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贛青
莽昆侖,橫空出世。
尕斯湖,靜如處子。
青藏高原柴達木盆地,方圓24萬平方公里,地大物博,盛產銅鐵鉛鋅鉀,號稱“聚寶盆”。
“天上無飛鳥,地下不長草,風吹石頭跑。”“左祁連,右昆侖,八百里瀚海無人煙。”
柴達木盆地被稱為“生命禁區”。
然而,禁區里卻充盈豐富的石油資源。
新中國成立了,卻被西方列強戴上了“貧油國”的帽子。確實是“貧油國”:解放之初,中國的石油產量只有12萬噸!12萬噸石油產量,夠百廢待興的中國干啥用啊!怪不得王進喜那一代中國石油人“寧肯少活20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啊!
中國有油。柴達木盆地有油。從中華民國開始到新中國建立初期,一大批中華兒女在這塊高寒缺氧而又充滿希望的荒原,踏勘,跋涉,找油,鉆探。石油是礦藏中的翹楚,是“黑色的金子”,是“工業的血液”,是“共和國血脈”!
20世紀50年代的柴達木盆地,是風起云涌、英雄輩出的時代。彼時,新生的共和國政權、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的新中國建設者、蒙古族部落頭領、逐水草而居的藏族、哈薩克族牧民、流竄戈壁大漠的烏斯滿匪幫,共同在這里演繹了一場歷史大戲,共同繪就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
駝鈴聲聲。遠方——古“絲綢之路”南路柴達木盆地段——走來一支風塵仆仆的隊伍,端著槍,拿著指南針,帶著水袋和干糧。他們簇擁著一位老人,一位白胡子的長者。
顯然,他是一位少數民族老人。老人神采奕奕,目光堅定如鷹,手指前方,談笑風生,神態云淡風輕,又不容置疑。
從我參加工作,我就知道青海油田有這么一位老人。將近40年了,我一直在尋找他的足跡。
他大名鼎鼎,然而對于我,對于我們這一代,他是個謎一般的存在。
他就是穆買努斯·依沙·阿吉。
在展開尋找之前,首先要知道依沙·阿吉是誰?
我打開百度這個中國最大的搜索引擎,竟所獲無幾。
好在我對這個人并非一無所知。根據公開的資料,我知道,依沙·阿吉是青海油田功臣,被稱作“柴達木勘探的第一號尖兵”,新疆且末人,烏茲別克族。生前和死后,被尊稱為“阿吉老人”。
我還知道阿吉老人的相貌,個子不高不低,身穿長袍,身體精廋,常年頭戴一頂烏茲別克民族特色的小花帽,瘦削的臉頰,一雙山鷹一樣銳利、慧黠又不失慈祥溫和的眼睛,下巴上俏皮地翹起一把山羊胡子,精神矍鑠,騎在一峰高大的駱駝上,身軀微傾,手指前方,目光堅定——他正在為地質勘探隊員帶路,尋找可以燃燒的“黑色金子”——石油。
那是一組群雕,雕刻的就是上述的形象。那個形象并非臆造,而是取自60年代中央新聞電影制片廠拍攝的新聞紀錄片的一組畫面。這組群雕,矗立在敦煌七里鎮青海油田科技創業中心展覽廳一樓大廳,接受各式各樣參觀的人群膜拜。
2009年10月,青海油田創業55周年前夕,我奉調臨時參加油田展廳建設項目組。領導知道我對石油歷史感興趣,就安排我和麥子到檔案館去調閱檔案,到網上搜捕打撈有關油田發展的歷史資料。麥子是油田展廳的講解員,脾氣和模樣都不錯。這有助于我很好地完成領導交辦的任務。
工作中,我發現大家對一些人物和事件的評價,存在很大的爭議,例如到底誰才是尕斯庫勒油田鼻祖“油砂山”的發現者,發現者除了誰誰還有誰?他們當時擔任什么職務?誰的職務最高?誰的功勞更大?等等。但是,有一點從無爭議,就是將誰放置在大廳最顯眼的位置。大家從上到下、不約而同、異口同聲:阿吉老人!于是,阿吉老人和他的戰友——那些與他同行的勘探隊員們,被做成大理石雕塑,被凝固在甘肅的土地上。
