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出“死亡之海”

王浩

“隊長，讓我吃口西瓜吧，只要小小一口。”司機呂咸中的嗓子眼冒火，眼睛也冒火，干裂的嘴唇蠕蠕地冒出這幾個字，幾近哀求。呂咸中已經是跪在地上了，就差給李成國隊長磕頭了。

“不行，堅決不行！”李成國隊長瞅了瞅癱坐在旁邊的隊醫張平，果斷地搖了搖頭。看著綿延無際的沙海，他把那個手雷似的小西瓜抱得更緊了。

隊醫張平已經沒有多大力氣說話了。她知道那是他們三個人的“命”，一旦忍不住吃掉了，就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呂咸中甚至想乘其不備，把西瓜搶過來，大吃大嚼一番。李成國隊長看出了他的心思，嘴角緩緩拉開一個戲謔的弧度，告誡他別干傻事。

還是到沙梁子背面歇會兒吧，用嘴呼吸呼吸潮濕一點的沙子，潤潤喉嚨能管用。隊醫張平一邊說著，一邊往沙山的陰面移動了身子……

時間翻到了1995年8月，新疆塔里木石油會戰正酣。

在祖國“穩定東部，發展西部”的石油戰略方針指引下，在塔克拉瑪干沙漠33萬平方公里上，布下了20多支勘探隊伍。李成國帶領他那支100多人的隊伍，從河北省涿州市出發，來到大漠腹地。說起來，從1990年進疆，已經在沙海中鏖戰了5個年頭。D8N推土機前面推路，沙陀、奔馳車、國產東風車在后面浩浩蕩蕩運載著勘探設備和物探隊員，在號稱“進得去、出不來”的死亡沙海中行進，已經干了好幾個項目。

1993年開始修建的“逆天工程”塔里木沙漠公路，北接輪南油田公路網與314國道連通，南與315國道相接，全長522公里，就像一條黑色的飄帶蕩漾在大漠之上，召喚著下面的石油黑金。

沙漠公路，為塔中沙漠腹地的油氣資源勘探開發準備了常規車輛可以運行的通道。李成國的隊伍營地離沙漠公路不遠，8月的一天上午，李成國隊長與駐隊隊醫張平、司機呂咸中就是沿著這條黑絲帶進的庫車縣城。經過考證，《西游記》中唐僧經過的西涼女國就在庫車，傳說中的子母河就是庫車河。

現在的庫車，已經見不到一點女兒國的影子。李成國他們碰到的剛好是巴扎大集，街上飄著花枝招展的維吾爾族姑娘，噴香的羊肉串滋滋冒著白煙，剛出坑的烤馕蠟渣黃，看著就香脆脆的，琳瑯滿目的葡萄干、巴旦木、香梨等各種新疆水果、干果，壓顫了路的兩邊。“驢的”更是穿梭往來。

李成國一行無心觀賞風情，他們此行是采購又長又甜的天山西瓜和哈密瓜，以及夏季防暑降溫藥品的。要知道在8月份的高溫季節，這些是沙漠里鏖戰的將士們最緊缺的。特別是從內地來的物探隊員，最愛吃新疆的西瓜。新疆日照時間長，干旱，長長的西瓜切開后，又沙又甜。

接近晌午時分，采購任務完成，李成國急忙驅車往工地趕。因為他知道大漠的氣候，猴子的臉，說變就變。

沿著568測線推土機推出的路，李成國的沙漠奔馳，一邊走，一邊通過電臺聯系沿線的班組。儀器車組，弟兄們正等著他天賜甘霖呢，二話沒說，先上車搬下幾個大的西瓜。放線班長，留下了部分藿香正氣水。大漠里的中午，水壓鉆機都開鍋了，別說肉做的人了。有的人干著活兒就中暑倒下了。

