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晟
《傅斯年:中國近代歷史與政治中的個體生命》(以下簡稱《傅斯年》)是王汎森在普林斯頓大學跟隨余英時讀研究生時所寫的博士論文。通讀此書,我發現作者并不是在完整敘述傅斯年這個歷史人物的人生軌跡,而是著重考察他的思想和學術脈絡的變遷。正如作者本人所指出的:“在寫這部論文的時候,余先生提醒我,不必大幅轉述傅斯年學術論文中的觀點,如果想了解其學術觀點的人,自然會去讀他的原書,要緊的是把它放在整個時代思想、學術的脈絡下來看。”①
一
傅斯年是中國現代學術史中極為關鍵的人物。如果以學術造詣作為評價標準,傅斯年遠遠比不上陳寅恪、陳垣等同時代的史學家。但是傅斯年卻有著極強的組織能力。他領導創建的史語所被認為是當時現代歷史學的代表。當然,還包括北大和臺大。在20到30年代,傅斯年領導的機構取得了輝煌的成績。與此同時,他還培養了一批專業的史學人才,其影響力貫穿了整個20世紀。
傅斯年另一項影響深遠的貢獻是使得歷史學專門化,成為一個獨立的學科門類。傅斯年借鑒了德國蘭克史學的方法論,強調客觀的歷史研究。并且大力搜集新史料,將對史料的重視程度提高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另外,他還拒絕史語所的任何學者參與政治,力圖營造一個相對純凈的學術世界。
還有一點是他的重建努力。傅斯年一開始是非常支持疑古思潮的,但是到了30年代,他又開始極力將其否定。他和他的史語所同事們力圖重建中國古代史。
傅斯年可以說是20世紀中國知識人的一個典型代表。他和許多同時代人一樣受到“五四”的影響甚大。同時,在他身上又能清楚地看到政治和學術的糾葛。在思想上,雖然受到西方的影響甚深,但是在安身立命之處依然是一個傳統的中國人。
二
傅斯年與同時代的一些歷史學家相比,其主要的貢獻不是著作而是其事功。其中最引人矚目的就是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創建。傅斯年在留學之初并沒有學習過歷史。從1924年下半年開始,傅斯年的學術興趣轉向了德國的歷史傳統,尤其是蘭克史學。但傅斯年留學德國之時蘭克學派已經不再處于主導地位。傅在這種情況下依然選擇接受蘭克史學傳統,恰恰反映的是他“傾向于追求一種客觀、科學。嚴密的歷史”。②
在歐洲逗留七年之后,傅斯年發現世界上東方學的中心在巴黎和柏林。他立志要將東方學的中心帶回北京。使中國學術得以于西方抗衡。他的這一主張得到了一批優秀學者的響應,從而促成了史語所的創立。
1928年10月,傅斯年在《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期上發表了《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是“追求客觀的歷史研究和訓練專業的歷史學家”。③他將原始資料凸顯到史無前例的程度,并強調拓寬歷史資料范圍的必要性。用他自己的名言而說:“史學即史料學”。
20世紀中國史學的一個進步就是史料大大擴充。過去史學家眼中的史料主要是傳統的二十四史和資治通鑒。現在,史料的范圍被大大拓展。具體地說,20世紀中國史學有著四大發現:敦煌文書、居延漢簡、甲骨卜辭、明清檔案。而且20世紀的史家其眼光較之于19世紀的同行業大大進步。他們對史料的理解也完全不同。以明清檔案為例,當時溥儀小朝廷視為廢紙,將其賣到琉璃廠。而陳寅恪、陳垣等人認為這些檔案乃是無價之寶,建議史語所出錢將其買回,否則被外國人買走將是奇恥大辱。
傅斯年自己也經常強調,“追求客觀性必須建立在第一手新資料的基礎上,而不是在二手敘述的基礎之上。”④
另一方面,在他掌管的史語所中,通過給研究人員提供穩定的收入,使歷史研究成為一個全職的工作,而且必須要嚴格的遵守學術規范。同時,史語所還對史學作品的讀者進行了重新界定。“新史家只將他們的同行,而不是普通民眾,作為預設的讀者。他們也盡量使自己與道德和政治事務保持距離”。⑤但是,史語所的這一宗旨顯得與時代潮流格格不入。當時宣傳唯物史觀的左派史家們正在激烈爭辯中國的社會性質問題,而傅斯年則堅持史語所同仁不介入政治。這一機構的學術風格在當時是“相當嚴謹節制的”。⑥
三
傅斯年雖然是學者,卻不像陳寅恪、王國維那樣完全是個學院派。他的一生都在政治與學術之間游走。傅斯年在回國之初是站在廣州國民政府一邊的。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建立,他也表示擁護,但是他似乎也別無其他選擇。當1931年中原大戰爆發時,他感覺極度失望而鉆入與現代社會不生任何瓜葛的象牙塔中以求逃避和解脫。
當時的時代環境讓知識人逃無可逃、避無可避。民族危機使得傅斯年寢食不安。他認為,國民黨是唯一有希望的領導者。“雖有一個最好的政府,中國未必不亡;若根本沒有政府,必成亡種之亡”。⑦因此,他寧愿生活在獨裁統治之下,也不愿意看到中國被日本占領。