阿吉老人的功勛與甘肅關系很大,一直從事經商的阿吉老人家,對古絲綢之路的重鎮敦煌非常熟悉。
依沙·阿吉一生與沙漠戈壁相伴。他的家鄉在南疆且末,年輕時經商20余年,帶著駝隊,多次穿越柴達木盆地,行跡天山南北、河西走廊、四川盆地,最遠到達遠東、西亞、中東。
1954年6月,62歲的依沙·阿吉老人應柴達木石油地質勘探大隊的邀請,從新疆若羌來到盆地。鮮有人煙的“生命禁區”太需要阿吉老人這樣的“識途老馬”了。從此阿吉老人開啟他長達7年篳路藍縷的向導之旅。這次是石油向導。此前,從1949年到1954年5年時間里,他曾三進三出盆地,給解放軍帶路剿滅盤踞流竄于盆地的匪幫。為給石油工人做好向導,他做了長久打算,第二年就舉家搬到盆地。臨行前,阿吉老人按照穆斯林禱告禮儀,祈禱真主庇護他和勘探大隊一切順利,找到甘霖一樣的水源和血液一般珍貴的石油。
年過花甲的阿吉老人歷經滿清、民國政府、盛世才統治的各個時代,見多識廣,到過麥加,見過紅海,與新疆、甘肅、青海、四川各色人等打過交道,善惡是非分明,對剛剛成立不久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很有好感。勘探大隊不會讓老人義務工作,老人按勞取酬。不是錢的問題,士為知己者死。阿吉老人忘不了盛世才政權以莫須有的“通共”罪名,把他和岳父投進監獄,把妻弟迫害致死。忘不了親人般的解放軍和勘探大隊對他生活的關照,對他求賢若渴的敬重。勘探隊員中,不乏清華、西南聯大和西北大學畢業的高材生,這些知識分子文質彬彬,謙虛有禮,滿肚子學問。同樣一肚皮見識的阿吉老人,與他們一見如故。他對待勘探隊員,熱情似火,風趣幽默,是個令人尊敬的父輩。他是人生的百科全書,是柴達木盆地的活地圖。他是動植物的好朋友,是沙漠之舟駱駝的好伙伴。馬海、冷湖、茫崖、南八仙、一里坪、黃瓜梁、大風山、花土溝、紅柳泉、蘇干湖、花海子、當金山,這些地方,阿吉老人如數家珍了如指掌。他看看天,就知道刮不刮風下不下雪。看看地,就知道哪里有水源。讓駱駝嗅一下味道,就知道水能不能喝。觀察一下植被,就知道哪里有可以生火取暖的梭梭和駱駝刺,哪里有可以充饑的肉蓯蓉和鎖陽。瞅一眼動物的糞便,就知道動物的行蹤,勘探隊伍有沒有危險。瞭望一下地形,就知道哪里有綠洲和牧民的氈房。聽一聽人們說話,就知道是漢族還是藏族,蒙古族還是回族、撒拉族,哈薩克族還是維吾爾族。現在,有了先進的衛星勘察技術,對這些技能可能不以為然,然而對于60多年前的新中國可是千金難買、萬金難求!初入盆地的解放軍官兵和勘探隊員吃過流竄在沙漠戈壁的烏斯滿匪徒的大虧。這次阿吉老人高齡出行,就是解放軍騎兵部隊向地質勘探大隊做的引薦。
就這樣,阿吉老人和勘探隊員開啟了青海石油地質踏勘之路。他的名字和當年名揚天下的英雄“地中四井”一樣,在高原、盆地內外傳頌。阿吉老人視利益如浮云,視名聲若生命,他帶領石油大軍奔波在廣袤的高山大地,就像帶領他的家人一樣認真。在他的帶領下,盆地先后發現了油泉子、油墩子、開特米里克等數個油田構造。不僅如此,短短幾年間,阿吉老人行程數萬里,給公路、鐵路、農業、科考勘察隊伍做向導,足跡遍布高原山山水水、盆地各個角落。領導要給他配汽車,他不要。他說:“在沙窩里趕路,小車還比不上我的駱駝快!”讓他開小灶,他謝絕。他說:“出門帶個小灶多不方便,還是揣個饃饃省事!”茫崖工委成立時,上級想讓他擔任名譽主任,他找到領導,堅決推辭:“我還是當個駝工好!”
