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泠
在時光面前,喬亞清堪稱是位大美人,雖說她已經八十四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一想起她生于一九三五年,就已經足夠讓我小心翼翼,心生敬畏,這不僅出于自然與倫理,更因為這個叫喬亞清的年邁的女人,就是我的婆婆大人。婆婆的模樣究竟有多周正,有多美,一來可以從家里的舊相冊中一窺端倪,二來只要看看我丈夫胡捍衛那張臉,就一目了然——胡捍衛的五官,與婆婆神似。安蘭曾說,胡捍衛不戴眼鏡的時候像周總理,戴上眼鏡的時候又像胡適。安蘭是我的閨蜜,很先鋒也文藝。有段時間,我們熱衷于評價男人們的顏值。安蘭對胡捍衛的諸如像周總理或像胡適之類的評語,大約就肇始于那段狂熱時期。而我居然將這些閑話記在心里,可見,但凡女人,方方面面,總會有一些虛榮心的。總之在我眼里,八十四歲的婆婆的確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美人。
婆婆是那種很有后福的女人,大約從二〇〇〇年五月,公公因肝癌去世后,婆婆就漸漸過上了很滋潤的、甩手掌柜的生活。其時,她最小的孫子,我的兒子睿寶已經上幼兒園,她不用再婆婆媽媽地為我們操心,與我們共處一個屋檐下勺子碰碗。而我的大姑姐,一個連小學都沒念完的個體戶,居然就演變為邊城首富,成為陜甘寧邊區某個小鎮第一個買奔馳500的女人。還有三個伯子,一個是地質專家,另兩個是運輸專業戶,車輪子一轉,鈔票就像擰開的自來水,嘩嘩嘩地就來了。最重要的是,婆婆的兒女都格外孝順,她讓那些老板們跪著,老板們就不敢站著。我曾親眼見過那樣的場面,很有舊社會縣太爺過大堂的那種陣勢,所以我心里一直都很慫,對一貫強勢的婆婆,一直都是小心翼翼,敬而遠之——婆婆媳婦嘛,保持一定距離是必要的。這也就是說,年過半百的婆婆,既不缺錢,也不受氣,雖然就是一個鄉下老太太,日子卻過得跟離休干部似的。
婆婆的穿戴,比我們四個妯娌講究,一大把年紀的人了,出門都要戴帽子、口罩、絲巾、手套、墨鏡什么的——手套居然還是白色的,像西洋樂隊中的總指揮。手里總是要提溜(陜北方言:提的意思)著個包包,玫紅的、翠綠的、寶藍的,印著鳳凰或牡丹的民族風的那種,艷得不能再艷。我常跟胡捍衛說,幸虧你媽有一把年齡了,要是再年輕些,保不定還給你們找個后爹來。我還跟胡捍衛說,真正的離休干部,也未必比你媽活得好呢!背后說婆婆的閑話,是我的一大愛好,忍也忍不住,誰讓她是我眼里的喬美人呢!女人與女人之間,原本是有著攀比與嫉妒的,婆婆媳婦間的種種微妙,真是言有盡而意無窮。平心而論,我雖然比婆婆年輕三十多歲,可五官貌相上,被婆婆甩出十里八里遠。有時候暗中看著婆婆自信滿滿,眾星捧月般站在親戚們中間,高聲大嗓地說說笑笑,我總是沉默不語。這些沉默不語中,包含的意思是很多的。
