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小勤
這個故事發生在上個世紀90年代。
老陳是我們隊上的機工,家在四川,人在新疆上班,為了掙錢以及不在路上花掉辛辛苦苦掙來的錢,他總是連續上3個月班再倒休回家探親。為啥3個月?人與人相處總得要有距離,就是家人也難免,天天見面少不了為些雞毛蒜皮的事吵得臉紅脖子粗。3個月見一回,相處3個月再離開,老陳說他媳婦把他就差燒香上供了。他們老家的人比較迷信,動不動就燒香拜拜菩薩,保佑這個保佑那個。
對了,差點忘了介紹,我們隊是找石油的鉆井隊,原新疆石油管理局的,現在叫西部鉆探公司,曉得吧?一年四季在沙漠戈壁里轉悠,這個月在這兒打井,下個月可能就搬到幾百公里之外。
沙漠戈壁中通常沒有人煙,除了領導們檢查,就是送水、送食品、送柴油、送物資的各種大車定期光顧,再就是與合作方的人打交道。大概就是因為寂寞吧,所以井隊的人普遍話多,跟誰都能嘮嗑,尤其是見多識廣的老工人,個個都是講故事的高手。
老陳跟我一個班。他是典型的四川男人,會做飯,當然也很會吃,脾氣好,不溫不火,再加上是老鄉,所以老陳經常在工作中提點我,清閑時候就聽他吹殼子擺龍門陣。
這天夜班,碰上這口井完鉆電測,就是打完設計井深,上測井車對井筒里的情況進行測定,當然不是人看,而是通過高科技手段,顯示在電腦上。通常電測時間一般要十幾二十個小時,所有鉆具都提出來靠著井架,也不循環泥漿,所以除了一臺發電機供應井場正常用電外,其他的設備都停了,成天鬧哄哄的井場出現難得的清靜。機器都休息了,人當然也沒啥大的活兒要干,整理整理、收拾收拾,大伙兒就圍坐在值班房里閑諞。
老陳抱著他那近乎發黑的釅茶罐頭玻璃瓶,清了清嗓子:“崗位上的活兒都干了吧?”我們班長,就是司鉆了,姓劉,高個子,敦實穩重,斜了老陳一眼:“搶我的話啊,要你安排?”老陳微微一笑岔開話題,問副司鉆小王:“今晚夜班飯吃啥?”小王填著當班記錄,頭也不抬地回復:“大盤雞。”
我看見老陳的眉頭稍稍皺了一下,但轉瞬就恢復正常,不由好奇:“陳師傅,你不喜歡吃大盤雞啊?”
新疆大盤雞這些年那是風靡全國,有肉有菜,味道濃郁,配著皮帶面,既有營養又分量十足,吃了非常扛餓。夜班有時候遇著提下鉆、下套管等重體力活兒,井隊干部一般都要安排些扛餓的飯,但今晚沒啥事居然有大盤雞吃,真是喜出望外。
老陳擺擺手說:“沒有,沒有不喜歡吃。”頓了一下又說,“那今天我給大家講一講吃雞的故事吧。”
大伙兒的七嘴八舌立刻歸于安靜,揀個舒服的姿勢靠坐在鐵制長椅上。
“前兩年在彩南那邊會戰,我們隊打那口平臺井,大家還記得吧?”大家附和記得。
“那年11月底冬休,剛趕上我在井,干脆就向隊長說我留下來看井。工資高點不說,吃住不花錢,又沒啥事干,還是很安逸的。”
“生活基地的列車房都鎖好貼了封條,井場上留了值班房,發電機還要用,大隊來人把值班房稍微改裝了一下,裝了個燒煤的爐子,取暖做飯都行。半邊我鋪了床好休息,半邊放了個柜子,米、面、清油,還有鹽啊醬油醋辣子面等調料,幾麻袋土豆、洋蔥、大白菜和白蘿卜、姜、蒜啥的,光是凍雞都拉了十來箱,煤堆在值班房外,爬到值班房頂上把雞擱好,天然大冰箱。”
“每天自己做飯吃,看發電機運轉正常就行,到井場轉轉,平臺井那個位置,小偷想來偷東西都找不到路。就我們隊單獨一個在,來送菜的車都是經常跑我們隊的那輛,換別人大雪一下,東南西北都分不清。”
“硬是清閑得很。冬休前我就從大隊圖書室搬了些雜志、小說,好消磨時間,不然一個人在井場上,安靜得受不了。有時候我還吼上幾段川劇,一會兒唱丑角,一會兒唱旦角,自己跟自己逗樂子。
