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懷岸
二手的東西真是不能買,一年前魯萬通在淘寶網上買了一臺二手聯想筆記本電腦,沒用三個月就開不了機,送到科技城去修,拆開底板后店主說硬盤壞了,換倒是可以換,就是價格高,劃不來。魯萬通問要多少錢,店主說五百。這個破電腦買來才花了九百六。找網店換,客服說硬盤壞六十天內才包換。魯萬通問她包修嗎,客服再沒回他話了。直到現在這臺筆記本電腦還躺在大衣柜頂層的格子里打瞌睡,再也沒醒來過?,F在這輛二手長城皮卡也趴窩了。三分鐘前,經過新寨水泥廠時,魯萬通就聽到發動機嘎嘎地響,他想反正快到葫蘆鎮了,只要把車子開進鎮里,一切都好辦,就沒有停車去檢查哪兒出了毛病,反而掛高一擋,加大馬力往前沖。過了水泥廠大門,再走兩公里,就是一道緩坡,沒想這道只有三百米長并且算不上陡的坡剛爬到一小半,魯萬通從后視鏡里看到排氣管冒出一股比水泥廠煙囪上冒的還黑得濃重的黑煙,同時他感覺到整個車身劇烈抖動起來。魯萬通怕車子失控,急忙點了剎車,“嘎——啦”一聲,剎住了車,發動機也熄火了。
“該死的二手車!”魯萬通低低地嘟噥了一聲。再次發動汽車,連著打了幾次火,果然如他所預感,每次它都像個肺氣腫病人一咳嗽就喘不過氣來一樣,只“突突”地叫喊兩聲,第三聲就叫不出來了。
“怎么搞了,嚇我一跳?”坐在副駕座的眼鏡客問道,語氣有些不滿。
“他媽的,車壞了?!濒斎f通沒聲好氣地說。
這輛風駿3·2007款四驅柴油車是魯萬通八個月前從一個熟人手里買來的,出廠三年多,已跑七萬三千多公里,從外表上看還有七八成新的樣子。因有買二手電腦遭老婆罵了半月之久的前車之鑒,魯萬通猶豫了很久,才下決心買它。當然是圖它便宜。誰不知道原裝貨好,二手貨毛病多,關鍵是要有錢呀。這車,提新最少也要七八萬,車主說,七成新四折多的價,你給三萬開走,我要不是轉行用不著皮卡了,五萬也不會賣。是不是有什么問題才轉手?魯萬通有些疑慮。車主信誓旦旦地說跑了七八萬公里,從沒出過一次毛病,要是不信,你自己開幾天試試。魯萬通試駕了幾天,跑了兩三百公里,沒發現什么毛病??硟r,還價,再砍價,最終二萬七,這車歸了他。這是這車第二次出問題,前一次是兩個月前他在城內送完貨,從鑫苑小區出來時,也像今天這樣發動機突然熄火了。不過那次還好,鑫苑小區是建在半山腰的,車子熄火的地方坡度很陡,魯萬通松了剎車讓它滑行,車子滑行幾十米后就變成了向前沖,沖了三百多米遠它又叫喊了起來。魯萬通就沒在意那次熄火的原因,更沒去修配廠檢修到底是哪兒出了毛病。
現在,關鍵時刻它又掉鏈子了!
魯萬通曉得這臺車毛病大了,就像那臺放在柜子頂格里的破電腦,當初也是一過熱就死機,一死機就開不了機,這臺車肯定是發動機的毛病,汽車的發動機就相當于電腦的硬盤吧?送去修配廠的話,沒有好幾千怕是拿不下來的。他打開車門,下了車。一股強勁的冷風刮來,魯萬通感覺臉上像突然被人扇了一耳光,禁不住打了個趔趄,只差又退回到車門里去。
要下雪了,魯萬通想,臘七臘八,也該下雪了。他往車頭走去,掀開引擎蓋,一股暖流撲上他的臉龐,整個發動機熱氣騰騰,水箱上冒著一團白色的蒸氣。車子不可能沒有油,出城時他剛加三十五升柴油,再跑三四百公里也沒有問題,難道是水箱里沒有水了?也不會,明明在冒著蒸氣呢。對于汽車,無論是汽油車還是柴油車,魯萬通都是外行,他開四輪驅動車是從這輛風駿3開始的,還不到一年時間,以前他是開三輪摩的的。自從去年酉北市政府嚴厲打擊摩的載客后,他才下狠心考了C2照,買了這輛二手皮卡,從摩的載客轉行給人送貨。
這次沒有上一次那樣好運,這次車壞的地方是上坡而不是下坡,往下滑沖叫它不現實,因為調動不了車頭,往后退速度慢不可能沖得叫,就是能沖叫魯萬通也不敢,他知道自己沒這個技術。這是鄉道,路面窄,路外是兩三米高的土坎,一旦掉下去,魯萬通覺得他這一輩子都會翻不過身。買這破車,他就借了兩萬塊錢,到現在還欠著一萬多賬呢。車掉下坎,不僅車毀了,他自己也會非死即殘,這個險魯萬通不敢冒?,F在魯萬通能做的就是把引擎蓋支起來,讓冷風灌進發動機和水箱,盡快散熱。散熱后再發動,也許會發得叫。
也許吧,只有天知道。反正家里的那臺二手電腦就是這樣,每次等底板涼了,試著開機,按三四次開關鍵有可能開機一次。
支好引擎蓋,魯萬通看了一眼眼鏡客,他仍坐在擋風玻璃后面的副駕座上,頭靠椅撐,安之若素。他身上穿得薄,只有一件夾克和襯衫,連毛線衣也沒有,外面冷,他不想下車很正常。魯萬通視線越過自己的皮卡車,望了眼來時的路,水泥道的公路蜿蜒如一條灰色的布帶,靜悄悄的,他目力所及之處,除了新寨水泥廠高大的煙囪正吐著滾滾濃煙,大地上沒有一輛車一個人影兒。魯萬通稍稍松了一口氣。他離開車頭,來到左前胎位置,蹲下去看,車胎干干凈凈的,翼子板上也干干凈凈的,這一路跑來,都是炒砂路和水泥路,起碼已經半個月沒下雨了,風又大,路面上的泥沙都被冷風吹走了。魯萬通伸長頭顱,去看翼子板內襯,那上面積了很多泥和灰,但他還是一眼就看到了血跡,褐色的,不是很多,呈不規則狀涂在泥巴和灰塵上。魯萬通的頭皮一下子脹痛起來。他的擔心并非多余,確實應該趕緊離開此地,越快越好。
可這該死二手車!
