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暖
車出了張北就進入壩上草原。草原、沙漠、藍天、白云,視野變得格外開闊。
我們的車在忽高忽低的柏油路上起伏著,一幅幅浪漫的山水畫卷在眼前掠過。同車的人或驚嘆或尖叫或凝神,興奮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車風馳電掣,我們要趕在天黑前到達目的地。司機唐師傅說,我們不會再有吃飯的地兒了,有上廁所的嗎?我給你們找地兒停車。唐師傅把我們拉到一個無人區,讓我們下車,男左女右,方便一下,接著趕路。
由于干旱,這里的樹都是些矮矮的灌木叢,甚至連葉子都長不出來。等我們從馬路兩邊的低凹處爬出來的時候,一個個都漲紅了臉。
過了寶昌,穿過錫林浩特,翻過一個大坡,天黑前,我們趕到了華北油田二連基地——阿爾善。
一
我和趙伶俐分到了一間宿舍。她比我大2歲,臉上長滿雀斑,駝背,八字腿,走起路來,像小腳老太婆,步子碎而急促,像是趕著去說媒的媒婆。她男朋友在大城市讀研,每個月都來看她。而我,整個感情軌跡都在一首詩里,成熟的標志不過是從《我愿意是激流》跳躍到《當我老了》。
首先來拜望這位大姐的是劉衛東。他留著一頭長發,穿著一條喇叭褲。他屋子的墻上掛著一把吉他,沒事的時候就乒乒彈兩下。見到劉衛東,趙伶俐笑著說:“這是又寂寞了。”
聽說他以前談過一個女朋友,會唱歌會彈吉他,說話聲音甜甜的。可惜啊,他一來二連油田,人家耐不得寂寞,又找了別人,掰了。
趙伶俐說:“衛東小伙子人不錯,聰明能干,看你們幾個誰能和他成。”說完,她露出慣有的微笑,一雙小眼睛彎成月牙形。
反正我是不合他胃口了,第一個打敗我的是我不合時宜的詩。他總是跑過來說:“濕人,今天哭了沒,寫出幾首詩?”我就罵:“滾,哪涼快哪待著去。”他就借勢跑到別的女孩那去了。
二
我們屬于參戰單位,干兩年就撤回任丘,和那些一畢業就分到二連油田,戶口身份都落在這里的二連油田勘探開發公司的人相比,有一種天然的優越感。也就是說,我們是有期徒刑,他們是無期徒刑。他們也許還要子子孫孫留在這里。
這里建了體育館、圖書館、電影院、辦公樓,甚至足球場,還有幼兒園、學校。
鑒于此,我們選擇性地和參戰單位有了一次青年聯誼會。跳舞、聊天,來自總醫院和通訊公司的年輕人,和我們研究院的年輕人在一起跳了舞。跳完舞,總醫院的大學生王天看上了趙伶俐,不知道是舞廳的燈光實在是太暗,還是王天的眼光實在是太好,竟看上了一個名花有主的人。一個是研究生,一個是大學生,一個在大城市,一個在小縣城,高下立判。趙伶俐立刻做了選擇,根本就沒和王天談。但王天似乎沒有任何挫敗感,轉而向我們研究院的李妍投來了橄欖枝。李妍個兒矮,微胖,臉是圓的,身材是紡錘形,嘴巴會說,有頭腦,善于社交,但每次相親都沒有機會展示她的優勢。雖然王天追過她的同事,讓李妍心里不爽,但看王天五官端正,膚白貌美,身材勻稱,誠實善良,最重要的是人家是一名醫生,所以,李妍毫不猶豫地同意了。于是,王天和李妍開始了約會,朝朝暮暮。研究院通往醫院的林間小路上,多了一對纏纏綿綿的戀人。
趙伶俐的愛情只能紙上談兵,幾千里的距離考驗著她和他。對于未來,她有了更多的不確定,甚至有點擔心夜長夢多。眼前的握不住,心里的飛了咋辦。李妍和王天越熱乎,她越不爽。
三
