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法人》特約撰稿 陳夏紅
(作者系中國政法大學破產法與企業重組研究中心研究員)
國慶長假已經結束,但舉國上下依舊沉浸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的喜慶氣氛中。站在承前啟后的歷史節點,我們該如何回顧與總結破產法在中華人民共和國70年歷史中的地位?
眾所周知,破產法是商法的一部分,而商法又是私法的一部分。按說,作為私法領域的債務集體清償機制,破產法與政治并沒有太密切的關系。但事實上,破產法與社會互動的過程充滿政治色彩,破產法與政治的關系絕非涇渭分明,破產法問題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政治問題。無論政權更迭還是意識形態,無論是立法進程還是清償順位……在中華人民共和國70年的歷史上,破產法與政治的互動從未止歇。
比如說,1949年2月22日,中共中央發布《關于廢除國民黨〈六法全書〉與確定解放區司法原則的指示》,即將誕生的人民共和國與以“六法全書”為代表的國民黨政府法律體系徹底告別。
由此,國民政府1935年頒布的破產法遭到廢除,以學者、法官和律師為主的相關破產法人才,也被冠之以“舊法人員”而徹底靠邊站,從此破產法成為諱莫如深的禁地。
再比如說,在接下來接近30年的歷史中,我國經濟體系“全盤蘇化”,實現高度計劃的經濟體制。在這種體制里,行政指令重于市場,上級指示高于法律,文件精神就是法寶。
由此,國有企業續寫著一個又一個不可能破產的神話。在意識形態話語體系里,破產被視為資本主義制度的專利。據說“文革”期間張春橋就說過,“企業永不破產,也是社會主義的一大優越性嘛!”在高度計劃經濟體制下,破產法顯然不會有用武之地。顯而易見,破產法的政治屬性注定其不可能脫離政治文明的進程而狂飆突進。
破產法的政治屬性,注定其必須與政治文明進步保持同一節拍。而在政治屬性之外,破產法的興旺發達更取決于市場經濟的發展程度,兩者完全是正比例關系。
1978年我國啟動改革開放大業后,隨著商品經濟、市場經濟理念的生根發芽,破產法在社會治理中作為一種政策工具,幾度勃興,成為決策者推動國有企業改革的“利器”:一次是以1986年企業破產法(試行)的頒布為代表,另一次是以1994年“政策性破產”政策的出臺為代表。
這兩次破產法的勃興,有共同的特點,都是為了推進國有企業改革。而且特別重要的是,決策者之所以排除萬難頒布破產法,并不是因為決策層對破產法有多了解或者多偏好,更不是因為曹思源等破產法的先驅普及有功。
個中肯綮,主要還是因為國有企業改革在窮盡現有政策工具之后,幾近停滯,破產成為破除堅冰的最后一招。惟有這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政策工具,可能達到“猛藥去疴”的效果。從這一點上說,破產法登上我國社會治理的舞臺,有著其悲壯的歷史性使命,一出生便注定要扮演良藥苦口的角色。
而2016年以來破產法的三度勃興,與我國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亦不無關聯,一定程度上再次扮演“利器”的角色,成為市場出清的工具。作為社會治理的工具,破產法繁榮于此,也會蕭條于此。
這種工具化思維主導下的破產法勃興,有利有弊。從有利的角度講,在公權力的加持下,破產法能夠借助政府體系立竿見影地實現發揮破產法的效果,能夠為雷霆萬鈞地推動破產法實施,能夠最大化地實現破產法的工具目的。
而從不利的角度講,破產法只是決策者工具筐的選項之一;這種工具屬性,有可能會讓破產法牢據C位,也有可能會將破產法打入冷宮。而且這兩種可能性,都缺乏可預期的規律。這只會讓破產法時而被溺愛,時而又失寵,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無悲劇色彩。

擺脫前述悲劇命運的不二法門,便是將工具化的破產法,升級為市場經濟體系下有關市場退出的基礎性制度。或者用李曙光教授的話講,讓破產法成為市場經濟的“憲法”。
可喜的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之際,破產界內外這種共識越來越強烈。2019年7月13日,國家發改委、最高人民法院、央行等13個機構聯合發布《加快完善市場主體退出制度改革方案》,將破產退出作為市場退出機制的核心,輔之以自愿退出、強制解散退出和特定領域退出等規則的完善,破產法作為市場退出機制核心的宏圖隱然在望。
相信在不遠的將來,隨著市場經濟體系的健全,退出機制必然會更為完善,而那個時候,破產法將不會再是決策者走出改革困境的工具,而是市場經濟體系的必然組成部分。歸根結底,市場經濟興,則破產法興。
回頭來看,破產法的七十年,正是共和國法治進程的縮影。巧合的是,在過去110多年的歷史上,中國破產法逐漸形成“逢六大變”的規律:1906年,大清破產律頒布;1986年,企業破產法(試行)頒布;2006年,企業破產法頒布。
今天,新一輪破產法的修訂已經列入立法機關的議事日程,新問題層出不窮,需要啃下的硬骨頭也有不少。這一修法偉業,注定曠日持久。或許我們從現在可以開始期待2026年的早日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