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博羅
頌
龍興之地,那東方的小小嬰孩誕生了。像大海簇擁著千枝百朵的雛菊
盛開在時代的披風上,像黃膚色列車穿過沉沉長夢把清越的笛音留駐。
像嵌飾在紀念碑頂尖上的一顆寥廓星辰……
人們在廣場上肅立,寂靜也屏住氣息。一陣靈思吹拂的風掀開了夜色。
凝重的大氅,一陣靈思吹拂的風吹來的香草氣息……
遠方的大廳燈火輝煌,座無虛席的人們多么像那篇著名憲章上的黑色字母排列有序:“我們接納了東方古國的遙遙敬意,我們傾聽了
龍興之地的美麗傳說,我們也把我們的祝福一一回報。”
就像遠古時代吟誦《神龍賦》的秀才,揮著長長的袍袖涕淚滿襟,就像除夕夜舞著龍燈的英俊小生把蒸騰的汗氣迭迭推動……
那大風驟起之前祈禱者的隱隱悸動,把愛情和權杖的指向徐徐描述。
他用紫氣東來的背景為我們伴奏,用云霞的氣勢烘托著廣場上的莊嚴氛圍:
一首新漢詩在人群中暗暗傳唱,像海平面上浪花遞給浪花,像那位偉大的男高音歌唱家把美妙絕倫的歌喉向天涯吹送……
第一章
驚蟄已過,那唱著“引龍歸”謠曲的鄉民回到舊宅。水呀水呀,環繞我們眼眶中的饑渴更深更濃了。
“把路引過來!”神情肅穆的老人們說完,又沉回了地下。
一條灰燼的路連接著天庭,一條灰燼的路連接著厚土里的絲綢腰帶……
而我們的古都多么威嚴,屋脊高聳的琉璃瓦壯麗無比,太陽那輝煌的車輪隆隆滾蕩——穹窿萬里,彩云上的節日妙不可言,像一道大紅的御墻攔截住我們的視線……正午的旗幟沒有陰影,正午的旗桿濃縮成一點,那高懸的徽章傲視環宇萬物。
“把路引過來!”我們有十塊錢就能丈量古都的白色小面的。
在公正的陽光下,我們像路畔那墨綠色松枝一樣,可是人頭攢動的鄉民們又懂得什么呢?
一碗龍須面還是剃龍頭的手藝家什?!
我有幸親耳聆聽商代的大磬和盛唐的羯鼓,我有幸沿著那灰燼之路效法殷殷龍吟和八面來風——
風簫輟吹的人,請讓我的靈魂歇憩在你律動的指尖上,像蜻蜓般的小飛機停落于撲閃閃的黑睫毛……
那灰燼之路也許不宜做降落跑道,那灰燼之路通向異鄉通向迅疾奔馳的地平線……
“把路引過來……”母親們的淚比鹽還重。
第二章
現在,當一切都暗下來,當一片古老大地成為收留亡魂的大墓——甚至連幽靈本身都失去了活力和生氣。啊……沉寂!還有什么能比你那蝙蝠似的翅膀更鋒快,更具有切割時光的魅力。(黃昏是你切下的一塊祭奠的大蛋糕,還有冬日的鋼鐵大橋——那現代文明的黑色鋼琴,如今它靜臥在冰冷的河冰上),
如今它把沉思的粗糙之沙緩慢梳理。
也把叢叢枯樹點燃像點亮白色燭盞。
墜落!我對你滿懷空想,就像舞蹈之焰對灰燼的痛愛,就像羽衣道士在披發若風的霞靄中揮劍將燭火劈為兩半。一座繁華殆盡的城市比少女的閨房還沉悶。
雨呀雨呀你為什么不憤怒?
天神地伏,龍吟虎嘯。現在,當一切都暗下來,當一個青翠欲滴的紅纓牧童揮起小小的皮鞭將羊群從天穹急急趕回,惡風暴起山岳崩摧。天堂之鼓在劇響,滾滾霹靂像落地雷將罪徒之心劈碎。
看哪,那黑云翻卷的老海躁動不安……
呵, 龍即閃電!