胡捍衛是個好脾氣的陜北男人,寡言少語,手腳勤快,神似去世的公公。每當我說起有關婆婆的閑話時,他一般都是左耳進右耳出,不置一詞。胡捍衛有個不可忽視的好處,就是作為兒子與丈夫,從來不兩邊傳話,口風緊得很。我們婆媳常年和諧相處,風平浪靜,也多得益于胡捍衛的沉默外交。胡捍衛還有一個好處,就是能站在中立立場,客觀評價喬亞清這個女人,而不因為她是自己的母親,就一味全然偏袒護佑。這一點殊為難得,也不是一般做兒子的都能做到的。比如脾氣火暴的三哥,婆婆說什么就是什么,只要婆婆背后說幾句三嫂的不是,隔日三嫂就會遭皮肉之苦,臉上帶青——當然,那都是陳年舊事了。那樣的陳年舊事,可以旁證胡捍衛作為我們婆媳間的中間人,是一個很靈性、很有頭腦的男人。我曾聽人說,一個男人,越老就越像他的父親,可能就是這樣的老話,讓我對我的雞肋婚姻有了耐心。我最大的特長就是耐性好,善于等待。我希望時間給我帶來一個不計回報,默默奉獻,像公公那樣將家務活全盤打包的男人。我是一個不喜歡、也不擅長打理家務的女人,正因如此,花在這些事情上的時間和精力反而特別多,也令我這個瑣事纏身的職業女性深為煩惱。實話說,其實并不是我家務做得有多差,而是上邊有個功夫很深,極愛整潔的婆婆,生生將我比成了一個邋遢女人。
婆婆的屋子,什么時候進去,都是一塵不染,干凈得像五星級賓館,整齊得就像沒有人住一樣。特別是婆婆的衣柜,隨便打開一看,都像月星家居廣場上的衣帽樣板間,隨時都可以拍個特寫。還有最容易藏污納垢的廚房,在婆婆那里卻干凈得像剛裝修出來的一樣。每逢這時,我都會面紅耳赤,覺得自己的衣柜像狗刨過一樣,廚房也是煙熏火燎的油膩的模樣。受婆婆影響,胡捍衛作為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也是極愛干凈的,對我的家務水平,多有微詞。每當胡捍衛說我們家像個狗窩時,我就莫名地躁起來,就莫名想說上婆婆幾句壞話。他說這樣的話,當然是拿婆婆來做參照的。我說你媽天天閑著,當然有時間收拾屋子,要不那么多閑時間干嗎啊?她若是上班的話,屋子也未必干凈到哪種程度。還有,單身女人的房間,肯定干凈,因為過來過去就她一個人,又能亂成什么樣子呢?……當然,后面這幾句話,我是在心里說了一遍。胡捍衛脾氣好是好,可有時候也很驢,我說話也得論斤兩,也得小心著才是。
說心里話,作為女人,我還是愿意站在婆婆角度想一些事情。公公剛去世那幾年,我常跟胡捍衛說,給你媽再找個老伴吧,兒孫滿堂,不如半路夫妻,老了還是有個老伴的好,人老了都怕孤單呢。每當這時,胡捍衛還是左耳進右耳出,看著電視,一言不發。二〇〇〇年之后的那些年里,對于老人再婚,我們西北小城已經有些蔚然成風的樣子了,兒女為父母牽線搭橋找老伴的新聞,時有發生。何況婆婆人精神,就顯得很年輕,真的應該再找個老伴度過余生。安蘭曾跟我說,她婆婆去世不到一個月,尸骨未寒,她公公就另找了老伴,一起搭鍋擺灶,迫不及待似的。安蘭說,婆婆在世的時候,到了冬天,公公的被窩,都是她婆婆拿自己身子捂暖了,她公公才上床睡覺,就因為她公公不喜歡睡電熱毯……另找老伴兒可以理解,可好歹也給亡人留一點面子,過了百天再一起過也行啊。安蘭密度那么高的人,說起這事時眼睛都濕了。在這樣的事情上,男人與女人是比不成的,一比就把男人比成了半成品。而我之所以主動提起婆婆找老伴的事,既有公心,也有私心。于私而言,我覺得婆婆有了老伴,有人陪著,我們就可以放心地游山玩水,東游西逛。從公心說,我覺得婆婆一生為子女勞心勞力,合該多為自己的幸福考慮。特別是婆婆那一代女人,個個都像祭品,幾乎沒有誰為自己活過。我覺得胡捍衛對我假惺惺的提議,是很有幾分感動的,他們弟兄幾個,應該也私下合計過,可這件事最終還是不了了之。
