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代中國革命史上,有一首感天動地的《就義詩》可謂家喻戶曉——“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夏明翰,還有后來人。”2009年,這首詩的作者夏明翰烈士被評為“100位為新中國成立作出突出貢獻的英雄模范人物”之一。
在風雨如磐的歲月,夏家五個兄弟姐妹為了中國革命相繼犧牲。20多年前,為了告慰夏家的革命先烈,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陶鑄與曾志的女兒陶斯亮,揭開了一個令人震撼、令人感動的謎底。
1928年,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在蔣介石的殘酷鎮壓下轉入低潮。國民黨利用年輕的共產黨所犯的錯誤,煽動土豪劣紳和愚昧農民暴亂,挑起了“白帶子反水事件”——暴民見到共產黨員就殺。一時間,革命者血流成河,僅湖南郴州遇害的共產黨員就有一千多人。
我母親的革命引路人——她的第一個愛人夏明震,在這起事件中被暴亂分子捅了幾十刀,暴尸于河灘,現場慘不忍睹。這位才華橫溢又英俊瀟灑的共產黨人,此時雖年僅21歲,卻已是黨的郴州中心縣委書記、中國工農革命軍第七師黨代表。
夏家滿門忠烈,夏明震兄弟姐妹中有五人為革命壯烈犧牲,其大哥就是著名的《就義詩》的作者夏明翰。
當時年僅17歲的母親,親眼目睹了新婚丈夫被如此殘殺,精神上受到極大刺激,憤怒幾乎使她失去理智。要強而任性的她,在為夏明震送葬時卻做了一個事后令她痛悔終生的決定——她沒有去送親人最后一程,因為不愿讓人們看到她的悲痛,她寧可一個人躲起來讓淚水決堤。
緊接著,郴州地區發生了彪炳史冊的湘南起義。起義失敗后,1928年4月,我母親跟隨朱德、陳毅上了井岡山。
歲月倥傯,六十年彈指一揮間,直到1988年,我母親才重回故里。但當年燒炮樓的那個紅衣小姑娘早已是白發蒼蒼的老人。她此番回鄉,是為了找到夏明震的墓——在人生即將進入終點時,她想祭奠一次亡夫的英靈,以深埋心中那份歉疚的未了情。
當初,她聽說夏明震被葬在文廟附近的山上。可是現在,哪里還有什么文廟,這里早已變成一條公路,即便她山上山下四處尋找,也找不到夏明震的一絲遺跡了!烈士的骨骸可能早已當了鋪路灰。
“我心里至今還十分不安啊!后悔當初沒有去送他那最后的一程。”母親在她的自傳中這樣寫道。
一晃,又一個十年過去。1998年3月,在紀念湘南起義70周年之際,郴州人民在烈士陵園內為夏明震立了一個墓。然而,此時母親已重病在身。于是,我義不容辭地代母出席紀念活動,特別是要代她祭拜夏明震烈士。
1998年3月16日,我手捧鮮花來到郴州烈士陵園憑吊夏明震。墓后石碑上刻著夏明震的生平事跡——“生于1906年12月24日,衡陽人,1922年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25年在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學習,1926年任湖南特委組織部長,1927年任郴州中心縣委書記,工農革命軍第七師黨代表。1928年3月12日上午犧牲,年僅21歲。”石碑后面還刻有與夏明震同一天犧牲的黃光書、何善玉(女)、周碧翠(女)、焦玉才、陳代長等8位烈士的名字。墓前有兩根石柱,上刻一副對聯。上聯是:有弟如兄為求主義真鐵血頭顱酬壯志;下聯是:猶生雖死招喚忠魂住衡郴云樹寄哀思。”
從1922年加入共產黨到1928年壯烈犧牲,短短6年間,夏明震已為黨立下豐功偉績,是共產黨早期的卓越領導人之一。
我懷著無比崇敬、無比虔誠的心情,將鮮花放在夏明震烈士的遺像前,并向他深深三鞠躬。我默默地對母親說:“你十年甚至六十年的心愿,今天我為你了卻了!夏明震從此以后不再是飄零的孤魂,他的英靈終于有了歸宿。”

三個月后,媽媽無憾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享年87歲。
多少年來,我有個疑問一直深埋心間,就是大哥石來發的生身父親究竟是誰?是蔡協民還是夏明震?