魯萬通伸手抹了一下橡皮內襯上的血跡,拿回手指頭,看到指頭上的血不再是褐色的,就是混了泥和灰,還是鮮紅的,他感覺指尖上還有絲絲熱氣,仿佛血的余溫未散。
今天確實很背運。清早出門的時候,魯萬通就有些隱隱地擔心這天會是個很不愉快的一天,昨晚他做夢夢到公雞啄食,一群毛發緋紅的大公雞爭搶一只多足的大蜈蚣。酉北人認為夢到公雞啄食不是個好兆頭,必起口舌之爭。果然剛一出門,魯萬通就與大明電器城吳老板在電話上爭吵起來。魯萬通是大明電器城非固定送貨人員,他跟店主吳大明有口頭協議,要是店里伙計送不過來貨時,最先喊魯萬通,要是魯萬通也沒空,他才能喊別人送。一般來說都是送市內,三十到五十塊錢一趟,大明電器城是酉北最大的一家電器城,銷售量很大,他們自己店里只有一臺皮卡車和一個送貨伙計,基本上每月要喊魯萬通跑二三十趟以上。拋開油費,每趟魯萬通能賺二十到三十元左右。當然這個價,臨時喊別人是喊不到的,至少是喊不到像魯萬通這樣能以一抵倆的送貨司機。無論家具店還是電器店,都有大件商品,售出的商品無論大件小件,一般都要包送貨上樓、安裝,而酉北市內電梯房并不多,一般都是樓梯房,大件商品像冰箱之類的,不能拆卸,力氣小的一個人根本背不上樓,要兩個人抬,但魯萬通力氣好,像一百多公斤重的海爾雙開門冰箱也可以一個人吭哧吭哧地背上六樓。魯萬通雖然個子矮,但長得結實,他中學時練過幾年舉重,差一點就考上省體校成為專業運動員。
吳大明清早給魯萬通打電話是讓他去大青鄉送貨。大青鄉離酉北城五十七公里,今年來他跑過兩次,都是給吳大明送貨。吳大明說:“你馬上過來裝貨,一臺冰箱,一臺洗衣機,一臺電視機,就按以前的價吧?!?/p>
以前跑一趟的價是九十,那時柴油是五塊六一升,前幾天已漲到超過六塊一升。來回一百多公里最少也得耗油十多升,這個價跑一趟沒有半個小工錢的賺頭,魯萬通心里有些不舒服,張口說:“吳老板,九十少了點吧,油漲價了呀。”
吳大明在電話那頭愣了一陣后才說:“要不這幾天家電下鄉貨多忙不過來,我就不要你送了。給你一百吧,八點來倉庫裝貨,過了點我就喊別人?!?/p>
聽得出來,吳大明的語氣很不高興,而且他還用以后不再合作來威脅他。魯萬通本來想說別人跑一趟大青鄉肯定要一百五,你怎么也得給個一百二的話再也說不出口了。
帶著一肚子火魯萬通出了城,過酉北大道,拐上209國道,經過興發皮革廠時,只差一顆米,他就軋了一個人。一過興發皮革廠大門就是彎道,魯萬通鳴笛,減速,正轉彎時,突然從左側土坡上沖下來一個人,張牙舞爪地擋在了公路中央,當時魯萬通就嚇出了一身冷汗,幸好他還沒有嚇傻,曉得急剎車,打方向盤,車頭幾乎是從離那人一尺遠的地方錯開后停住的。
魯萬通幾乎氣瘋了,停穩車后,搖下玻璃窗,伸出頭來罵那人:“找死呀!”
那人竟然笑嘻嘻地走近車窗,跟周萬通套近乎,問他:“師傅去哪里?”
是個想搭便車的。魯萬通更加氣,真想跳下車揍他兩拳,要不是后面有輛大貨在按喇叭催魯萬通,很可能他真就下車揍那人了。魯萬通啟動車子時,那人又沖他喊道:“我不白搭你車,我包你車呀,給你錢?!?/p>
一聽包車,魯萬通就把車慢慢地往前滑行了十多米,讓大貨走后,腦殼伸出玻璃窗,扭頭問他:“去哪?”
