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保羅

當地時間10月14日,2019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在瑞典揭曉,瑞典皇家科學院宣布,阿比吉特·班納吉(Abhijit V.Banerjee)、艾絲特·杜芙若(Esther Duflo)及邁克爾·克雷默(Michael Kremer)摘得獎項,以表彰他們“在減輕全球貧困方面的實驗性做法”。
三位得主之中,班納吉和杜芙若是夫妻,而且同在麻省理工學院(MIT)任教,邁克爾·克雷默則是哈佛大學的教授。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艾絲特·杜芙若是一位70后,出生于1972年,是目前最年輕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也是第二位諾貝爾經濟學獎女性得主。
在獲獎之后,班納吉和杜芙若受到的關注要比克雷默多得多,這很大程度得益于兩點。一是他們作為夫妻檔,而且還曾經有過師生關系。二是他們合著的《貧窮的本質》一書廣為流傳,該書通過對印度、東南亞和非洲等地大量窮人家庭的實際調研,解釋了貧困的種種根源。這種實際調研,便是一種富有開創意義的“實驗性做法”。
經濟學思辨和實驗性研究的指引,有利于人類對脫貧問題的深度思考,并提出更有效和針對性的解法。但與此同時,脫貧問題也和政治治理密切相關,這個問題的解決同樣關鍵。
一個人擺脫貧困,其實只需要兩種“資本”,一是人力資本,二是物質資本。三位得主對貧困根源和解法的探索,從本質上講都是圍繞著這兩種“資本”來進行的。
人力資本主要是身體健康和心智水平。健康水平和經濟發展密切相關,三位得主無一例外都對貧困人口的健康問題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在《貧窮的本質》一書中,班納吉和杜芙若夫婦發現在非洲等地,窮人對健康的重視程度遠遠不夠。對健康的投資其實是“低投入高產出”的。強健的身體可以提高工作效率,減少醫藥費支出,維系家庭財務的底線不至于崩潰。
在當地,蚊子叮咬導致傳染病流行,而蚊帳是一種減少傳染病傳播的“有力工具”,而且價格低廉,但當地對蚊帳的需求并不高。此外,疫苗的費用也并不昂貴,但在很多地區依然沒有有效使用。
“因病致貧”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一種普遍現象。在印度的調研中,有一些家庭為了治病去借錢,每月的利息高達3%,這等于是年利率在40%以上的高利貸。于是,家庭可能陷入永遠都在還利息、永遠無法擺脫貧困的惡性循環。
無論是班納吉和杜芙若夫婦還是克雷默,他們都認為,健康是窮人擺脫貧困的第一步,預防遠比治病要重要,因為預防的成本其實比治病更低。但他們也承認,除了窮人的健康意識不足之外,發展中國家的公共衛生系統孱弱也是健康問題無法解決的重要因素。比如,在印度、非洲一些地方,在公共衛生系統之外,依然有一些人在得了病之后,求助于驅邪這樣的醫療方式。
那么,孱弱的公共衛生體系如何才能改變?按照古典經濟理論,市場自發解決即可。然而,廣大落后地區的醫療現實說明,光靠市場還不夠。因為,醫療市場和其他的市場有著兩點不同,一是健康作為公共品,具有外部性的特點。疾病會傳染,個體健康可能影響家庭,影響社區,最終影響一個國家的增長。
二是醫療的供需雙方存在高度的信息不對稱。即使在非洲這樣的地區,私營的醫院出于盈利目的,也存在比較嚴重的過度治療,比如注射治療過多。于是,醫療費用看漲、窮人更加負擔不起的同時,也導致了健康意識的愈發淡薄。因此,基于以上兩種醫療的特殊性,醫療需要一定的外部干預。