我覺得,胡家弟兄幾個之所以沒有積極面對此事,可能還是擔心婆婆脾氣太爛,與旁人合不來吧。的確,像婆婆這樣不怒自威、霸氣十足的女人,除了老實巴交的公公,有幾個老頭受得了?旁人憑什么又受她的瞎氣?她又沒有給人家立下汗馬功勞。記得婆婆和公公在清真寺那里為我們帶睿寶的那些日子,我端端見識了婆婆對公公的頤指氣使,飛揚跋扈,心里對這個驕傲又凌厲的女人暗暗生出許多不滿,覺得整天垂著頭默默拖地洗衣的公公真是懦弱可憐。其實,在公公剛去世那幾年,胡捍衛對婆婆的怨氣也是很大的。大約是臨終前,父子爺倆拉扯了些什么心里話,胡捍衛就認定公公的肝癌,生生是常年受氣,被婆婆氣出來的。據說,一直到患癌去世,公公這輩子都從沒打過針吃過藥,不是常年受婆婆的惡氣,郁結于中,他怎么會得肝癌呢?胡捍衛這個心結,一直到二哥出車禍去世,才被婆婆晚年喪子的哀痛驅逐到爪哇國了。
老話有這么一說,說是一對夫婦老了以后,先走掉的那個是有福的。我卻難以認同。我親眼看著公公去世之后,婆家的兄弟姊妹經濟打了翻身仗,拿大把大把的錢孝敬婆婆。而婆婆也來者不拒,穿金戴銀,游山玩水,收兒女的紅包收到手軟。好像她不單享受了屬于自己的那份福氣,把原本屬于公公的那份福氣也享受了。婆婆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派幾個兒子,輪流開上奔馳寶馬,回陜甘寧邊區那個雞叫聽三省的地方,在她年輕時受過苦的婆家,走親訪友,四處顯擺。我跟著婆婆回鄉探親幾次,親眼看著穿著上萬元黑色貂皮大衣的婆婆,站在一伙粗衣布服、面目枯槁的老婦人面前拉話敘舊。婆婆像紅樓夢里的老太君,她年輕時的玩伴像劉姥姥們。即便已經老了,婆婆好像依然有著一顆十八歲的心,好像她這么復仇似的無意間來顯擺一番,這塊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就能永遠記住喬亞清這個美人胚子似的。
關于那件過萬元的貂皮大衣,胡捍衛比我們幾個妯娌還心有不平。胡捍衛雖說就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在花錢這事上卻是女人的心腸,吝嗇、摳門,一文錢當兩文錢用,好像他既是個抓抓,又是個匣匣,特別能攢錢。他平時吃喝穿戴,一切從簡,不喜奢侈。我常跟他說,你媽衣柜里的衣服比我還多還貴,金銀首飾我更不敢跟她比,一比她就占了上風。因為我說的全是事實,所以胡捍衛聽了也從不說什么。這件貂皮大衣,是婆婆過生日時三哥給買的,雖然我們沒花一分錢,胡捍衛也說了很多閑話,說就是廳長的老媽,也未必就買這么貴的大衣穿呢。類似這樣的話,胡捍衛說過很多次,可見,對婆婆的張揚做派,他是有看法的。再說,婆婆美是美,個頭卻不高,也就一米五五的樣子。這樣身高的女人,穿著又寬又長的貂皮大衣,完全撐不起來,根本就穿不出個樣子來,實在說不上好看。因為衣服價格不菲,所以買的時候三嫂專門選大了一號,說是以后婆婆去世了,她自己還可以接著穿——據我所知,我們妯娌幾個,從沒舍得買這么貴的大衣。我們的喬美人可真是出盡了風頭。
