразийского пространства. С победой в войне против фашизма советская модель, которая в то время переживала кульминацию материкового порядка, приобрела большой авторитет, и неосновные регионы евразийского пространства достигли беспрецедентного расширения. Однако в общей конкуренции с морским порядком его внутренние проблемы были полностью раскрыты, что в итоге привело к новому этапу кризиса и реконструкции. История развития евразийского пространства не только отражает общий закон региональной пространственной эволюции, но и демонстрирует очевидную особенность во многих важных моментах. Эволюция евразийского пространства и процесс роста Китая взаимосвязаны и оказали глубокое влияние на развитие Китая и России.

【Ключевые слова】Евразийское пространство, Российская империя, советская модель, Евразийский экономический союз

[1] 現階段相關研究成果包括DimitriTrenin,, WashingtonD.C.: CarnegieEndowmentforInternationalPeace, 2001; BrunoMacaes, TheDawnofEurasia: OntheTrailoftheNewWorldOrder, NewYork: PenguinRandomHouse, 2018; BarryCunliffe,, Oxford: OxfordUniversityPress, 2017; StylianosSotiriou,, Lanham, Maryland: LexingtonBooks, 2019; IgorTorbakov,, StuttgartandHannover: ibidemPress, 2018; MariaRaquelFreire, RogerKanet,, NewYork: PalgraveMacmillan, 2010; KadriLiiked.,, TheEuropeanCouncilonForignRelation, 2014; 李自國:《“一帶一路”與歐亞空間》,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8年;顧煒:《中俄戰略協作與歐亞地區秩序的演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萬青松:“大國政治的歐亞時刻——地緣政治經濟視域下‘歐亞’認知的演進及其寓意”,《俄羅斯研究》,2016年第1期,第3-50頁。等等

[2] John Ruggie, “What Makes the World Hang Together? Neo-Utilitarianism and the Social Constructivist Challenge”, in Peter Katzenstein, Robert Keohane and Stephen Krasner (eds.),, Cambridge: MIT Press, 1999, p.235

[3] 參見Винокуров Е, Либман А. Евразийская континентальная интеграция. СПб.: Центра интеграционных исследвоаний ЕАБР. 2012; Алексей Токарев. Между великими// Коммерсант. Власть. №.46. 23 ноября 2015. C.28.

[4] 關于各國對于“歐亞”概念的認知,可以參考萬青松:“大國政治的歐亞時刻——地緣政治經濟視域下‘歐亞’認知的演進及其寓意”,《俄羅斯研究》,2016年第1期,第3-50頁。

[5] 參見[美]彼得·卡贊斯坦:《地區構成的世界:美國帝權中的亞洲和歐洲》,秦亞青、魏玲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

[6] 參見[德]卡爾·雅斯貝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李夏菲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19年。

[7] Dominic Lieven(e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p.9.

[8] 關于現代世界的形成過程和基本形態可參見[美]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現代世界體系》(四卷本),郭方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

[9] 參見[英]巴里·布贊、理查德·利特爾:《世界歷史中的國際體系》,劉德斌譯,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

[10] 由于文章的篇幅所限,我們暫時無法將這一層次所有無法量化的要素展開系統分析,留待后續研究進一步加以說明。

[11] 關于“長子西征”,最權威的記載來自《元史·太宗本紀》,載曰:“太宗七年,遣諸王拔都及皇子貴由、皇侄蒙哥征西域”。還可參見札奇斯欽:《蒙古秘史:新譯并注釋》,臺北:臺灣聯經出版社,1979年,第270節;以及[伊朗]費志尼:《世界征服者史》,何高濟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三十八章、第三十九章。

[12] 參見СелезневЮ.В. Происхождениепонятия ?монголо-татарскоеиго? (терминоло -гическаязаметка)// Российскаяистория. 2012. №.4.

[13] 在13世紀中葉,蒙古軍隊西征的步伐基本達到極限。但在這一時間點上,蒙古與南宋的戰爭仍維持在長江一線,直到1279年南宋才最終滅亡。然而,1260年,忽必烈雖然在與阿里不哥爭奪最高統治權的戰爭中獲勝,但其他蒙古汗國拒絕承認忽必烈為蒙古大汗。蒙古帝國的內部政治結構實際上已經發生了變化。

[14] 杉山正明將其稱之為“中央政權外有多個政治權力核心的一種松散、多元復合的聯邦國家”,參見[日]杉山正明:《忽必烈的挑戰:蒙古帝國與世界歷史的大轉向》,周俊宇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122頁。