最后，車上的西瓜沒有多少了，李成國想起來還有最遠的測量組，那可是尖兵中的尖兵，在整個隊伍中伸出得最遠。

“別瞎聊了，咱們趕緊去找測量組。”李成國督促正在和員工嘻哈的司機呂咸中，護士張平也趕緊上車。

“101、101，你們在哪里？”李成國一邊走，一邊用電臺呼喊。

此時的大漠已近5點多，金黃色的沙子形成的道道龍鱗狀斜坡甚是好看。遠處的胡楊樹、紅柳枝和梭梭林，靜靜地訴說著千年往事，顯出幾絲凄涼。

電臺越是靜默，越是讓人感到恐懼。

“李隊、李隊，測量組在大沙梁子下邊呢，電臺信號有屏蔽，你們呼不到他們，繼續往前走就行！”“好的！”李成國在電臺中聽到了推土機組傳來的提示聲音。奔馳車一路咆哮著，沿著非常簡易的沙漠路向前沖去。

幾個小紅點出現了，漸漸地，小紅點變成了紅色的中國石油員工穿的信號服。

“可算找到你們了！”李成國松了一口氣。“沒事吧，弟兄們？”“沒事，李隊。”“我們想找個背風的地方搭帳篷，晚上住在這。”測量組長崔大千忙迎上來。 “注意安全，抓緊生產啊，9月份沙漠的大風就多了，活兒就不好干了。”

李成國說著，三個人上了車，從沙漠深處往營地趕。

夜色已經降臨。

奔馳車的大燈射出很遠，可是在大漠中行車如行船，車速明顯比白天降低了許多。大漠中的距離按照直線算40公里，繞梁子推出的路要有80公里。

“不好，起風了。”呂咸中發現奔馳車的前風擋玻璃上不斷落下縷縷細沙，前面的路變得越來越模糊了。

熱了一天的大漠，晚上的熱氣尚未散去，一股濃云攜著數不盡的漫天沙塵，從腹地悄悄地逼近了李成國施工的區域。

“開車注意點兒，別下梁子！” 李成國提醒著。

風越來越大了。按照經驗，車不能停，越早沖出去越安全！沖到塔里木沙漠公路上就安全了，路上肯定能碰見過往的車輛人員！

風大了，推土機推出的沙路，越來越不清晰，大鏟刮出的硬質沙面，越來越軟。走了大約半個小時，在越過一個大沙梁子的時候，一拐彎，車子陷進了沙土中，動不了了。

黑夜里不能亂動，咋辦？只有當“團長”了。三個人在各自的座位上待了一宿。

天蒙蒙亮時，三個人出車查看，情況更糟，車子一夜已經被風沙埋了轱轆，動彈不得。再試一下電臺，由于白天使用多，晚上沒充電，信號發不出去了。

怎么辦？路被大風刮沒了，救援的人員打通道路，再找到他們，估計也得幾天以后了。

“只有棄車徒步往外沖了，隊長。”呂咸中一臉無奈。

“好吧，把車上吃的、喝的全帶上，向著塔里木沙漠公路的方向走。”李成國下了決心。

“哪還有多少水啊。”張平答道，“昨天光顧支援弟兄們，這指揮車上的水只剩下水壺底了。”

聽到這些，李成國的心中一驚，眼前馬上浮現一幕：某地質勘查大隊的三個人曾經開車送地震資料，突遇沙暴襲擊迷了路，守候在原地的女隊員最后連牙膏都吃了，當救援人員找到他們時，發現的只是被沙漠白蟻啃食的骨頭和鋁制水壺……

“今天咱們三個不會在這掛了吧？”呂咸中不信。他上車把各個角落都搜了一遍，依然如是，頓時泄了氣。

“咦，這不有個小西瓜嗎！”呂咸中下車時，眼前一亮，發現有個手雷似的小西瓜。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裝車時，混進的小“贈品”，溜到了座位底下，沒有被發現。

李成國說，這個西瓜，我保管，隨手揣到了懷里。他深知大漠的險惡，必須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能動用。

三個人上路了。風停了，天氣又火熱起來，沙子的比重很小，沙漠里升溫很快，過了10點，沙子就已經燙腳了。

李成國始終在辨認著方向，三個人慢慢地往前跋涉著。開始還沒怎么緊張，心跳聲、呼吸聲，在大漠死一樣的寂靜中，聽得異常清晰。

走了一天，到了晚上，李成國數著有20多個大沙梁子，應該走出一段距離了。這時，饑渴已經彌漫了全身，再也走不動了。李成國就讓呂咸中把背的水壺拿出來，本來也沒有多少水了，三個人一飲而盡。找了個陰面的沙梁子，躺下來，睡一覺再走。

