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村莊（組詩）

林目清

二爺是篾匠

二爺，是篾匠

有人剛把二爺送往醫(yī)院搶救

一只烏鴉

像一個預(yù)言者，不停地呼喚

嗚哇嗚哇！高八度的腔調(diào)飽含方言

把村莊叫得一半陰，一半陽

一半昏迷，一半清醒

一片樹葉，不得不脫離樹枝，飄落枯黃

在風(fēng)中，陷入孤獨，飄落

此時，一個被新時光遺棄的古老村莊

一棵古樹還在搖晃

一口水塘還在呼吸

幾只麻雀還在說話

一個老人望著一個老人走遠，默默地

逃往回憶

就在幾個小時前

他還坐在一面曬簟的中央

如一座雕像，被太陽曬得發(fā)燙

曬簟使用了三十年，全是破損的光陰

他輕輕地削著比紙還薄的篾片

想再一次修修村莊失傳的手藝

補補村莊老去的味道

甚至想做一副籮筐盛下鄉(xiāng)愁

做一串提籃，提滿故事

可是他已是百歲老人

生命里里外外全部是破損的光陰

臉上布滿點點黑斑都是已坐化的時光

在一面曬簟的中央，舞動雙手

他還想撈住周圍活著的時光

可他的手漸漸不聽使喚，動作變得遲緩

直到指尖窒息冰冷

于是身邊的竹椅、竹筒，竹籠和畚箕

這些祖祖輩輩手把手遺傳的東西

都突然開始在風(fēng)中搖晃

進了醫(yī)院的門，醫(yī)院的兩扇門

不知最后哪扇門為他打開

這時突然雷電交加

風(fēng)，在感嘆，一片樹葉

開始沒有出生證，后來沒有身份證

現(xiàn)在，如同塵埃飄墜。一切已無法挽回

只有大地接受它的殘體孤魂，掩埋它

無法言說的傷痛，直到清冷中

長出沒有傷痛的圓滿

留守的二嫂

二嫂一把一撂的功夫

在村里村外都叫得響亮

她玩弄太陽，戲耍星星

像月亮一樣默默堅守那塊責任地

如今鄉(xiāng)下很少有人種雙季稻

二嫂也把季節(jié)精簡，四季簡為兩季

時間到了七月，該收割的都趕緊收割了

城里打工的男人催得緊，村子越來越空

雨水多了，為進城團聚的妻兒老小

綿綿不斷地縫補半年的思念

因為思念，夜色稠密

留下空蕩的土地獨自寂寥憂傷

如同候鳥，臨近九月，一群群留守人口

又紛紛流回來，村子又慢慢活鬧了

二嫂也領(lǐng)著孩子們回到了村里

炊煙如一匹塵色的布

慢慢從近兩個月相守的愛念中抽空

一只孤雁，不知從哪里趕回

羽毛零亂，兩只眼睛轉(zhuǎn)動又圓又大的傷感

它滿腹惆悵，修補荒廢的巢

仿佛修補一座荒廢的寺廟

落日，被秋風(fēng)吹得通紅

這時候，二嫂要去田地

摘菜、鋤草、施肥、澆水

晚霞漸漸送回鳥雀，時間像鏈子一樣緊

二嫂匆匆跑到家，來不及停頓，又疲憊地

煮飯、喂雞、給癱瘓的婆婆捶肩捏腿

接著為三個孩子洗澡、洗衣、哼童謠

直到深夜，她才敢把自己放到床上

夜在深處，二嫂開始裸在夜的深里

月光不聲不響地漏下來

先為二嫂揉搓疼痛，再牽起她遙遠的思念

有時驚恐那流浪的風(fēng)兒亂敲門

有時害怕那窸窸窣窣的老鼠爬錯了地方

夢，在心驚中

漸漸來臨

三伯愛孫女

前面荷塘邊的馬路上，蹲著個小女孩

她是三伯的孫女，大約十二三歲

兒子媳婦在外打工

爺倆相依為命

她穿一件有點偏大的紅衣裳

如一朵正在開放的蓮花

她的前面鋪著一張舊塑料紙

擺滿了蓮蓬，還有水珠在蠕動

小女孩用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

望著來來往往觀荷的行人

幾分期待，幾分焦慮

不知不覺中，行人逐漸稀少

日頭升得老高

豆大的汗水從她的臉頰上滾落

一下子濺濕了陽光

砸痛了一只偷食的螞蟻

孫女乖，一到假日就幫爺爺干農(nóng)活

三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從明日起，三伯要獨自一人用砍刀砍茅草

砍掉村莊蔓延的荒涼。用鐮刀割稻子

割亮田野的黎明，割下菊花味道的黃昏

大伯還要用心收獲田地里遺漏的快樂碎片

再揉成一團，擱進秋天的籮筐

去鎮(zhèn)上換回孫女的開心

月亮已爬上村口前的山坳

三伯開始磨刀

蘸水，試刀；試刀，蘸水

偶爾喉管發(fā)出幾聲低吼

他不停地磨，不停地磨，磨

磨去了歲月的銹跡，磨去了那些

沉悶和混沌，磨去了那些昔日析出的痛苦

一直磨到星星掉上樹杈

射出刀一樣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