那人跑過來,直接坐上了副駕座,說:“送我去東路村。”
“是葫蘆鎮的那個東路村嗎?”
“就是那個。”
“你出多少錢?”
“一百,怎么樣?”
東路村離葫蘆鎮大約五六公里,那地方魯萬通少年時去過幾次,他小姨嫁在那個村。不過,十年前小姨全家就已搬到葫蘆鎮上開水果店了。魯萬通送貨的大青鄉要經過葫蘆鎮,先送這人去東路或先去大青鄉再折回葫蘆鎮去東路都行,反正順路。來去東路,也就多繞十來公里,這一百塊錢等于干撿來的。再講,這人出價不低了,就是從市內包個的士,到東路八十塊錢足夠了。這人一定是有急事趕到東路吧。魯萬通仔細打量了一下這人,發現他是個眼鏡客,他長著一張娃娃臉,白凈無須,最多三十一二歲的模樣,也許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大學生也說不準。
“我要去大青鄉送貨,先去東路還是先去大青鄉?”魯萬通問他,“由你定。”
“隨便你?!毖坨R客滿不在乎地說。他像沒有急事,并不在意先去哪。
魯萬通自然求之不得載貨時少跑一截路,這樣要少耗點油,于是他在進葫蘆鎮前的岔口拐上了去大青鄉的鄉道,先去大青鄉送貨。
從坐上車后眼鏡客一直靠在椅撐上,一言不發,但他并沒有在打瞌睡,他的眼睛一直睜開著,魯萬通看到他的鏡片后面的眼睛亮晶晶的,亮得幾乎要濺出火星了。魯萬通從沒見過這么明亮的眼睛,哪怕是從一個小孩子那里,也沒見過,更何況他還戴著眼鏡。很奇怪,這人的衣著不僅穿得單薄,那件夾克已經皺巴巴的,沾滿黃色的泥巴,襯衣也只有四成新,灰色的領口洗得發白了,領沿上豎立著一簇細細的絨毛,顯然破了條細小的口子,但他的眼鏡卻不是普通的,鏡框架一看就是純鈦的。魯萬通曾帶女兒過去楊明眼鏡店配眼鏡,店主曾向他推薦過這種鏡框架的眼鏡,價格太貴,不是他們家承受得起的。從眼鏡架上看,眼鏡客是個大學生的可能性不大,應該是個有較高收入的知識分子。
中學教師,或者科研人員?
酉北市有個農科所,興發皮革廠后面的山坡就是它的基地。據說由它培育改良的湘育5號玉米種在南方好幾個省市大面積種植,眼鏡客很可能就是農科所科研人員。魯萬通從來就不是個話多的人,既然眼鏡客懶得說話,他更是樂得專注地開車。
在大青鄉鄉場上那家人門前卸貨時,眼鏡客也沒有下車,仍然坐在副駕座上,他不東張西望,也不閉眼打瞌睡,就像車還在行駛一樣,無聊而又專注地盯著前方。
卸完貨,離開大青鄉往葫蘆鎮回去的路上,剛進莫那村時,一直閉口不語的眼鏡客突然說了一句話。這話句現在魯萬通還記得一字不差。也正是這句話太讓魯萬通驚訝,導致他分神而出了事故。
不是大事故,但也絕不是一樁小事故。
特別是這事故出在臭名昭著的莫那村。
那是一段下坡路。從一進莫那村口一直就是下坡路,魯萬通掛的空檔,墊著剎車,車速不算很快,三十米之外,他就看到了前方路中央有一條狗,按了喇叭,他看到那條狗并沒有跑開,反而停下了腳步,回頭朝著車子看,魯萬通準備再墊下剎車,減慢車速,向右打點方向盤,避開那條不肯讓路的狗。正在這時,眼鏡客突然仰起身子,把腦殼往方向盤上湊過來,問了他一句:“談談你對這個世界有什么看法?”
這句問話眼鏡客吐字清晰,語氣卻神秘兮兮的,魯萬通偏過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的表情很古怪,心里驚了一下,答道:“你問我這么高深的問題做什么?”