老話說有福不能重享,也許是真的。就在婆婆風光無限,四處招搖過市的時候,二哥在銀青高速上出事了。高速上一出事就是大事,二哥的前四后八,被一輛載重卡車追尾,人當時就沒了。聽說腸子都撞了出來,慘得很。像這樣的壞消息,是沒法瞞住冰雪聰明的婆婆的。知道瞞不住,也就不能瞞,三嫂就把二哥的兇信,彎彎轉轉說給了婆婆。實話說,當時婆婆的樣子,就像幼兒園的孩子被人哄了似的,她的神情完全是一個孩童拒絕謊言的神情。半晌之后,她又像是在夢里游著,不知游到何方似的,完全沒了方向。她在屋里轉著圈圈,然后又坐在床上,兩只手放在兩條大腿面上,一動不動,好像那兩只手不是她的手,她根本沒有能力讓它們移動一寸似的。她沒有大放悲聲,好像完全哭不出來似的,她也沒有落淚,好像她的眼睛是假的,根本不可能有淚水似的……
亂喪事亂喪事。二哥出車禍的那些天,我們平靜的生活好似一副好好的棋盤,突然被打翻在地。好似一間屋子里原本有四根柱子,一根突然倒塌了似的。直到二哥臨起棺的時候,婆婆才當著親戚們的面,美美地落了一回淚。那是我嫁到胡家后,第一次見婆婆落淚,好像之前她還不敢哭,還不甘心,好像最懂事最聽話的二哥還會在她的祈禱聲里重新回來,還能再叫她一聲媽似的。公公去世的時候,婆婆都沒掉過一顆眼淚。在我眼里,婆婆一直是個心硬的女人。聽大姑姐說,在胡捍衛之后,年輕時的婆婆還懷過一對雙胞胎,已經六七個月了,因為那時候窮,生下來怕養不活,婆婆就拿南瓜碾自己的肚子,碾啊碾,硬是把那對雙胞胎女孩碾死在肚子里,她自己也因此差點丟了性命。那時候窮,婆婆帶著半袋小米,拖兒帶女,從陜北一路到寧夏討活路,經常被當地人欺負。那時候因為日子過得太清苦,有段時間,婆婆精神都失常了,一出門就四處亂走,常常蓬頭垢面找不到家……胡捍衛說,即便苦成那個樣子,人都半瘋半傻的,婆婆都從沒掉過眼淚呢。
二哥的葬禮是靜悄悄的。
專程從陜北來奔喪的二大對我們說,你媽這個人你們放心,一輩子吃苦遭罪活過來的人,甚么坎都能過得去,沒么噠。看在你們這伙兒女身上,這個事她也扛得住,喬家男男女女,都是一頂一的扛硬人!二大這么真心實意地說的時候,好像當著眾人的面,給婆婆封了個金燦燦的封號似的。婆婆這個人,一輩子爭強好勝,凡事不肯認輸。這么多年來,跟二大為了老家的那塊墳地,也是明爭暗斗,頻頻過招,難分高下,這些都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老家的親戚面前,婆婆的眼淚真是太金貴了,就算是自己的兒子死了,她都不肯落花流水,失了方寸。從開始的不相信到現在的相信,她已經默認了現實。她穩穩地站著,穩穩地說話,穩穩地盤算著二哥棺木里要放的東西,硬是把自己變成一根木頭,變成一個鐵打的人。
實話說,我們這邊和二大那邊,方方面面,嘴上不說,過日子暗地里是較著一把勁的。胡捍衛這一代人,是沒有研究生學歷的,二大家的老二考上了研究生,婆婆就念叨了很長時間,說這邊的孫子輩里,總該努力供出來一個研究生才是。因為有了一個研究生,而且又娶了一個研究生媳婦,二媽在婆婆面前說話的聲調都不一樣了,時不時就高出幾個分貝,這一點讓婆婆很不爽。錢可以賺很多,學問卻是拿錢買不到的,婆婆明白這一點。總之,出于各種新舊交錯的原因,二哥的猝死,并沒有讓婆婆倒下,似乎就是在二哥死后,婆婆才開始打上麻將,充實自己,消磨時光。后來她又喜歡上了廣場舞。每天傍晚,婆婆都準時出現在新月小區的小廣場上,和那些腰腿不便的老太太們,一起跳一跳別人眼中的僵尸舞。有時候我們去看她,如果恰好是傍晚,總能在那些白發蒼蒼的老人中間一眼就找到白發蒼蒼的婆婆。那個穿戴搶眼一點、與眾不同一點的,肯定就是我們的喬美人。