第二天，三個人的腳步顯得沉重多了。臨近下午時，感覺已經走出了好遠，前面依然沒有一點沙漠公路的影子。“我渴得不行了。”呂咸中沖著李成國隊長嚷著。“我還能堅持。”張平低聲喘息著。“還沒有女同志有出息。”“你倆歇會兒，我去找點水。”李成國說道。“能找到水？”“能，我有妙招。”說著，李成國向沙梁子背面走去。呂咸中和張平躺在了地上。

過了一會兒，李成國回來了，把水壺遞給呂咸中。“喝吧，找到水了。”“是嗎？”渴極了的呂咸中拿過來就喝了一大口。

“怎么騷性味？跟尿似的？”

“沙漠的水就這味。”

“隊長，你？這是尿吧？”

“哈哈！”躺在地上的張平忍不住笑了起來，沒笑幾聲，沙啞的嗓子一陣咳嗽。

明天再到不了沙漠公路上，恐怕連尿都喝不上了。李成國心里也清楚當前的處境。

“我交給大家一個方法，三國時曹操用的一個方法：望梅止渴。”

這一招，還真管用。呂咸中感覺還真不怎么渴了。三個人找了個地勢低洼的地方，停下來休息。李成國就給呂咸中、張平說一些“小秘密”：單位準備集體蓋新樓房了，咱們三個人每家都能分上一套90多平方米的。這個項目下來，咱們每人能掙上5萬塊錢的獎金呢。說著說著，三個人就在疲憊中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很高了。

“應該快到了吧？”呂咸中和張平充滿希望地看著李成國。“快了，再過前面這個沙梁子就是。”李成國鼓勵著他們，咱們石油人天生不怕吃苦，這點困難算啥，后面還有好日子等著咱們呢！走吧！

三個人互相攙扶著繼續往前走。

到了中午的時候，呂咸中的眼睛一個勁地瞅李成國懷里的小西瓜，于是就出現了本文開頭的那一幕。

“要不我背著你？”

“那哪行啊，人家女同志還能堅持呢。”

三天了，三個人都知道，此時就是想喝尿也沒有了。

三個人開始恍惚，走路都搖晃了起來。

“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前面就是塔里木沙漠公路了。家里人一定在找我們。我們一定能活著走出去。”李成國鼓勵著。

“那不是沙漠公路嗎？”張平嚷了起來。隨之眼前一黑就躺在了地上。李成國知道這是昏厥前的幻覺。馬上掏出那個小西瓜，用刀子割了一小片放在張平嘴里，也給了呂咸中一片。

張平醒了，兩個人攙著張平，繼續往外走。

他們的心中有個信念：塔里木沙漠公路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了。

……

“好像有汽車聲了。”呂咸中嚷道。

“你不會也暈眩，產生幻覺了吧？”李成國摸了摸呂咸中的頭。“真的，隊長，你聽！”李成國趴在地上，耳朵貼著地面。果然，好像有輕輕傳來的汽車馬達聲！

“快，弟兄們，沖過去，就是塔里木沙漠公路了。”三個人興奮起來，來了勁頭。李成國又讓大家吃了一小片西瓜。

爬過了一個高高的沙梁子，眼前，啊，眼前真是那條黑絲帶！有救了！

三個人沖向了塔里木沙漠公路……

塔克拉瑪干沙漠，中國最大的沙漠，位于新疆南疆的塔里木盆地中心，外文名稱Taklimakan Desert，維吾爾語是“進去出不來的死亡之海”的意思。沙漠東西長約1000公里，南北寬約400公里，金字塔形的沙丘有300米高，但沙漠風神卻能將沙墻吹起，遮天蔽日。

兩個月后，在中國石油某參戰單位前指負責人召開的雙文明例會上，前指領導動情地說，面對塔克拉瑪干沙漠十年不遇的一次大沙暴，我們的三位同志硬是戰勝一切困難走了出來！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

這個故事，我聽人講了無數次，因為常常講，反復講，所以印象也特別深刻。一說起來，就好像回到了一代石油人不負芳華的火熱年代，仿佛已經置身于那浩瀚無垠、動人心魄的“死亡之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