話音未落,魯萬通聽到車窗外傳來“嘎”的一聲凄厲的尖叫,他知道車頭撞到那只狗了,也許是車輪軋到它的。魯萬通驚了一下,他早就看清這段路上沒有一個人影,他沒有剎車,反而掛了三擋,發動機一聲吼叫,加速往前沖了過去。很快,最多一兩分鐘吧,皮卡就沖出了莫那村子。幾分鐘后,它就把莫那村遠遠地拋開了,沖到了新寨水泥廠門口了。
魯萬通確定他軋的是一條狗,而不是一個人。這個沒有任何疑問,老早他就看清了那是一條狗。但那是一條土狗,還是一條哈巴狗,或是一條金毛狗,魯萬通不能確定。他只記得那是條黃毛狗,體型不大,應該是條小狗。不管是土狗,還是金毛,魯萬通知道一旦狗主人出現了,攔下了他的車,他就要蝕一大筆財。當然,現在追上來,他也同樣跑不掉要蝕這筆財。追上來的可能性很大,現在農村家家都有摩托車或三輪車,狗主人只要發現他的狗被車軋了,很容易就能找到車子追上來。
畢竟此地離莫那最多不過五公里。
魯萬通更知道,若真追上來了,就不會是一個兩個莫那人,會是一大群人。
莫那的臭名眧著就在于它狠宰路過的司機。說起莫那,酉北的司機們個個搖頭擺腦,苦笑不語,那些被宰過的司機更是心有余悸,莫不談莫那色變。在莫那,只要你的車沖進了莊稼地,賠償損失就不是按毀壞面積算,而是按一百元兩百元一株來算,要是你不賠付,全村人圍著你,他們不打你罵你,但你的車絕對是走不了的,哪怕警察來了也無濟于事。今年八月,吳大明店子的司機龍建軍在莫那軋死了一只小雞崽,沒有半斤重,雞主張口就要五百塊錢,龍建軍就是隔壁新寨村人,打了很多電話找親戚來說情,最后賠了二百塊錢。魯萬通不記得是去年,還是前年,他聽說有輛外地轎車在莫那撞了一頭羊,那頭羊后腿被撞斷了,并沒死,賠了一萬。外地司機身上沒那么多錢,莫那人把他身上的現金搜刮完后,還逼著他給家人打電話,讓他們轉賬后才放他出村。
要是莫那的那幫刁民追了上來,那個外地司機悲慘的遭遇今天就會在魯萬通身上重演,這怎么不讓魯萬通心急火燎呢!
現在回想,魯萬通不知道那條狗是被軋死了,還是只是軋傷了。死,或者傷,都不重要,畢竟那只是一條狗。重要的是一旦莫那人追上來,它的價值就要翻番很多倍。像他這樣逃逸后又被抓住,莫那人更不會輕饒他。他們更會喊高價。都是這二手車害的,魯萬通想,要是它不熄火,這時候他差不多已快進葫蘆鎮了。只要往鎮上的哪條巷子一拐,然后再上去東路的公路,那條狗的主人就永遠也找不到軋它的車了。魯萬通又抬頭看了看來時的路,那條灰布帶一樣的鄉道上仍然靜悄悄的,連粒黑點也沒有。
魯萬通走到車頭,手剛伸到引擎蓋下方就感到發動機還是熱哄哄的,雖是大冷天,它要真正冷卻下來,沒有半小時以上是不可能的。但他等不及呀。魯萬通沒有蓋上引擎蓋就回到駕駛室,試著打火發動,試了兩次,跟之前一樣,發動機只干咳了幾聲,沒有叫起來。他又下車,來到前胎位置,掏出自己烏黑疲軟的鳥兒,對著翼子板內襯的血跡泚尿。魯萬通突然想到,只要把血跡洗去,就是莫那人找來了,他也可以矢口否認,這么久還沒人追上來,說明當時軋那條狗時并沒人看到,既然沒人看到,他的車型和車牌號更不可能被人記住。萬一他們找上來,沒有證據,魯萬通就可以死不認賬,甚至可以說他沒到過莫那,他的車是從新寨過來的。
莫那人又不是警察,他們不可能有破案能力,只要眼鏡客不幫莫那人作證說他是從大青鄉過來的就行。他想,眼鏡客肯定會站在他這一方,不可能站到莫那人那方。
泚得正起勁,魯萬通感覺思維活躍,渾身舒泰時,突然聽到一聲吼:“你怎么能對著自己的車撒尿?!?/p>
魯萬通被嚇了一跳,抬頭一看,眼鏡客已經從副駕座挪到駕駛座上來了,他的頭伸出車窗外,滿臉漲紅,怒火沖天,就像這臺車不是魯萬通的,而是他自己的。
魯萬通也火了,回罵道:“管你屁事,我愛往哪撒往哪撒。”
“野獸才在自己窩里拉屎撒尿,”眼鏡客回敬魯萬通,“野蠻、粗鄙的農民,鄉下人。”
魯萬通家還真不是農民,他也不是在鄉下長大的。顯然,眼鏡客并不知道他在莫那軋了一只小狗,不知道他這是用尿在沖刷血跡,更不知道他內心的焦燥,魯萬通更不想跟眼鏡客爭論,他只盼發動機趕快涼下來,發動車子離開這個鬼地方,要是發動機涼了也打不燃火,那就得去葫蘆鎮喊修車師傅來看,或用拖車拖走。這段時間里,要是莫那人來了,他也知道少不了要扯皮,因為這么久根本就沒有一輛車經過,再蠢的人也會懷疑狗是他的車軋的。
上上策只有盡快離開這里。
泚完尿,魯萬通拉褲鏈時,車子突然簌簌的像打擺子一樣抖動起來,接著他聽到了發動機的叫喊,“突—突—嗚—嗚嗚”,車子打著了火,發動起來。它不可能是自動發動,是眼鏡客打火的。魯萬通一陣興奮,趕緊跑去車頭,蓋上引擎蓋,又奔回來,打開車門,推開眼鏡客,坐上駕駛座后馬上掛擋往前沖去。
“神經病!”魯萬通邊罵邊扭頭問眼鏡客,“你會開車?”
“說誰神經???”眼鏡客瞪著眼問他。
“說這破車?”魯萬通答。
眼鏡客緊張的表情松馳下來,攤開雙手說:“不會,我從沒摸過方向盤。”
“真不會?”魯萬通不相信。
眼鏡客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說:“要是會我就直接把它開走了?!?/p>
“那你是怎么打燃發動機的?”