兩年前,司馬南開著推土機推山坡的時候,山體突然滑坡,人就地被埋了。司馬南是二大的二女婿,人樣子好,人品好,又能賺錢,一直都是二大用來夸口的重點對象,是二大家的金字招牌。就是這么一個金字招牌,突然就被春天的大山埋掉了。胡捍衛口風緊,一直到司馬南出事數月之后,我才知道這個可怕的消息。很多時候,類似這樣的兇事,我們做媳婦的都是后知后覺,婆婆與兒子們拉扯陜北老家的事情時,都是避開我們這些做媳婦的,我們也很少主動打問老家那邊的事情,里外分得很清。實話說,我與二大這個二女婿,只在婚喪嫁娶的事情上,有過點頭之交,可那人的正氣、踏實、穩重以及親戚們對他的良好口碑,以及司馬南這個具有貴族氣息的名字,都使我對他印象深刻。這樣標桿般的陜北男人,在里里外外的親戚里,難得數出來幾個。因此,當得知這個遲到的壞消息時,就像二哥的猝然離世一樣,我心里有一種可惜再可惜的喟嘆,喟嘆了很長時間,有著說不出的難過。這就讓胡捍衛覺得我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看我那種喟嘆的樣子,胡捍衛說,你猜老媽怎樣,老媽知道這個消息,還看二大家的笑話呢。知母莫若子。胡捍衛的確是太了解婆婆的秉性了,對婆婆隔岸觀火的姿態,也是既無語又嘆息。明里比,暗里比,生也比,死也比,婆婆與自己人,也與旁人,真刀真槍地比了一輩子。
有時候,我常暗中打量年邁的婆婆,看她津津有味地聽著王二妮的陜北民歌,有時還跟著哼唱幾句——面對這個不肯服輸的老太太,我難免會懷疑自己,懷疑人生。在某個瞬間,我的眼睛難免也會有一種酸澀的、想落淚的感覺。面對這樣一個飛快老去和日漸衰弱的女人,我無法說清自己何以如此善感與傷感。每回看著婆婆衛生間里擺得滿滿的各種各樣的護膚品和洗滌用品,看著被她精心修剪打理過的那些花草綠植,覺得婆婆過日子的心思,反比我濃厚許多。我雖然比婆婆年輕,來日方長,可過日子的心思,清淡疲軟,沾染了不少佛系青年的毛病,不像婆婆活得那么滋滋有味,那么有儀式感和精氣神。
婆婆娘家曾是地主,上面三個哥哥,下面兩個弟弟,從小被人寵著慣著,饒是如此,才養成了她驕傲霸道的公主性格。她與貧苦出身的公公的婚姻,顯然不是你情我愿,而是身逢亂世時的迫不得已。婆婆年輕時也曾投身時代,積極向上,當過出縣代表,出府入縣,風風火火,也曾有過屬于自己的光輝歲月。她曾經帶著年幼的二哥,和村里幾個潑辣媳婦,跟著邊城的男人們,趕著毛驢車,風餐露宿,到鹽池拉過鹽。這本該是男人下的苦,瘦小的婆婆居然一趟一趟地做著這樣的苦差。據婆婆說,有一回,因為掉了隊迷了路,她遇到了狼。如果不是那支救命的手電筒,她和二哥就會被狼吃掉了。婆婆這個人,說話素來善于夸張,一能說成十,十能說成百,從來不會臉紅。她說的話,一般情況下我只能一笑了之,僅供參考。但在當出縣代表與差點被狼吃掉這兩件事情上,我卻覺得白發蒼蒼的婆婆沒有虛構與夸張。我常跟胡捍衛說,你媽合該轉成個男人,女人的身子男人的命呢。我還跟胡捍衛說,不過,在女人里頭,你媽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呢。主要是教子有方,兒兒女女一個個都爭氣。這樣夸婆婆的話,我很樂意大張旗鼓地說出來,也的確是發自內心的。從她給幾個兒子取的胡斗志、胡忠勇、胡紅兵、胡捍衛這樣的名字來看,婆婆曾經是多么緊跟時代,曾經是多么有遠大志向的一個女人啊!