第三章
戲劇上演。在寥闊的荒漠上,一座非人間的大理石劇院夜色闌珊,
緊鑼密鼓的戲劇正在上演,
在給不毛之地的黃沙看,給荒涼看,
給堆堆遺骸上的漂浮磷火看,
給直上青天的孤煙看……
今晚,那來自西方的財寶探險家遠涉重洋,
他們和東方的取經朝圣者在這里相匯——
他們相互寒暄彬彬有禮的大家風范被衛星頻道轉播給修梯田的人們收看。
戲劇上演。這白云織成的悠悠牧場,這海市蜃樓般突現的南天門……閃電編結的帷幕多么安謐,天庭深處的仙樂搭起的化妝臺多么宏闊瑰麗。抽象的美遠不如具象的美,那天神之吼遠不如替身演員模仿的滾滾雷吟……
遠不如觀眾席間那目光似電的大導演!
第四章
1
僅僅因為你的雙乳被覆蓋,你就不是漢白玉雕就的龍泉青瓷花瓶,你就不是千年古墓中身披金縷玉衣的長眠女王。飾鏡里的綠色床幔遠比閨樓里的寂寞更寬松。刺繡呵,即使是雙面繡也不能滿足封閉的欲望。——我聽見遠嫁異邦的漢家公主哀傷的歌聲……
這民間畫家的青銅油彩!這雕塑家刻刀下石灰巖質的精品!遠銷海外的典故足以為夜晚堆積硫磺和火,
和黑夜的代言神——烏鴉奏響為亡靈的法號:
2
那騎馬過海的豪杰,那群馬渡海的壯景!
哦,馬的氣味。馬的嘶鳴。浪花飛濺有如愛到極點的啜泣……(安靜,我要你安靜!)有如老海龜在沙灘上一拖千年的擦痕。星球快速旋轉,顯微鏡下一個細胞四個精子的海洋多么浩瀚。龍啊,用你大紅的繡花錦緞將搖搖晃晃的洞房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蓋住吧!將整個沸騰的宇宙星體都裝在你的胃里碾碎吧——
我記起了戶口卡上未填注的空白和民政局婚姻登記處官員們的冷漠:姓名、籍貫、成分、種族、從降生至今的簡歷以及
一顆星球與另一顆相撞的精確時間。
我要在海上跑旱船,我要用一噸海水一筐火苗和一捧流沙來制造受精卵——日產值八百萬顆,像肥碩的白蟻王后那樣埋頭苦干。我要在小小的(像蒼茫大地上的一顆小小眼瞳一樣靈動的) 池塘里孕育大自然的神奇偉力——荷爾蒙——
情欲在隆起的青藏高原上呼嘯,宛如餓獅凌空撲入羊群。
這詠嘆調的月光夜,全讓你占盡了。
第五章
當將軍在黃昏時的大海邊清洗兵器,落日與死亡達成了默契,悼歌壓抑著月亮的涼唇。
“白天的戰爭為什么不挪進黑夜?”
“既然我們是龍的傳人,我們就要在沙場秋點兵之后建立禮儀之邦,我們就要讓漢高祖的《大風歌》傳唱至今……”
猛士易失,故鄉安得?猛士在花圈的頂端露出惆悵,而母親們是失去記憶的掃墓婦……
當然,我還要建立古代的戰爭道德。
高聲叫陣,互通姓名,主帥在城垛上觀敵料陣,十萬大軍在白骨上扎住陣腳,
兩員勇將捉對廝殺,大戰二百回合不分勝負……哦,旌旗如畫鼓聲隆隆,這棋盤上的永恒活力需要我們凝神諦聽、輕輕呼喚,那近在咫尺又遠隔萬里的簫聲——
那季風期偉大人類最樸素的品質——留在了觀望者的沉默中,僅僅因為鳴金收兵,僅僅因為不能將鏖戰挪進黑夜挪進二十四史的傳統風尚……
人民是青銅之劍上的磨礪之水 。
聲音啊,是什么樣的聲音翅膀一樣撲打著暮年的胸膛!