“不是它自己叫起來的嗎?”
“它又不是電腦,就是電腦死機后也不會自動重啟,你沒擰車鑰匙嗎?”
“反正不是我搞的,”眼鏡客語氣有點慍怒,“我可是個文明人,不會亂動你車上的任何東西?!?/p>
能夠看到葫蘆鎮高高低低的一大片樓房了,下完這道坡,再轉個彎,就能鉆進鎮子的小巷了。魯萬通一顆懸在嗓子眼里的心總算落回到胸腔里。他想,終于逃過了蝕筆大財了。心情一好起來,魯萬通就想找人說說話,他扭頭問眼鏡客:“在莫那時你問我什么來著?”
眼鏡客說:“我問過你什么?”
眼鏡客想不起來了,魯萬通努力地回憶了幾秒鐘,也想不起來了。他只記得那是一個非常奇怪的、讓人驚訝的問題,才讓他分神,慌亂之下軋了一條狗。魯萬通沒話找話地問眼鏡客:“你是東路人,還是到東路有事?”
眼鏡客瞪了他一眼,說:“我是不是那里人,去那做啥,管你屁事,好好開你的車,別又軋著什么了?!?/p>
原來眼鏡客知道他在莫那軋了那條狗,魯萬通有點尷尬,說:“隨便問問,你別多心?!彼F在心情不錯,也很感激眼鏡客幫他及時打叫了車子,所以他不想跟他爭吵。不過就是一個顧客嘛,犯得著嗎?魯萬通想,不要再過半小時,他倆就會分道揚鑣,互不相干。
“去殺一個人,你信不信?”眼鏡客拍了拍右腰下的胯骨部位,語氣惡狠狠地說,仿佛他的腰上別著一把手槍。
這人腦子有毛病吧,魯萬通想。
“兄弟,你可能有麻煩了?!毖坨R客突然對他詭異一笑,“看看你后面?!?/p>
不能看,魯萬通聽到后面鳴喇叭聲了,前面轉彎,他必須減速。一眨眼工夫,一輛舊皮卡“嗖”的一聲從他的車身邊擦了過去。等魯萬通轉過彎,看到超車的那皮卡在前面二三十米的地方突然轉向,把車橫擺在了路中央,擋住了他的車。魯萬通頭皮轟地一響,曉得那是莫那人找他扯皮來了。
魯萬通停住車,看到那輛車門打開,下來了四個年輕人,幾乎同一時刻,從敞篷車廂里也躍出了四五個人。他們都是青年人,年紀在十七八歲到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一個穿紅色短款羽絨服,頭發染成黃毛的小青年走過來,敲魯萬通車窗玻璃。魯萬通打開車窗,問:“咋啦?”
他已想好,死不認賬。
“你的車軋了我的狗,”黃毛小年青說,“你說咋辦?”
“你哪里的?”魯萬通裝懵,“憑什么說我的車軋了你的狗,我這車是從新寨出來的?!?/p>
又一個小青年走近車身,說:“你不要抵賴了,我們在莫那村部樓前裝了攝像頭,都拍下了?!彼麚P了揚手上的手機,“視頻在這上面,自己看看吧。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裝攝像頭就是為了對付你們這種不老實的司機?!?/p>
肯定是有視頻的,不然他們不會這么準確地攔住他的車。狗日的莫那人,為了敲詐勒索無所不用其極,連高科技的玩意兒都用上了。魯萬通沒接那人的手機,想到這里是葫蘆鎮而不是莫那,恐慌之感稍稍減輕了一點,他裝著很平靜的語氣對那兩人說:“多少錢,開個價吧?”
“一萬二?!秉S毛說。
“沒商量?”
“要商量可以,那就一萬五吧?!绷硪粋€青年說,他對著魯萬通笑了笑,露出一口被香煙和檳榔破壞得焦黃變形的牙齒。
“你們想錢想瘋了嗎?”
“不是我們想錢想瘋了,而是給它治病需要這么多錢?”
“什么意思?”魯萬通不解地問。
黃毛朝他的江鈴皮卡車招了招手,喊道:“把狗抱過來?!?/p>
那邊一個小青年跑過去打開車門,下來一個懷里抱著一只狗的中年婦女,那個開車門的小青年等中年婦女出了車門,勾頭從車里拿著一個吊瓶出來,高高地舉起,跟中年婦女并排朝魯萬通走過來。
吊瓶的導管是連在狗身上的。
黃毛說:“那狗沒死,腦殼被撞破了,正在輸液維持生命。等下我們會把它送到市里最好的醫院去搶救,估計得進重病監護病室,你自己講,醫藥費得多少錢?”