但是,干預并不一定就是政府干預,也可以在當地原生的醫療生態參與者之外,引入NGO或者其他自發性組織的非盈利力量。克雷默的研究發現,在一些政府公共衛生體系薄弱的地帶,由NGO承包提供醫療服務等途徑,也可以有效提高醫療服務效率。
除了人力資本,另一種資本是物質意義上的資本。某種意義上講,后一種資本的缺乏既是窮人無法擺脫貧困的原因,更決定了他們即使擺脫貧困,也無法邁向更高階層的殘酷現實。
除了健康,人力資本的另一個維度是心智水平,用通俗的話來說,它包括了教育水平和非智力性的“情商”。
班納吉和杜芙若夫婦發現,很多貧困家庭愛多生孩子的原因,是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位“概率贏家”。簡單來說,就是多生一些孩子,總有一個會成材,養兒防老,總有一個有孝心。
但這種僥幸心理最終可能害了窮人,并降低貧困群體的整體人力資本水平。因為,孩子太多,本身捉襟見肘的家庭財務斷然難以支付孩子的教育費用。即使有限的資源最終讓一個家庭“產出”了一名受過高等教育的天之驕子,那么依然有數位兄弟姐妹可能是低文化程度者,甚至文盲。這種微觀的生育偏好,顯然不利于提高地區的人力資本水平。
除了人力資本,另一種資本是物質意義上的資本。某種意義上講,后一種資本的缺乏既是窮人無法擺脫貧困的原因,更決定了他們即使擺脫貧困,也無法邁向更高階層的殘酷現實。
越不缺錢的人,越能借到錢,而且利率越低,這是一個風險定價的基本規律。但到了窮人這里便成為他們脫貧之路上一道難以逾越的金融鴻溝。
在《貧窮的本質》一書中,班納吉和杜芙若夫婦的研究發現,在印度的部分地區,三分之二的窮人都會借錢,但只有5%是向正規的商業銀行渠道借的,絕大多數都是民間融資,比如親朋、高利貸經營者。
這些融資的利率無一例外都非常高,按照調研,全球民間融資的年利率普遍在40%到200%之間,但窮人往往會向這個區間的更高點位滑動,而且還可能超過200%。越窮,利息越高。班納吉和杜芙若夫婦發現一個有意思的數據,當一個借款者家中的土地每多出1公頃,那么他從民間融資的每月支付利息就可以下降0.4%。
除了利率成本,窮人面臨的另外一個更嚴重問題是:他們借了錢之后,他們的“生意”可能會失敗。而且,失敗的概率遠遠超過50%。
實際上,在絕大多數關于窮人創業的描述中,窮人創業的主攻方向都是小業主,即做小食店、小店鋪之類的低端行業。但這些行業的天生缺陷是競爭太過激烈,因為它們基本上沒有準入的門檻。在古典經濟學看來,在完全競爭的市場,參與者可以無拘無束進入市場,市場會迅速達到均衡,最終市場的“均衡利潤”是零。
因此,這個世界上的窮人大概率只能在低利潤,甚至零利潤的行業慘淡掙扎,這正是“創業致貧”的常識性根源。而班納吉和杜芙若夫婦也發現了這個問題,他們調研發現,小業主成功的概率很低,抗風險能力很差。以至于他們在書中說,“我們未免要對‘普通小業主都是天生企業家這一觀點持懷疑態度”。
無論是流通類的小業主,還是制造業的小手工業者,他們成功概率都是一樣的:很低。孟加拉國經濟學家,孟加拉鄉村銀行(Grameen Bank,格萊珉銀行)的創始人尤努斯教授曾于2006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實際上,在眾多關于格萊珉銀行等小額信貸機構其客戶的描述中,很容易發現他們很多都是手工業者,比如做簡單的編制制品去集市售賣。
在南亞地區,傳統手工業之所以有生存空間,在于當地制造業的不發達,以及“中國制造”當時尚未大規模深入鄉村集市。但只要有常識便很容易發現,這些手工業者的產品根本經不起大工業的競爭。因此,從尤努斯獲獎到如今,南亞地區的貧困現狀并未根本改觀。