這個疑問源于大哥的出生日期——1928年11月7日,而夏明震犧牲于當年3月;母親與蔡協民的結合,是在夏明震犧牲以后的事。如此推算,大哥石來發應該是夏明震的遺腹子,但他出生時的父親是蔡協民,而曾經養育他的是一位叫石禮保的紅軍副連長。
對母親而言,誰是我大哥的生身父親并不重要,因為蔡協民、夏明震、石連長都是革命先烈。特別是她覺得石家全家都被國民黨殺害,唯獨幸存了我大哥石來發這么一個紅軍后代,我大哥理應傳承石家的香火。
蔡協民是看著我大哥出生的,當時他是井岡山根據地的高層領導人之一,在當地有很高的聲望。我大哥就是以蔡協民遺屬的身份拿到的烈士遺屬證。一輩子在井岡山務農的大哥,一面守候著石家的祖墓,一面守望著蔡協民的英魂。他并不知道,有個叫夏明震的人與自己的身世相關。
直到母親逝世前幾天,我才終于下決心問個究竟。
我說:“媽,你一定要回答我個問題,我大哥是不是夏明震的兒子?這很重要!爸爸的后代有我,蔡協民的后代有春華,可是夏家幾乎滿門抄斬,又都那么年輕,還沒來得及留下后代就遇害了。‘殺了夏明翰,自有后來人只是烈士的豪言壯語,可如果我大哥真是夏家的后代,那對這個在中國革命史上犧牲最慘重的家庭來說,該是多大的安慰啊!”
母親沉默良久,突然說了一句:“石來發長得就跟夏明震一個樣子!”
“那你為什么不早說呢?”
“都是烈士后代嘛,不要搞那么復雜。”
我真不能贊同母親的邏輯——干革命就可以不講血緣啦?
1998年的4月4日,是母親87歲大壽。她知道,這可能是自己的最后一個生日,也就不同尋常地掛在心上。清晨6點,她就起來了,還擦了點兒頭油(這可少見),換上一身干凈的病號服,又讓我用鮮花布置了一下房間。10點鐘,全家人齊刷刷地來給她祝壽。
自1995年母親病后,二哥春華和二嫂統惠就一直住在北京的家里,但這次我特意從井岡山請來了大哥石來發。我們兄妹三人共同為母親祝壽,這是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母親那天有點兒激動,講了不少話。她對大哥和二哥說:“我對不住你們,讓你們吃了很多苦。春華殘疾了,來發至今還是個農民勞動者。但當時也是沒辦法,我也只是個小孩子,又要行軍打仗,因為條件很苦,沒有辦法撫養孩子,要請你們原諒!”
這是我第一次聽母親向自己的兩個兒子講這樣的話,這番話,可能在她心里已經埋藏了很久很久。從不說溫存話的母親,那天能講出這么情真意切的一番話來,說明她心中始終在惦念著這兩個苦命的兒子。
我早看出她企圖以關愛的行動去補償這種歉疚,但已經晚了——她和兩個兒子都老了!
二哥春華幾次哽咽流淚,他對母親的感情太復雜了,可以說是愛怨交加,有一肚子的委屈。我很同情他。
相比之下,大哥來發的想法簡單得多,他誠懇地對母親說:“你白生我們了。你病了,我們都不能來照顧你,勞累妹妹一個人了。”
母親去世四個月后,我帶著生活在井岡山的兩個侄子和侄孫女,特地到湖南郴州為夏明震烈士掃墓。夏明震若地下有知,他該感到欣慰——現在,他不僅有兒子,有兩個孫子、一個重孫子、四個重孫女,還有兩個第五代孫子、孫女。
這正是:殺了夏明震,還有后來人!
(轉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