[15] [法]雷納·格魯塞:《蒙古帝國史》,龔鉞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260-261頁。

[16] 參見[日]杉山正明:《游牧民的世界史》,黃美蓉譯,北京:中華工商聯合出版社,2014年。

[17] [俄]克柳切夫斯基:《俄國史教程》(第二卷),張草紉、浦允南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7-19頁;相關影響還可參見Donald Ostrowski,,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18] [俄]別爾嘉耶夫:《俄羅斯思想》,雷永生等譯,北京:三聯書店,1995年,第2頁。

[19] [美]尼古拉·梁贊諾夫斯基、馬克·斯坦伯格:《俄羅斯史》(第七版),楊燁、卿文輝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69頁。

[20] 關于現代世界體系的形成及其形態,可參見[美]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現代世界體系》(四卷本),郭方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

[21] 參見Niall Ferguson,, London: Penguin, 2002.

[22] 參見[俄]齊保魯哈:《征服西伯利亞——從葉爾馬克到白令》,楊海明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

[23] 關于英俄兩國對中亞的爭奪,參見Peter Hopkirk,, London: John Murray Publishers, 2006;也可參考杜哲元:“反思英俄中亞‘大博弈’——進程、實質、特點及歷史鏡鑒意義”,《俄羅斯研究》,2018年第4期,第163-196頁。

[24] 詳細進程可參考[美]尼古拉·梁贊諾夫斯基、馬克·斯坦伯格:《俄羅斯史》(第七版),楊燁、卿文輝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57-358頁;王治來:《中亞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26-259頁。

[25] 參見施展:“阿富汗的宿命與帝國地理”,《大觀》,第八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年;也可參考姚遠梅:“杜蘭德線:侵略阿富汗的泥潭——從十九世紀英國人建立‘科學邊界’說起”,《俄羅斯研究》,2012年第五期,第37-61頁。

[26] 關于左宗棠收復新疆相關情況可參見秦翰才:《左宗棠全傳》,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

[27] 需要說明的是,在19世紀,殖民地體系和大陸帝國體系實際上都是當時世界上常見的制度性安排,對于這種制度形態進行道德上的普遍譴責是在20世紀民族主義思潮在全球流行之后才出現的。我們在討論相關問題的時候需要注意特定時代的文化背景。

[28] 其實,這種狀態已經為后來大陸秩序相對封閉的市場體系埋下了伏筆。此外,中亞對于歐亞空間的重要作用在20-21世紀展現得更加清晰,特別是在蘇聯解體以后,中亞地區的發展方向幾乎成為能夠決定歐亞空間存續與否的問題。在后續章節中,我們還將進一步分析和論述。

[29] [德]卡爾·馬克思:“不列顛在印度的統治”,《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66頁。需要說明的是,馬克思在文中說的是英國對于印度的統治,但筆者認為,這一觀點同樣適用于解釋俄羅斯在中亞地區的空間整合活動。

[30] 參見Dominic Lieven, Empire on Europe’s Periphery: Russian and Western Comparisons, in Alexei Miller and Alfred J. Rieber(eds),, Budapest and New York: Central European University Press, 2004.

[31] [德]卡爾·馬克思:“不列顛在印度統治的未來結果”,《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68頁。

[32] 參見Jonathan Smele,, Oxford an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Evan Mawdsley,, New York: Pegasus Books, 2007; Orlando Figes,, London: Penguin Books, 1996.

[33] 列寧自己也并未事先預料到新生的蘇維埃政權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取得如此輝煌的勝利,他在1920年給俄共(布)中央委員會的報告中將其稱為“歷史奇跡”。列寧:“俄共(布)中央委員會的報告”,《列寧選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159頁。

[34] 相關觀點可參見Orlando Figes,, London: Penguin Books, 1996, pp.808-824; E.H. Carr,, Vol.3, London: Macmillan, 1952.

[35] 關于蘇聯國家性的相關問題,可參考一篇有趣且深刻的對話體文章:施展、馮紹雷:“關于蘇聯、民族國家與‘人’-‘地’關系的對話”,《俄羅斯研究》,2011年第2期,第137-143頁。

[36] 參見János Kornai,,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2.

[37] [美]尼古拉·梁贊諾夫斯基、馬克·斯坦伯格:《俄羅斯史》(第七版),楊燁、卿文輝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85頁。

[38] 例如,蘇聯的援助對于新中國建國之初形成工業領域的基礎能力就非常重要,蘇聯早期對華援助的相關問題,可參考沈志華:《蘇聯專家在中國(1948-1960)》,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3年。

[39] 參見János Kornai,, Amsterdam: Elsevier Science, 1980.