第六章
離開了一片火海的營地,守門的石獅子高昂著安詳的面龐。家園啊,除了閃動烈焰的火炭之路、灰燼之路,什么能與時光的地平線對峙?而高峻山崖上站滿了劫后余生的人,這生死同群的追隨,總是在漫漫無盡的語言之途上沉沒。
男人把凝血的戰袍浸入母親河。男人從胸腔中掏出的蒼鷹,照耀著大地上的所有地方。
種族古老。我們的額頭古老。從亞洲高地上一浪一浪吹來的天光,盤桓在今晚的枯骨堆……
一條滿載牲畜的長河開進了老酋長的陶罐里。
而痛苦高呼的女人抓緊了河床……她雙唇翕動猶如巫師念咒,分娩!黎明前的曙光是不是最開篇的神? 即使此刻發生日食,即使集善與惡于一身的接生婆展示出靈魂中蒙昧的日子……
孩子在陰影里懷著敬意說話。
第七章
當掛滿勛章的光明之樹在我的酣睡中轟然仆倒。呵……我夢見在夢幻的梯級上,
用自然博物館中的恐龍化石做功課的孩子喃喃自語。他被這水面上的偉大光輝眩暈了——他暗自吃驚夢話連篇——仿佛唱詩班的童聲演員看見了神的微笑……
我自己也被這首偉大詩篇震顫了。魂不守舍,這橫亙大地的秘密通道——我感到氣脈太短勁兒太小,我感到我像是招集象形文字的倉頡王,以高貴的身份輕俯我煙塵熏黑的額壁……啊,感激!旋律與音節的功績,快樂勞動的主人——
你就是頌揚,就是把空酒壇拋向大海。
啊,駿馬和大河穿過我的胸膛隆隆遠去。我的美德我的意志我智慧的氣息,像面頰上流淌著真理的奶水……
我的血液呼嘯著,在比黑夜還深的睡眠中。
曙光曙光,讓草綠色的曙光也沐浴著死者吧!
他們沒學會生活,必須重新開始!
第八章
我在一百個童聲合誦隊一齊歌唱,一百條江河貫通了血脈,一百個帕瓦羅蒂站在地平線放開了喉嚨,用振顫托聚太陽:啊,大陸漂移學說多么偉大!茫茫昆侖和乞力馬扎羅的雪多么潔白!一百只鳳凰就是一百縷青煙。在哀傷的大樹下的人們,你們席地而居,仿佛微風拂過廟宇之懷的白銀鈴聲,仿佛祭壇周圍的巨鐘將合唱隊的大靜徐徐傳送……哦,天堂!天堂毀滅也只是光芒一片;地獄呈現也只是假盲人深陷的眼眶,
也只是一百個屈子九歌過的蕙草幽香繚繞。
我用詩述說過的榮光必將在詩句中得到減緩。
我用母語填注的進行曲必將得到驗證!
時代的宮殿呵。我不知道你矗立的海平面苦痛的重力,我也不想傾聽殿堂正中大紅燈盞下的低低絮語。仿佛又一道圣諭,仿佛心靈因為長久的哭泣而堅忍的緘默。
一百只雄雞熾烈的啼唱呵。當原野上風馳電掣的高速動車將暗夜一分為二,
當星宿之海從蒼穹澆灌徜徉夢鄉的村莊和城鎮,當孵卵期微溫的豐羽用悠悠歲月的回憶加熱它的母愛……
請你把我從我的血液中解放出來吧!
用花崗巖塊堆砌的莽體,用飛鹿之角奠定的法律,用雄獅之口頒布的御令,用鯉魚之鱗鑲嵌的皇袍。用如電的目光劃分的疆土領地……
恢復。用煙波浩淼的水面上的碑石,用廣場上合唱團的嚴整步伐,用花腔女歌唱家的千百只婉轉之鳥,用大海那千褶萬迭的繡花莽袍,用轟轟隆起的青藏高原的懷孕之腹……
詩人呵,你揚名顯赫的時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