我們的石油基地不大,從住的油礦樓到醫院,不過300米。李妍每晚從王天那回來都要發布一下當天的所見所聞。記得那是那年的9月份,一個風清氣朗、月明星稀的晚上,她回來后把門輕輕掩上,輕聲對我們說:“你們聽說了嗎?作業隊一個工人被水泥車擠死了,才18歲,剛上班兩個月。”
“真的,你怎么知道的?”我們齊聲問。
“今天送到我老公的醫院,當時我老公值班,人送來時都不行了。”李妍現在都把王天叫老公了。
“聽說他們作業施工現場可危險了,以前還電死過一個作業工,施工井架和高壓線接觸,當時就死了。”李妍唏噓道。
二連油田剛剛投產時,急需人才,從華北石油學校、華北石油技校分去了一批學生。他們年齡最大的20出頭,小的不過18歲。他們從事鉆井、油井大修、輸油管線巡檢、采油等工作。
那一晚,我們很晚才睡,看一輪明月從窗前慢慢移過,想著那個我們不曾謀面的年輕人再也看不到這一切了。
四
第二天,我們去阿爾善寶力格鎮,那里有一口啤酒泉,泉水清澈甘洌,喝起來有一股啤酒的味道,我們帶著面包火腿腸,來了一場野外宿營。劉衛東因為拜趙伶俐為姐了,趙伶俐便不得不把小弟的婚姻大事放在心上,極力撮合我和劉衛東。
趙伶俐說:“劉衛東聰明能干,是咱們的技術骨干,領導眼里的紅人,咱們單位誰能比得了他?最重要的是人家癡情呀。”
“怎么講?”我問。
“自從和衛小紅分手后,又談了兩個,一個叫蔣小紅,一個叫陳小紅,他的口味多么專一!”趙伶俐說。
“那我要找了他,還得改叫余小紅嗎?算了吧,他還是去他的怡紅院碰碰運氣吧。”我態度堅決。
李妍在旁邊聽著,暗笑不作聲。后來,李妍悄悄地對我說。“別找他,學歷太低。”
“我給你介紹一個,怎么樣?”她話題一轉,“我今天去地質隊,你猜怎么著?見到了我的師哥,比我早三屆,一畢業就分到這了。人長得不錯,戴個眼鏡,斯斯文文的。”
“我將來是要回任丘的,難道你讓我們兩地不成?”我反問。
“雪純,別那么想,難道人家還能一輩子待這嗎?人家在準備考研,去年差幾分,今年努把力,就應該差不多了。”李妍道。
“我可是聽說這的大學生來了都很難走,單位不放人。”我說。
“那就等著瞧吧,師哥說,考上了就辭職。”李妍說。
此時正是9月份,也是錫林郭勒大草原的雨季,草原的雨說來就來,我們正聊著,突然下起雨來,我們幾個急忙躲到了車上。但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一會兒雨停了。雨后天空湛藍。李妍喊我:“雪純,快看!”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條大大的彩虹掛在藍藍的天際。這時,司機唐師傅說,我們去采蘑菇。于是,他將車開到了一個地方,我們一下車,發現一個一個的小蘑菇,像士兵一樣列隊等我們。我們呼啦呼啦像一群小鳥撲過去,采摘起來。“草原的蘑菇像草原的羊群一樣多,下一場雨長出來一層,總是采不完。”唐師傅說,“我們采了蘑菇,回家自己開火做羊肉燉蘑,喝啤酒。”
采蘑菇、摘野花、拍照,那一天,我們玩得可開心了。太陽落山了,我們才驅車往回趕。望著那大片大片的火燒云染紅了西邊的天際,還有夜幕下無盡的草原,散落在路旁的蒙古族民居,我竟有些醉了。
五
“夏天一身油戰三伏,冬天一身冰戰三九。”對于井下作業工人來說,這就是他們日常生活的真實寫照,但就是這些油井醫生,保障著二連油田的持續穩產。
炎炎夏日,劉衛東裹得嚴嚴實實的,又上井搶險了。出門的時候,我攔住他:“不熱嗎?這似乎是秋天的打扮。”
“哈哈,妹妹什么時候也關心起我來了?”他順勢捋起褲子,讓我看里面的秋褲,又黑又臟。我罵了句,還不趕緊滾,趕緊滾!