在擁護國民政府的同時,傅斯年對中共一直持有一種敵視的態度。他一生都認為“中共是蘇聯宰制中國的工具”。⑧用他自己的話說:“你們共產黨人要殺我很容易,要我瞧得起你,則萬萬做不到。”⑨不過,無論他站在哪一方,都避免不了知識分子地位一落千丈,在政治中被邊緣化的地位。正如王汎森指出的:“無論是否從政,知識分子都是政治世界中最無根基的群體。他們大部分都既不容與國民黨也不容與共產黨這兩個集團性黨派。他們幾乎沒有空間來發展他們的權力基礎,故他們在現代中國的政治地位與中國傳統一起瓦解”。⑩
四
傅斯年的晚年,基本拋卻了長期堅持的實證主義,而回歸到孟子的傳統。因為思想潮流總在變化,到了他的晚年,實證主義早已經有些過時了。同時,他開始對孟子的思想進行重新評估,早年對孟子的敵視態度基本消失了。他在臺灣大學設立“孟子心得獎”并要求所以大一新生讀《孟子》。他希望用孟子的精神來培養和塑造青年人的價值觀。
他在對之前學術生涯的反思過程中,也逐漸看到絕對的客觀性是根本不存在的。更加有意義的事,傅對傳統與現代的關系問題也有著新的理解。他認為五四時期全盤西化的口號是根本行不通的。他自己總結到:“傳統是不死的,所以也并抹殺不了”。
傅斯年是五四青年中身體狀況最早衰退的之一。由于他患有遺傳性高血壓,在1941年差點一命嗚呼。來到臺灣之后,又由于擔任臺灣大學校長,面對繁重的行政事務,對他的健康造成了巨大的損害。1950年11月20日,傅斯年猝死與高血壓。在他去世前一年,傅寫過一個卷軸:“歸骨于田橫之島”。其自我期許竟然一語成讖!
結語
作者王汎森利用臺灣史語所珍藏的“傅斯年檔案”以及公開發行的《傅斯年全集》等多種史料為我們展現了傅斯年一生的思想軌跡。通讀本書,我們可以看到,傅斯年一生都在政治和學術之間徘徊。而且不論是政治還是學術,傅斯年似乎都不算成功。他在抗戰時期連續七年擔任國民參政會的參政員。在國民參政會里,他大力彈劾國民黨的兩位高官孔祥熙和宋子文。但是,他更像是一個古代的諫官,只抨擊腐敗的政治人物而不涉及當時的政治體制。正如王汎森所指出的,在當時那個混亂無序而且學術資源極度匱乏的社會中,“一位學術領袖與政府的個人關系是獲得其事業所需資金的唯一方式”。簡單來說,傅斯年的參與政治其實是一種策略選擇。這種策略選擇也必然影響了傅本人在學術領域的成就。
傅斯年的最大貢獻主要是在20世紀20年代組織了歷史語言研究所和多次重大的學術活動。史語所的同仁在他的庇護之下得以較為順利的開展學術研究。傅斯年是當時學術圈子里出了名的“霸才”,在他領導的史語所里,除了對陳寅恪等少數學者表示寬容之外,對其他學人一概嚴格管理。他主張歷史研究不與現實政治掛鉤,在當時雖然格格不入。當時,以今日的后見之明來看,卻為現代中國學術保留了一塊難得的凈土。
通過對傅斯年的個案研究,可以對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人生軌跡和思想脈絡有一個基本的認知。作為后科舉時代的知識人,傅斯年沒有去走從政的路子,但是卻對國家命運和現實政治不能忘懷。他和胡適類似,對政治保持著一種不感興趣的興趣”。在思想上,他受到“五四”的影響甚大,可是最終還是回歸到中國傳統。
傅斯年是那一代知識人的縮影,他們雖然接受了西方現代的學術訓練,但是在安身立命處依然還是一個傳統的中國人。
[注釋]
① 王汎森:《傅斯年:中國近代歷史與政治中的個體生命》,上海:三聯書店,第1頁。
② 王汎森:《傅斯年:中國近代歷史與政治中的個體生命》,上海:三聯書店,第69頁。
③ 王汎森:《傅斯年:中國近代歷史與政治中的個體生命》,上海:三聯書店,第85頁。
④ 王汎森:《傅斯年:中國近代歷史與政治中的個體生命》,上海:三聯書店,第89頁。
⑤ 王汎森:《傅斯年:中國近代歷史與政治中的個體生命》,上海:三聯書店,第91頁。
⑥ 王汎森:《傅斯年:中國近代歷史與政治中的個體生命》,上海:三聯書店,第92頁。
⑦ 耿云志、歐陽哲生編:《傅斯年全集》第3卷,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612頁。
⑧ 王汎森:《傅斯年:中國近代歷史與政治中的個體生命》,上海:三聯書店,第179頁。
⑨ 耿云志、歐陽哲生編:《傅斯年全集》第3卷,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073頁。
⑩ 王汎森:《傅斯年:中國近代歷史與政治中的個體生命》,上海:三聯書店,第92頁。第181頁。
王汎森:《傅斯年:中國近代歷史與政治中的個體生命》,上海:三聯書店,第220頁。
耿云志、歐陽哲生編:《傅斯年全集》第3卷,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121頁。
王汎森:《傅斯年:中國近代歷史與政治中的個體生命》,上海:三聯書店,第234頁。
(作者單位: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