看來那個外地司機的遭遇真在魯萬通身上重演了。魯萬通聽人說過,那個外地司機撞了羊,賠付一萬后馬上到葫蘆鎮派出所報了案,帶著警察去找勒索他的那家人。到了那家人的家里,他們看到拴在院子里的那頭羊頭上掛著吊瓶,正在打點滴。主人振振有詞地給警察說司機賠的一萬塊錢不知能否治好這羊的腿,要是軋的一個人,送大醫院去治,花兩萬三萬,二十萬三十萬都有可能,是他自己幸運,軋的是羊不是人,賠一萬塊錢并沒有宰他。警察也拿他沒辦法,羊也是有生命的,誰也不能說他請醫生救治這頭羊是錯的。
魯萬通說:“我沒錢,三五百我還可以給你,一萬二想都不要想?!?/p>
黃毛說:“沒錢沒關系,回去拿,送到莫那來。不過,你只能搭班車或便車回去了,這車我們要把他開回莫那。請下車吧?!?/p>
這里已是葫蘆鎮口,兩邊有很多房子,此時是上午十一點左右,雖然天氣很冷,刮著小北風,仍有很多人圍過來看熱鬧。在莫那人皮卡車那邊,還有幾輛過不來的貨車和小轎車在按喇叭。魯萬通這個時候不能掏出手機打電話報警,因為不等電話接通黃毛就會奪走他的手機。他不下車,他知道一下車他們就會把他的車開去莫那,他想盡量拖延時間,自然會有有急事要去新寨方向的司機報警。因為他們被堵著,走不了。只要警察來了,至少他們勒索不了他一萬二。
黃毛雙手從玻璃窗伸進來,想開車門拖魯萬通下車,魯萬通及時地把玻璃搖上去了。他看到副駕座上眼鏡客依然像上次車熄火一樣,頭靠在椅撐上,雙眼瞇著,像在睡覺,但他的胸口在起伏,魯萬通能感到他心里也很煩躁,就說:“真不好意思,又要耽擱你時間了,可能時間還會長點的?!?/p>
眼鏡客仰起頭,說:“這真是很有意思的一天。”
他頓了頓又說:“不過,我真的很餓了?!?/p>
“你沒吃早餐?”
黃毛在拍玻璃,聲音很大地吼叫:“再不開門出來我就把車窗砸了!”
“宰了它。”眼鏡客突然對魯萬通說道,他的聲音不大,語氣很冷,就像是長官給士兵下命令一樣,說著他的右手從胯部位掏出一個東西遞給魯萬通,“拿著,下車去宰了它。”
魯萬通一看,是一把五寸長短锃亮的柳葉刀,扁柄,弧刃,刃口起碼有一寸多長。魯萬通不接刀,搖了搖頭,說“怎么能殺人,這個絕對不能?!?/p>
“宰了那條狗!”眼鏡客眼睛亮起來了,很兇狠地盯著魯萬通。
“這種事我做不出來。”魯萬通不敢看眼鏡客的眼睛,他也不明白眼鏡客為什么要他宰了那條狗。他要是宰了那條狗,肯定會跟莫那人打起來。莫那有七八個人,首先不說他能否打得過那么多人,單就是一旦打起來雙方都會控制不了下手輕重,不僅會有傷有殘,萬一失手,他很有可能打死別人,或者被別人打死。魯萬通不想把一起民事糾紛變成一樁刑事案件,更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冒險,他有家有業有妻有女,容不得半點閃失。他從屁股下面的坐墊上摸出手機,準備打電話報警。
眼鏡客見他不肯接刀,就說:“再耽擱下去我就趕不上老娘做的午飯了,看來你得欠我個人情了”。他邊說邊推開車門,下了車。下車時,魯萬通看到他把握著那把锃亮的柳葉刀的右手藏進了袖筒里。
眼鏡客繞過車頭,朝著中年婦女和那個舉著吊瓶的小青年走去,對他們說:“讓我看看這狗到底值多少錢?”
中年婦女說:“憑什么要讓你看?”
“我是他老板,”眼鏡客對中年婦女和那個小青年笑了笑,“賠多少我說了算?!彼斐鲎笫忠话褟闹心陭D女的懷里抓起那條狗,提了起來。魯萬通也下了車,立在車門邊,看到那條提在眼鏡客手里的狗約有兩尺來長,不是金毛狗,也不是哈巴狗,就是條本地小黃狗。這狗最多只有一歲左右的樣子。狗被提起來時,“汪汪”地叫了兩聲,顯示出它頑強的生命力。很多圍著看熱鬧的鎮上人都往前擠,想看,或者說想聽清眼鏡客到底出多少錢。
最先發出尖叫聲的是那個莫那的中年婦女,接著看熱鬧的人群中也有人發出了尖叫聲。人們看到眼鏡客突然從袖口里拿出了一把刀,朝著小狗的脖子抹去。那條小狗倒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響,血就往外飚起來了。那些血漿最先像是從一根破裂的水管中迸濺出來的,之后就像水龍頭放水似的嘩嘩地往下淌。最多只有幾秒鐘的時間,眼鏡客就把狗脖子割斷了,小狗的身子“噗”的一聲掉下地,落在了自己的血泊中。
眼鏡客把狗頭往中年婦女的腳邊一丟,說:“現在是條死狗了,也不要救治,更不要進什么重癥監護室,按市價最多賠你一百塊錢?!彼噶酥复袅⒃谲囬T邊的魯萬通說,“叫他掏錢吧?!?/p>