[40] 關于蘇聯后期經濟發展的狀況及困難,可參見Philip Hanson,, New York and London: Praeger, 1992.

[41] 全球范圍內建設最為成功的兩個區域一體化組織,恰恰是位于西歐空間的歐洲聯盟(EU)和位于亞太空間的東南亞國家聯盟(ASEAN),這與上述兩個區域在冷戰后的拓展具有正相關關系。相關研究可參見Amitav Acharya,, New York: Routledge, 2001; Alan Collins,, New York: Routledge, 2013; Ben Rosamond,,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00; Colette Mazzucelli,, London: Routledge, 1997. 等等

[42] 在冷戰結束之初,全球知識界對于海洋秩序的自信達到頂點,將其視為人類社會的終極秩序,“歷史終結論”就是這種狀態的集中體現。參見[美]弗蘭西斯·福山:《歷史的終結與最后之人》,黃勝強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

[43] 根據IMF統計數據,2018年歐盟GDP達到18.29萬億美元,亞太地區的GDP更是達到了30.12萬億美元。而整個歐亞空間的經濟總量仍在4萬億上下徘徊。這種巨大的差異在未來仍將繼續擴大。參見IMF, “World Economic Outlook”, April 2019: Growth Slowdown, Precarious Recovery, April, 2019, https://www.imf.org/en/Publications/WEO/Issu es/2019/03/28/world-economic-outlook-april-2019

[44] 關于東南亞國家身份變化問題,可參見封帥:“變動中的平衡:東盟在亞太安全體系中的地位與作用”,《東南亞研究》,2017年第4期,第1-18頁。

[45] 實際上,亨廷頓在20世紀90年代初,就對于這種發生在區域空間邊緣的沖突給予了充分關注,但他將其解釋為發生在文明斷層線的戰爭。參見[美]塞繆爾·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02年,第282-285頁。

[46] 關于蘇聯時期中亞地區的劃界過程可參見ХахалинВ.К. Территориальнаясамоидентификациянации: постановкапроблемынаосновеисследованияматериаловпоразграничениюпостсоветскихстранцентральнойазии// ВестникТомского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университета. 2010г.;張娜:“中亞‘民族劃界’及民族共和國的建立”,《世界民族》,2008年第2期,第72-81頁。

[47] 關于中亞國家建構民族和國家認同的相關問題,可參見楊成:“去俄羅斯化、在地化與國際化:后蘇聯時期中亞新獨立國家個體與集體身份的生成和鞏固路徑解析”,《俄羅斯研究》,2012年第5期,第93-154頁。

[48] 例如,伊斯蘭因素、突厥語國家因素,都被引入中亞國家的身份認同建構過程中,使得中亞國家的國家建構變得更為復雜。

[49] 參見Denis Degterev, Konstantin Kurylev(eds),, Boulder, Colorado: Lynne Rienner Publishers, 2019; Bertil Nygren,,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8.

[50] 部分中國學者曾經嘗試探索過一個有趣的議題,即中俄曾共同經歷的蒙古帝國統治時期的歷史對于中俄兩國文化交流產生了怎樣的影響。該研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對于我們理解13世紀歐亞空間的內部運行狀態提供參考,參見郭小麗:“13-14世紀中俄文化認同的趨同性”,《俄羅斯研究》,2017年第5期,第168-192頁。

[51] [德]卡爾·雅斯貝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第73頁。

[52] 當代研究者常常把中國所主導的東亞的區域體系抽象為“天下體系”,雖然筆者認為這一概念其實并不準確,但這種概括確實把當時中國將自己所在的區域秩序視為普世秩序的重要特點展示了出來。參見趙汀陽:《天下體系:世界制度哲學導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

[53] 關于歐亞空間對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重要影響,可參見楊奎松:《“中間地帶”的革命》,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

D751.2

A

1009-721X(2019)05-0028- (45)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華東師范大學俄羅斯研究中心基地重大項目“歐亞合作與中俄關系的戰略定位”(項目批準號:16JJDGJW003)的階段性成果。感謝匿名審稿人和雜志編輯部對文章提出的重要修改意見,文章的錯漏由作者本人負責。

**封帥,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國際戰略研究所副研究員;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華東師范大學俄羅斯研究中心青年兼職研究員。

(責任編輯 肖輝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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