“妹妹,你就別去了,那不是女人去的地兒,更不是你這種不長眼的女人去的地兒,回來等著給我洗衣服吧。”他邊上車邊沖我開玩笑。
司機一踩油門,車開走了。
那天,劉衛東回來的時候就變成了一個油人,頭發、衣服都是黑魆魆的油污。他趕緊回宿舍換了衣服,把臟衣服扔給趙伶俐,一口一個姐的叫著。趙伶俐也不好意思,只能給他洗。然后,他又把我叫到水房,又妹妹妹妹地叫我。
“何事?”我大喊。
“沒眼力嗎?洗頭。”他命令道。
“自己不能洗嗎?”
“不好洗,妹妹洗得好。”他嬉皮笑臉。
“那我就要按我的余式洗法伺候您了。”我笑道。
“快點,別廢話了,這原油粘頭發上不好受。”他急了。
我接了一盆水,嘩嘩倒他腦袋上,一邊倒,一邊問:“舒服吧?”
“你是真傻還是假呆?有這么開玩笑的嗎?這石油得用汽油洗。”他急了,“剛才發生井噴,要不是我跑得快,命都沒了。你狗屁不懂。”他開始罵人了。
我第一次見他發這么大火。
六
過了9月,就是10月,草開始發黃,到11月份的時候,雪便飄下來了。伴隨著白雪飄落的,是內蒙古大草原的狂風。它嘶吼著,像是要把一切撕碎。雪剛剛飄落地下,還沒有生根,就被這肆虐的狂風卷起,扔向天空,瞬間,天地間一片白茫茫。這就是傳說中的白毛風。
我曾經歷過。當時,我們的車行駛在張錫公路上,四周一片白茫茫,地球像一個巨大的容器,裝滿了白色懸浮物的容器,我們像是在這個容器里游泳,靠不了岸,也找不到岸。我佩服我們的司機唐師傅,他真是好樣的,在這樣的情況下,仍然沿著公路行駛。
在二連油田,有時候,你在闖無數的生死關。只是我們當時太年輕,根本不懂那是人生的一道道關口。
上井是這樣,回家休假又何嘗不是這樣。那時候從阿爾善到任丘要走兩天,中間要在張家口二連油田辦事處住一晚上,第二天一早4點多再出發。從張家口到北京的那一段路都是盤山路,車在大山里繞,我們也對車一側的懸崖視而不見,更意識不到危險就在眼前。
無數次的危險擦身而過,總有那么一次,你躲不過。
那一天,我們的車已經過錫林浩特了,有消息傳來說,前面出事故了。我們的車行至前面,才發現是劉衛東乘坐的車與對面卡車相撞,人沒死,但右臂斷了。由于當地醫療水平有限,又離北京太遠,無法得到及時有效的治療,就那樣,他永遠地失去了右臂。
我們見到他的時候,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還在沖我們笑,說,撿了一條命,可惜不能上井了。我們沖他豎起大拇指,但眼淚卻不爭氣地在眼眶里打轉。
七
說到這里,不得不提到一件事。上大學時,我曾經喜歡過一個男孩兒,畢業時,彼此留下聯系方式。他去了西部油田,我來到了二連油田,雖距離遙遠,但我們相互通信,彼此勉勵,我們的感情經住了距離的考驗,卻沒抵得住時間的無情。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們就不再聯系了,又不知過了多久,當我快把他忘了時,我又收到他的來信。信里句句是相思之苦。但無奈,我們緣分已盡。是偶然的一次同學聚會我才知道,他出事故了,可是他沒有告訴我這件事,這一切都由他一個人默默承擔。后來他調到機關,等生活納入正軌,才重新和我聯系,但為時已晚。
當我艱難地走過孤獨的半生時,才發現,一個人在年輕時遇到彼此心儀的人,是多么低概率的一件事。后來,也許你還會無數次地偶遇到令你動心的人,但你還有機會還有勇氣還有能力毀掉那下了半盤的棋,重新來過嗎?
在地質所,我也見過李妍的師哥。真心講,我那時還沒有談對象的打算,所以,就不了了之了。后來,聽說他終于考取了研究生,離開了二連油田。
兩年后,我調回到了任丘。
十年后,驚聞我的同學毛志剛因為一場意外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離開了他戰斗和生活了十幾年的二連油田,將生命永遠地定格在35歲。
八
值此二連油田勘探開發30周年、國慶70周年之際,謹以此文獻給那些為二連油田的勘探開發奉獻了青春乃至生命的建設者們,是你們以無私的奉獻,筑起了石油的一座座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