眾人全都驚呆了,包括魯萬通,他目睹了小狗被割下頭顱的整個過程,不得不承認,眼鏡客下手既準又狠,手法嫻熟,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他的語氣,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平靜里透著殺氣。黃毛和他身邊的那個小青年也被震住了,呆了一陣后緩過神來,他倆對視了一眼,向眼鏡客走去。
睛鏡客把柳葉刀指向他倆,冷冷地說:“這只是個預演,再過來一步試試,信不信我把你倆的頭也割下來?”他們停下腳步,愣怔地看著眼鏡客。這時那個中年婦女又發出了一聲尖叫,像頭母豬一樣發瘋似的撲了過來。她不是撲向眼鏡客,而是撲向黃毛和那個小青年的,她擋在了他們面前,大聲地說:“那是個瘋子,錢我們不要了,我們回去吧。”她把兩人推開了好幾步,拉著他們繞過眼鏡客,朝自己的江鈴皮卡走去,另外幾個莫那的小青年也往車那邊走去。
眼鏡客還站在那攤狗血旁邊,手里的柳葉刀還勁鼓鼓地握著,不過他的右手臂已經放下來,刀葉是貼著褲縫的,好像在防備莫那人偷襲,隨時準備反擊一樣。他的臉色蒼白,嘴角上翹,特別是他的眼神,呆呆的,像空洞無神,又像兇光畢露,因此他的整張臉看上去不僅呆板,還很猙獰。魯萬通想,很可能莫那的中年婦女不是被他割下狗頭嚇破膽了,而是被眼鏡客的這副樣子嚇得丟了魂,才要趕快跑掉的。
莫那人已經上了車,正在發車子。這個結果,魯萬通也沒想到。他望著眼鏡客,總是感覺哪兒不對勁,他快速地從眼鏡客攔住他的車時回憶,回想他一路不急不躁的神色和平靜的語氣,以及他那個非常奇怪的問題,直到現在站在一片血泊中的這副面孔,突然,他心里一顫。這時他看到人群中擠出一頂大蓋帽,接著他認出了帽沿下的那張臉。他叫張云鵬,是他老婆張云香的同村堂哥,兩年前還是酉北市巡警大隊副隊長,去年調來了葫蘆鎮派出所,不知是當指導員還是副所長來著。魯萬通快步地朝他走去,到了他身邊,拉了一把他,說:“鵬哥,借一步說句話行嗎?”
張云鵬當然認得魯萬通,跟著他走開幾步,說:“他們要走了,就不要我出手了。”
魯萬通說:“你們應該把他抓起來?!?/p>
“現在還不是時候抓,”張云鵬搖了搖頭,“以什么理由抓他們,敲詐勒索嗎,你并沒給他們錢?!?/p>
魯萬通說:“我不是說莫那的那些人,你應該把那個眼鏡客抓起來,我覺得他是個精神病,又有暴力行為,是個危險分子?!?/p>
張云鵬用奇怪的眼神盯著魯萬通,起碼盯了足足兩秒種,突然用很鄙夷的語氣對他說:“你才有神經病吧,人家那是幫你,你不領情就算了,反而倒打一耙。再講,我以什么罪名抓他,哪條法律規定殺了條狗就犯法了?酉北和葫蘆鎮館子里天天賣狗肉,把那些屠戶們都抓起來嗎?”
魯萬通聽到眼鏡客在喊他:“走啦!”他已經坐上了副駕座,正在沖著魯萬通打手勢。
莫那人的車已經走了,看熱鬧的人開始散去,有輛大貨被魯萬通的皮卡擋了過不來,在按喇叭催他。魯萬通有些尷尬地沖張云鵬笑了笑,“我開玩笑的。”說著快步朝自己的車跑去。
眼鏡客依然像去大青鄉時那樣頭靠著椅撐,他的臉上非常平靜,一掃幾分鐘前的蒼白和猙獰。他的右手還在緊緊地握著那把柳葉刀。魯萬通把車開得小心翼翼,他感覺自己有點緊張,怕因為一句話,或者一個動作惹惱了眼鏡客,他就會把柳葉刀扎向他的大腿或向他的脖子抹來。他也知道這種擔心純屬多余,是他自己的臆想??伤褪菙[不脫眼鏡客把狗脖子割下來那殘忍的、血淋淋的一幕。按理說,他應該感激眼鏡客才對,是他幫他擺平了那個事,省了一大筆差點被訛詐去的錢。他也確實心存感激,但感激歸感激,這種感激消除不了他的緊張。
憑直覺,他感覺眼鏡客不是一個常人,到底是不是精神病,他也說不準。
出葫蘆鎮兩公里后,前面有一條岔道,魯萬通依稀記得是從這里往山上爬兩公里再下個長坡就到東路,但他又不確定,減了速,問眼鏡客:“是不是從這個岔道上去?”
“正是?!毖坨R客說。
魯萬通變道,再右轉,車子進入岔道后,又聽到眼鏡客說:“這是一個比狠的世道,你比他們狠,他們就會怕你,否則被宰的永遠都是你。”
盡管魯萬通對眼鏡客的話并不完全贊同,但他順著他的話答:“嗯,嗯?!避囎优劳炅似?,再下不到兩三公里的盤山路,就到東路了,魯萬通想,沒必要反駁他,惹惱他,把他安全地送到目的地,就萬事大吉,兩不相干了。眼鏡客對魯萬通簡短的回答好像不太滿意,他仰起身子,把頭湊向他這邊,又說:“談談你對這個世界有什么看法?”