婆婆喜歡熱鬧,人越多,她精神氣越好。喬家那邊,只有她這一個大姑娘娘,所以遇上大事小情,喬家那些侄男侄女,都愛找婆婆說長道短,而婆婆也端端拿出姑奶奶的架勢,去給人家斷官司,了恩怨,迎來送往,樂此不疲。自公公去世后,婆婆一直一個人住在新月小區。一來因為婆婆脾氣大,大家住一起擔心發生不愉快,二來婆婆愛整齊,她也嫌棄我們妯娌幾個生活習慣不如她。婆婆脾氣大到什么程度,就算她自己的小女兒跟她一起生活,她居然都把小姑子一個巴掌攆跑了。除了邊城那個有錢的大姑子姐,其實我還有一個經濟一般的小姑子,也就是胡捍衛的妹妹。小姑子脾氣性格,也隨了婆婆,誰也惹不得。她眼里只有幾個哥哥,并沒有我們幾個嫂子,一貫看我也不順眼,指手畫腳的,所以我對她也是敬而遠之,很少聯系,很多時候,居然就將她忘在腦后,居然就忘了還有這么一個人。這娘兒倆脾氣都很大,她們娘兒倆之間都鬧成這樣,旁人又將如何呢?
我常跟胡捍衛說,你媽那脾氣,還是適合一個人住,跟媳婦們一起生活,反倒一不小心生出不愉快來。我又說,其實她如果愿意和我們住也沒關系,但是那么多三親四戚都圍著老人過來,恐怕你也吃不消,你可得想好。胡捍衛聽了這話,還是不吭氣。因為我說的也是實情,婆婆是閑人,我們都忙著奔光陰,忙到頭大,真的沒有時間精力應對婆婆喜歡應對的那些瑣瑣碎碎、婆婆媽媽的事。再說,我和胡捍衛都沒什么社交圈子,家門清靜,一貫很少有人來。我們已經習慣了這種門可羅雀的清靜的日子,婆婆如果與我們一起生活,這種閑靜的局面絕對就要打破了。且不說我這個做媳婦的,就是寡言少語、不喜熱鬧的胡捍衛自己,也吃不消親戚間的繁文縟節,來來往往。總之,婆婆多年來就一直一個人生活,她也習慣了一個人生活,我們都是三天兩頭過去看看她。有時候看她臉面上不歡喜,就多隔幾天再去,也不敢多問她為什么不歡喜。新月小區的舊樓拆遷后,婆婆搬進了新樓房,是三哥操心裝修的。三哥是手腳很大的生意人,賺一個花兩個,甚至是花三個,又是給老太太裝修,可想而知婆婆的新房子會裝成什么樣子。三嫂雖然心有不平,卻也無可奈何,只是有一次拉話,她說她看上了婆婆的那套紅木沙發,說是以后婆婆去世了,那套紅木沙發她要拉回去自己用,你們三個別跟我爭就好。我常跟胡捍衛說,你哥你姐有錢就是好,啥事都不用我們操心,他們都忙著賺大錢,我們卻有時間陪她拉話,各有各的孝順呢。若是沒人陪她,光有錢也不歡喜,錢又不會陪她說話對吧。胡捍衛聽了,就一根接一根抽煙,他灰白的頭發和松弛的臉面被虛白的煙氣環繞起來,模糊不清,像我們一起經歷過的那些無法言說的歲月。
時間不饒人,尤其不饒女人。恍惚之間,我居然也年過半百了,睿寶居然已經大學畢業了,在我眼里風華正茂、風光無限的喬美人,也歡歡喜喜地過了她的八十大壽。記得婆婆的壽宴擺在德隆樓北京東路店,胡家那些老板們,為喜歡排場的婆婆請了陜北坐唱班子,上了三只烤全羊,還請了蒙古歌手,最主要的,是請了胡喬兩邊里里外外的嫡親。坐在舞臺中央的婆婆,面對二大二媽以及一班同輩小輩們,矜持地發表了重要講話,生生過足了一把明星癮。我和胡捍衛站在人群里面,看著虛榮心爆表的婆婆一本正經擺譜的樣子,真是哭笑不得。