“做飯也不按頓做,燉上一鍋紅燒雞,分成幾碗,凍上,一天一碗,配米飯、饃饃都行,剩飯剩菜都倒到值班房后面大沙坡上挖的坑里頭,莫把環境搞臟了。”
“拉上來的肉品種不多,有時候還送一點香腸臘肉,羊肉貴,基本上不送,最多的就是雞肉。我那時想方設法,硬是把從小到大吃過的雞肉做法都做了一個遍,作料都是些大路貨,太復雜的做出來味道又不對,看了兩個多月井,吃雞把我都快吃吐了。”
“就在那天,我在下午碰頭會匯報時,還跟大隊領導開玩笑,能不能送點別的肉哦。那天晚上我吃了頭天做好的大盤雞,不想扯面,就配了點米飯吃,結果土豆都下肚了,雞肉塊基本沒動,我也懶得洗碗,就直接把碗放到煤堆邊的爛木頭箱子上,那些東西都是備用柴火,萬一爐子熄了,還要燒些木頭重新生爐子。”
“第二天早上起床出門去,就看到碗倒扣在地上,幸虧是搪瓷碗,要是瓷碗肯定摔碎了。我揀起碗來一看,雞肉沒得了,碗還比較干凈,應該是啥子東西舔過的。我一下子汗毛都豎起來了,這沙漠里有狼啊,莫不是有狼來過了?”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作聲。
“按說冬天狼都要到環境稍微好一點的地方去,才能找得到吃的,沙漠里冬天能吃的東西少,兔子、沙老鼠又不好掏,我想搞不好是只獨狼。”
野生的狼一般都群居生活,獨狼很少見,要么是被某個狼群驅趕,要么就是受傷了掉隊。又因為獨自生存,獨狼的戰斗力和兇狠程度大幅度提升,聰明如人類,會借助工具,可這片沙漠里就老陳一個人,又沒有槍,和一只獨狼對抗還是夠驚悚的。
“我一下子警惕起來,先到發電房看一下機器都很正常,柴油罐水罐里存量不少,然后圍著值班房把門窗檢查了一遍,還有五六箱凍雞我也搬下來放到屋里頭,誰曉得狼會不會爬梯子,它要爬上去把雞都搬走,我就慘了。”
“為了驗證是不是狼,晚上我又做清燉雞,舀了一碗放到外頭破箱子上。晚上透過值班房頂上架的燈光,隔一個小時就湊到窗玻璃看,搞到半夜兩點多,硬是啥都沒看到,我實在堅持不下來,不管了,睡覺要緊。第二天早上一醒,披上棉衣就出門看,果然!這次碗沒有摔下來,但雞肉和蘿卜都沒有了,我還不曉得狼會吃蘿卜。那箱子就三四十公分高,看來這個東西不是很大,差不多跟普通狗兒那么高。”
“光給它吃雞肉也吃不起,后來我就放半碗米飯或者兩個饃饃,作料也不能放多了,基本上都是清燉。這個東西也不曉得半夜幾點鐘來,也不是天天都來,有時候隔上一兩天來一次,但我一直沒跟它碰上過,就這樣過去半個月了。”
“本來我想在下午碰頭會上匯報這個事情,后面又想,不管它是不是狼,不過就是要找點吃的,又沒跟我為難,好像也沒得啥危險。我要跟大隊的人講了,搞不好他們會跟武裝部的人背起槍來打狼,倒還把這個東西給害了。反正它只要不咬我,只是討口飯吃,我覺得還是算了,不匯報了。”
“轉眼快到過年,大隊拉上來的東西多了,花樣也多了,再堅持20來天,鉆機就該起步,人和車就會多起來,這個家伙該咋辦啊?我還有點擔心。”
大家開始嘲笑老陳,沒想到你還是個菩薩心腸啊!老陳一翻白眼:“啷個嘛?沙漠里頭有個活生生的東西陪著,挺好的哦,它又沒傷害我。”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看井嘛,又沒得啥事,清閑,現在天天都在想這個東西是個啥子,倒像是給自己找了點活兒干。有一天半夜了,我迷迷盹盹聽到門那邊有聲音,又沒有刮大風,仔細聽一下,感覺是什么東西在鐵皮上刨的聲音。突然,我想會不會是狼來了?它來找我了?”