魯萬通驚住了。他想起來了,一個多小時前在莫那扎那條小狗之前眼鏡客問他的就是這句話,幾乎一字不差,只是跟那時他神秘、詭異的語氣不同的是,現在他的語氣是淡漠和冰冷的。
魯萬通愣了一下,想到剛剛經歷的驚心動魄的一幕,一股惡心感從胃里冒出來,涌上他的喉嚨。他既有對莫那人那副嘴臉的惡心,也有對眼鏡客割下那只狗頭的惡心,就沒聲好氣地答道:“我對這個世界沒什么好說的?!币娧坨R客還在直視著他,魯萬通有些慌亂起來,他又補充道,“真的。我現在只想趕快回酉北,把柜子里的那臺二手電腦拿去修好?!?/p>
“二手電腦,”眼鏡客不解地問道,“你是說這世界像臺二手電腦?”
魯萬通小心地給眼鏡客解釋:“翻年女兒就要上初中了,聽說老師常在家長群里發英語口語和聽力訓練視頻,需要用到電腦。”
“你就是個普通市民,”眼鏡客收回湊在魯萬通臉側的腦殼,一后仰,又靠在了椅撐上,隨后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語氣很失望地說,“我怎么跟你討論起形而上的問題,真是蠢到家了?!?/p>
他又看了一眼魯萬通,說:“我不是說你蠢,是說我自己喲?!?/p>
車子進了東路村,在村口眼鏡客叫住魯萬通停車。下車前,眼鏡客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百元大鈔遞給魯萬通,魯萬通不接。他是真心不想收這錢,畢竟眼鏡客幫了他那么一個大忙。眼鏡客下車后把錢扔在他剛剛坐過的座墊上,關了車門,頭也不回地進村了。
魯萬通沒有下車,倒完車,他已看不到眼鏡客的身影了。也許他已經走進了自己家門,坐在老娘擺上飯菜的餐桌邊椅子上了。倒車時,魯萬通就感覺東路村有點不對勁,這個村子跟他少年時的記憶完全不一樣了。他記得那時的東路是個百十戶人家的大村,有山有溪,木屋緊挨著木屋,現在的東路已經看不到幾棟房子了,距他三百米遠的溪水對岸原來是村里木屋最密集的地方,現在那兒是幾棟廠房,豎著兩根巨大的煙囪,正吐著比新寨水泥廠還濃烈的滾滾黑煙。
這世界變得太快了,但是變好還是變壞,魯萬通也說不清楚。
他啟動車子,開上回城的路。
第三天傍晚,魯萬通從科技城拿回修好的筆記本電腦,在房里桌子上聯上網,打開酉北新聞網。他經常上這個網站的論壇,這里面有很多搬家、送貨的帖子,他可以從中聯系到一些生意。一打開論壇,他就被一則置頂、標紅的帖子吸引了。帖子的標題是《酉北發生重大殺人案,兇手已經緝拿歸案》。打開帖子,首先映入魯萬通眼簾的是眼鏡客的大頭照。
絕對是他,錯不了。
帖子是則新聞稿,很簡短,最多兩百字,魯萬通一分鐘不到就瀏覽完了。大意是前晚本市葫蘆鎮東路村發生了一起殺死兩人的重大刑事案件,兇手為本市第一醫院胸外科主任醫師肖雨林,已經抓捕歸案。被殺者是東路村村主任和村秘書,他們都被兇手殘忍地割下了頭顱,掛在村部樓的屋檐下。
這個帖子后面有上百條跟帖,魯萬通往下拉,逐一地看下去,這些跟帖眾說紛紜,有說肖雨林殺人后逃到酉南縣一個小鎮上被抓到的,也有人說他根本沒逃,警察抓到他時他正在東路村村部樓前坐著抽煙。關于他為什么殺人的原因,也有帖子“揭秘”,說三年前東路村建強生制藥廠時村里強拆了他家的房子,他母親自殺了,肖雨林一直上訪,村主任和村秘書又把他送進了精神病院。這次他就是從酉北精神病院里跑出來的。這個貼子后面有人留言反駁,說肖雨林是自己裝病進精神病院的,這是他早就策劃好的復仇計劃的一部分,這次逃出來殺人,就是為了逃避法律的懲罰。有很多人跟帖贊同這個說法,提醒網友們別忘了他是頂尖級醫學院畢業的有名的醫生。
這些跟帖可不可信,可信度有多高,魯萬通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赐甑诙摳?,他就關掉了這個頁面,回到論壇首頁。他想找找有沒有搬家運貨包車雇車的帖子??爝^年了,人人都在采購年貨,他要抓住這個送貨的旺季多跑幾趟,掙點錢。過了春節后,會有一段時間的淡季,他的二手皮卡可就要趴窩好一陣子。但整個春節期間家里的開支卻不淡,反而會更旺盛,要花出更多的錢。魯萬通仔細地搜索起那些五花八門,分門別類的信息,直到老婆張云香在客廳里喊他吃飯,他才抬起頭來,揉了揉因盯屏幕太久而酸澀發脹的眼睛,出房去吃晚飯。
今天忙了一整天,運了六七趟貨,其中送了一臺冰箱,兩臺洗衣機和一個大衣柜,雇主都是樓梯房,有兩家在四樓,還有一家在六樓,從科技城出來時魯萬通就感覺饑腸轆轆,餓得發慌,端碗之后他卻一點胃口也沒有,草草扒了幾口飯,連菜也沒吃一夾就放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