歲歲年年,日日月月,黑胡子變成了白胡子,阿吉老人變成了柴達木道路本身。但他并不服老,以年輕人的姿態投入工作。他生命力依然旺盛,63歲那年,比他小10多歲的妻子阿吉罕生下小女兒。這可是人生的稀罕,這可是油田的女兒,柴達木之花。于是,阿吉老人欣然為女兒取名:柴達木罕。
1956年春,國務院副總理陳毅率中央慰問團,途經海西去往西藏。陳毅元帥特意安排慰問團派出一個分團,到盆地石油“帳篷城”茫崖,隨訪的文藝工作者為油田干部職工表演了精彩的節目。演出正酣時,阿吉老人正好從野外踏勘歸來。他來不及撣落塵土,牽著駱駝,遠遠地站在人群后面,瞇縫著那雙細長的眼睛,津津有味地欣賞著歌舞表演。阿吉老人獨特的儀表引起了慰問團領導的注意。少頃,一名領導大聲呼喚阿吉老人到貴賓席就坐。阿吉老人連忙擺手,謝絕領導好意。慰問團領導站起來,大聲說,老人家,你是大名鼎鼎的油田功臣嘛,是我們最尊重的人!你不坐過來,我就不坐下!阿吉老人只好走了過去,中央首長一把拉住阿吉老人的手,請他在自己身邊坐下。經過油田領導介紹,阿吉老人才知道身邊是來自北京的中央首長。他們并肩而坐,相談甚歡。從此阿吉老人多了一個稱呼:油田功臣。
1961年10月7日,勞累一生的穆買努斯·依沙·阿吉老人去世。臨終前,阿吉老人請求油田將他安葬在油砂山下。油田滿足了阿吉老人最后的請求,按照穆斯林的葬禮禮儀,將他安葬于花土溝油田公墓,面向巍巍昆侖山,浩瀚尕斯湖。80年代,油田花土溝基地擴建,“鉆井新村”就建在離公墓不遠的地方。我在“鉆井新村”住過一段時間,到阿吉老人墓前去過。阿吉老人的圓頂墓穹和墓碑非常樸素,一如他的為人和品質。
老人身邊還有一些墳墓,安葬著早期為開發建設柴達木捐軀的各民族兄弟,阿吉老人不至于太寂寞。
我在2010年參與油田展廳重建時,曾從敦煌出差回到待過11年、闊別29年、我石油人生開始的西部花土溝。我很想去一趟“鉆井新村”,吊唁一下阿吉老人,但行程緊張未能如愿。有知道情況的人告訴我,建于20多年前的“鉆井新村”,隨著油田生活基地搬遷敦煌,那里早已夷為平地不復存在。阿吉老人的墓地應該還在,不過人們祭奠早就改在油沙山下的烈士紀念碑了。
青海油田,再過幾年終將跨入千萬噸高原油氣田的行列,阿吉老人肯定會含笑九泉。
站在英雄嶺,我想起,過不了多久,格爾木到庫爾勒、格爾木到敦煌的鐵路即將通車。鐵路將從百里油區穿過,將為柴達木盆地和新疆、甘肅的經濟插上騰飛的翅膀。而這些地方,正是老一代青海石油人奮斗奉獻的地方,也是阿吉老人熱愛而眷戀一生的地方。
我在想,如果允許的話,我將把英雄嶺雕塑成先驅群像,他們是:為“油砂山”命名的地質學家周宗浚及其隊友,中國人民解放軍石油工程第一師師長張復振將軍,青海石油管理局第一任黨委書記、老紅軍陳壽華及其戰友,堅持真理、舍生取義的陳賁,澀北氣田犧牲的七位烈士,南翼山搶險的敢死隊員,讓柴達木油田名揚四方的石油詩人李季、石油作家李若冰等等。當然,阿吉老人肯定在他們中間。他們俯瞰著油田,呵護著油田,目光堅定而慈祥。
我極目遠眺,目光從盆地越過昆侖山,追尋著阿吉老人的身影。哦,在那里,阿吉老人穿著他的老羊皮大衣,翹著標志性的山羊胡子,騎在駝背上,目光炯炯,正在給勘探隊員指路。
駝鈴聲聲,黃沙漫漫,大漠天涯。
阿吉老人一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