我們不由得坐直了身體,幾個膽小的還問:“不會是鬼吧?”老陳挨著他們坐的,順手就拍了他們一下:“鬼?見你個大頭鬼!你啥時候聽到過沙漠里有過鬼故事?”
哄堂大笑。
“我想了想,還是開門了。”老陳喝了一口茶,“管它是什么,我覺得應該不會來害我。借著燈光,門口踏板上放著一個灰白的東西,沒動彈,我沒敢去揀,拉著門往井場上看了看,也沒有什么動靜,于是拿著把鐵锨走出值班房。稍微轉了一下,就看到煤堆后一個灰白的東西,直視著我,看那大小和樣子我覺得就是一只狼。”
“我還真是第一次在野外見活的狼啊!”
“我們倆就這樣對視著,誰都沒動一下,半夜的冷風直灌進棉衣,一會兒就把人凍得受不了了,我大著膽子朝狼喊道,你是送東西來的?我收到了,你回去吧。大概沉默了幾分鐘,那只狼居然真的調頭離開,轉眼就消失了。我回到值班房,把那個灰白的東西揀起來一看,是只死兔子,那只狼真的給我送兔子肉加餐啊。”
老陳瞇著眼睛回味了幾分鐘:“后來那只狼白天也敢到井場來,遠遠地看著我,我要去巡視井場和設備,它也隨著我的方向在大沙梁上走。我有時候朝它招手,叫它過來過來,它也不聽,反正就是隔著距離,我也不知道它有沒有受過傷什么的,看它走路的姿勢,好像還挺正常。就這樣,我們一人一狼,我看井,它也陪著我看井,這狼啊,跟狗一樣,分得清好歹。三十晚上,我還多做了幾碗肉菜,也算是給它過個年吧。”
“過完年后不久,我把值班房收拾了一下,畢竟鉆機要起步,不知道哪天就會上人做前期準備,我怕其他人傷害到它,于是煮了兩只雞,綁在一起,等那只狼過來拿。它一般早上、傍晚都會出現一次,我看到它后,指著雞對它說,你拿走吧,以后不要再過來了,這里會有很多人來,他們怕你,會打你,你走得遠些吧。天氣會暖和的,你也能找到更多吃的,這點雞肉省著吃哦。說完我就進了值班房鎖上門,等了好一會兒,才打開門,狼已經走了,木頭箱子上的雞也不見了,我想它應該聽懂我的話了。”
大家都表示不相信:“狼會聽懂人話?你騙誰啊?”老陳不屑地沒有予以回答。
“果不其然,那只狼再也沒有出現過了,我有時候還專門放點吃的在外面,但再也沒有動過,最后只好倒進那個坑里,沙鼠也能吃。不過后來班上的同事們上來發現后,還給隊長告狀,說我倒的剩飯剩菜多,浪費糧食。”
“后來呢?”我想著那只灰白的狼,它會跑到哪里去呢?
“哪有什么后來?”老陳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十二點半了,一會夜班飯該送來了,多搶點肉吃是正經事!”
……
現在我們鉆井隊的條件那是鳥槍換炮,不光鉆機更新,連生活營地的水平也噌噌往上升,不過生產任務重,大冬天也要施工,所以基本上沒有像老陳這樣一個人看井一兩個月的事情了。倒是老陳退休多年來一直在四川老家待著,據說天天泡茶館擺龍門陣,我們很久沒見過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