諾貝爾經濟學獎是所有諾貝爾獎之中的“異類”,它并不是根據阿爾弗雷德·諾貝爾的遺囑設立的,而是1968年“增設”。1968年起,獲獎者多為古典經濟學家和數理經濟學家,發展經濟學家獲獎并不多見。在本次三位發展經濟學家獲獎之前,有兩位獲獎的發展經濟學家廣為人知。
一位是黑人經濟學家威廉·阿瑟·劉易斯(William Arthur Lewis),他提出了二元經濟發展模式,“劉易斯拐點”即和他有關。另外一位是印度人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他專注于研究經濟發展和民主自由的關系,其《以自由看待發展》一書曾一紙風行,是發展經濟學的里程碑之作。
那么,發展經濟學到底是什么?實際上,直到今天,學術界對發展經濟學都缺乏一個足夠嚴格的定義。
如果通俗些說,和傳統經濟學關注一般的市場均衡和經濟增長相比,發展經濟學更加“問題導向”和“價值導向”。對于“問題”,發展經濟學會研究一個經濟體的具體發展策略,比如城鄉結構、出口戰略、金融體系等。對于“價值”,發展經濟學家們則關注和經濟密切相關的公正、自由等價值的實現,而貧困問題便是研究的題中之義。
某種意義上講,發展經濟學代表經濟學家和知識分子們的一種崇高價值,它的崛起和20世紀后半葉的全球政治向平等、平權等價值轉向的趨勢密切相關。但換個角度看,解決貧困問題,并不能光靠發展經濟學,古典經濟學或許更加適合解決貧困問題。中國人的脫貧實踐就是一個例子。
無論中國還是歐美,人類社會過去大規模脫貧的奇跡,主要是對古典經濟學原理的實踐,而不是對發展經濟學某些價值的運用。但這并不意味著中國不需要發展經濟學。
到目前為止,在過去半個多世紀的發展過程中,中國的脫貧人口達到了8.5億多人,對全球減貧貢獻率超過了70%。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超高速經濟增長更為減貧提供了強大和持久的動力。中國脫貧人口絕大多數分布在農村,他們脫貧的主要原因顯然是大規模的工業化,讓人口從規模、報酬遞減的農業轉移到制造業。
而中國制造業的崛起,顯然又是因為中國在融入全球化的過程中,充分利用了自身的要素稟賦和比較優勢—中國高素質的勞動人口,迅速成為了高效率和低成本的產業大軍,中國制造的崛起迅速提高了中國的國民收入。
顯然,要素稟賦和比較優勢這正是亞當斯密、李嘉圖以來,古典經濟學所關注的核心議題。實際上,西歐和北美從18世紀中葉之前的大部分人口普遍貧困,邁入社會整體富裕,也是靠著全球市場的整合和工業革命推動的大規模工業化。而發展經濟學的誕生,不過是20世紀后半葉的事情。換句話說,無論中國還是歐美,人類社會過去大規模脫貧的奇跡,主要是對古典經濟學原理的實踐,而不是對發展經濟學某些價值的運用。
但這并不意味著中國不需要發展經濟學,它對后發經濟體提出的很多發展策略往往經過了時間檢驗,有效而直接。比如,它推崇后發國家的出口導向戰略,認為只有外銷才能倒逼技術進步,而過度注重內需或搞貿易保護,將可能引發尋租和技術倒退。顯然,這對中國當下的經濟轉型具有極為現實的意義。
此外,發展經濟學的很多價值取向也值得重視。比如“金融平權”,個體工商業主、中小企業的融資改善便是一個重要議題。同樣,房價關系到社會公平,它也和“金融平權”有關。比如,在“一線城市永遠漲”預期沒有根本逆轉的前提之下,銀行過度提高首付門檻和按揭利率,本質上是對樓市后入者的“歧視”。如果房價進一步上漲,他們由于進入時間的“滯后”,與“先入者”的財富差距將越發拉開。
在世界很多地方還在因“脫貧”而掙扎的時候,中國已進入新的“發展”階段,無論從什么意義上講,這都是堪稱偉大的成就。當然,也對中國經濟和社會發展提出了新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