其實這幾年里,一直喜歡熱鬧的婆婆,漸漸喜歡安靜,怕人吵了。麻將早就不打了,僵尸舞也早就不跳了。五湖四海,也膽怯去跑去看了,朝朝暮暮,就在她的屋子里待著,在新月小區的院子里走走看看。她的活動范圍,不知不覺縮成了一個小小的圓點。她走路的速度,一點一點慢了下來,說話的聲音,也放低了許多,好像她知道自己應該起一些變化,才合乎一個老太婆的樣子。我跟胡捍衛說,你媽是個極聰明的女人,我們妯娌四個綁在一起,也頂不上她一個腦瓜。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這樣獻媚的話,好像只有這樣獻媚一番,才圓滿了婆婆媳婦兩個老搭檔間的美好一切。
公公去世那年,婆婆就一起縫好自己的老衣,柏木棺材也一起備好了。每年農歷六月六,她都回鄉下老院子去曬老衣,打動打動棺材。婆婆女紅很好,前幾年眼神還好時,給胡捍衛繡了厚厚一沓鞋墊,繡著柳枝、荷花、牡丹、水浪什么。胡捍衛收在鞋柜里,一個也舍不得用。胡捍衛是婆婆最小的兒子,也是與婆婆相伴時間最長的人。這幾年來,胡捍衛幾乎每天晚上都到婆婆那邊坐一坐,雖然只是坐一坐,吸幾支煙,看看新聞聯播和電視連續劇,什么話也不說。
其實每人心里都有一面鏡子,對一些事情,都是明明白白的啊。
有時候好端端的,我們也會說起來“死”這個字眼。有一次回陜北老家上墳,大姑子姐、三哥、胡捍衛和我,一邊清理墳院的雜草,一邊拉話。大姑子姐說的,永遠都是她生意上要賬的事,似乎自從我嫁到胡家,就沒有聽她說起過與要賬無關的話題,我甚至私下給她起了個綽號叫“邊城討債者”。聽說這些年,她在西安買了房,在定邊買了油井,就差在銀川買地了。我對她說,銀川的地現在不好買到了,以前還可以零賣,現在是一把馓子不零賣了。我知道大姑姐已經在山里給他們自己買了墓地,很大的一塊院子。大姑姐的思路,離婆婆并不遠,對身后之事也很熱衷。三哥說,你好好除草干你的活,以后你也往這里埋呢。我回了一句說,以后我才不往這里埋呢!說起來都是玩笑話,可年事漸長,時不時也會記起這回事。我跟胡捍衛說,以后我們不往老家埋……又說,現在你媽兒子女兒一大伙,抬埋老人不用愁。可下一代都是一個,力量單薄,那么遠的路,給孩子們添負擔呢。我還說,以后講究環保,都是火化后把骨灰埋在樹底下,叫樹葬,樹葬就挺好,干干凈凈的……胡捍衛還是抽著煙,一根接一根,不說一句話。婆婆其實也不想回歸老家,因為公公留下話執意要回,婆婆也只能回老家的老墳地了。偶爾他們母子說起來這些話題,我也不敢貿然提起樹葬的事。但肯定的是,我們以后不會選擇土葬了。這些年西山下很多土葬的私人墓地都強制遷了,都被推土機推平了,我忍了又忍,始終沒把這些消息說給婆婆聽。
我跟胡捍衛說,喬美人不是一個怕死的人。我這么說是有依據的。我們婆婆媳婦,唯一一致的地方,是一直都去天主堂,雖然因為時間點不一致,一個去桃林堂,一個去徐和莊堂。我常在張神父面前夸婆婆這好那好,想必張神父早已把那些好話都告訴婆婆了。婆婆呢,似乎因為我常常去望彌撒,就包容了我各個方面的缺陷與不足。胡捍衛的外奶奶是地主婆,奶奶則是從育嬰堂長大的窮人的孩子,最先學會的是拉丁語,這就是婆婆家成為天主教徒的淵源之所在。在陜北那塊地方,時不時就可看見一座教堂,就像我們寧夏,時不時就可以看到一座清真寺一樣。婆婆的客廳里,有一張很大的最后晚餐圖,一到婆婆家,屋子里好像不是只有她一個人,而是有十四個人。在她的床頭柜上,擺放著耶穌受難像,她胸前,總掛著一個金十字架,無人的時候,她就念念經。她只會歪歪扭扭寫喬瑪利亞這幾個字,她從不知道我一直都叫她喬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