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鬼”記

王子

1

夜晚的放牛溝村很靜，靜得連狗都懶得叫一聲。

正是三伏天，幾乎家家都敞開窗戶，為了能讓穿堂風進來，門也不關。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大概也就是這個樣子。瘋跑了一天的孩子，勞累了一天的大人，此時全都進入了夢鄉。偶爾傳來幾聲孩子的哭聲，或是呼嚕聲，越發顯得村子的寧靜。

有一天，這種寧靜突然被打破了。

那天半夜時分，幾乎所有的村民都聽到一陣陣的尖叫聲，那叫聲時而斷斷續續，嗚嗚咽咽，時而急促尖利，像是狼嚎，聽著讓人毛骨悚然。

畢曉亮的爺爺是最先聽到尖叫聲的，因為他當時還沒有睡，正坐在外屋抽著煙。畢曉亮早就睡著了，身上只穿著短褲，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肚皮一起一伏的。

畢曉亮的父母前些年去城里打工，除了春節，父母很少回家，祖孫倆相依為命。

畢曉亮的爺爺感到很蹊蹺。

“曉亮爺爺，你聽見了吧？是誰叫得怪嚇人的？”老丑的奶奶說。

“我聽著好像北面那片樹林里傳出來的。”畢曉亮的爺爺說，“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傷心的事，或者是過不去的坎兒。”

李菊花的父親光著上身，只穿一條花格子大褲衩，趿拉著拖鞋來到街上，他罵罵咧咧地叫道：“大半夜的哭啥喪，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畢曉亮是被尿憋醒的。他聽到外面的嘈雜聲，來到門外，見爺爺和村民們正在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畢曉亮覺得大人們真是多事，誰愿意哭就哭，誰愿意叫就叫唄，與你們有一毛錢關系嗎？然后他迷迷瞪瞪地回到屋里，躺在炕上不一會兒就又睡著了。

畢曉亮做了個夢，房間的屋頂突然壓下來，幾乎快壓到自己的臉，屋頂上有兩只巨大的眼睛正逼視著自己。畢曉亮驚恐萬分，呼吸困難，想叫又叫不出，感覺自己快要憋死了……

“醒醒，曉亮醒醒，做噩夢了……”

爺爺搖醒了畢曉亮。

2

接連兩天夜晚，村民們都能聽見瘆人的嚎叫聲。

村民們感到無法忍受，李菊花的父親就帶著十幾個人，打著手電，拿著鐮刀、棍棒四處搜尋起來。畢曉亮和老丑、三扁頭也跟在人群中，雖然是半夜，但他們都很興奮。

村子一下熱鬧起來，那些狗有些不知所措，莫名其妙地跟著叫起來。可大家把整個村子都搜了一遍，包括村北那片樹林，什么也沒找到。后來幾天，嚎叫聲消失了。可就在大家以為是虛驚一場，松了口氣的時候，嚎叫聲又在半夜出現了。

大家都說，村里鬧鬼了。

這天剛下完雨，畢曉亮和老丑帶著地籠到銀龍溪抓魚。地籠是尼龍網和竹子做的，展開有三米長，竹篾做的倒戧須，外圓大內圓小，魚進去就無法出來。由于剛下完雨，溪水漲了，魚也比平時多，第一籠就弄上幾十條一指多長的柳根魚和老頭魚。

老丑的爸爸在城里打工，為了討要拖欠的工資，被人打斷了腿。后來有一天，老丑的媽媽離家出走，再也沒回來。

就在兩個人重新把地籠下到水里時，畢曉亮一抬頭，猛然發現有個人影閃進一座破房子里。那是一座廢棄的房子，平時很少有人進去。

畢曉亮悄悄對老丑說：“那邊有個人，咱倆過去看看。”

兩個人躡手躡腳地來到破房子近前，窗戶的玻璃已經破碎，房門也搖搖欲墜。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屋子里的地上鋪了稻草，上面有破舊的行李，還有食物的包裝袋和空礦泉水瓶，卻沒有人。

畢曉亮感到很納悶，剛才明明看見有人進入屋子，怎么就不見了呢？想起這幾天村里鬧鬼的事，畢曉亮覺得渾身一冷。也就是在這時，畢曉亮看到了一雙眼睛！那雙眼睛里隱藏著驚恐和憤怒，和幾天前看到的那雙眼睛一模一樣。

那時還沒有放暑假，畢曉亮放學回來，發現一輛汽車側翻在村旁的公路邊，地下是散落的水果箱，黃澄澄的橘子滾得到處都是。十幾個村民，大人孩子都有，正在搶那些橘子，而且不斷有人從村里跑過來，拿著柳條筐和水桶，加入到搶橘子的人群。

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和一個十幾歲的男孩，極力阻擋著人群，一老一少兩個人就像瘋了一樣，東擋一下，西撲一下，苦苦哀求，大聲勸阻。但往往是這邊剛剛奪下一箱橘子，那邊又被搶走一箱。

男人大叫著：“別再搶啦，一萬斤啊，你們行行好吧……”

那個男孩一邊搶奪著橘子，一邊大罵著：“強盜，壞人！”

橘子很快被搶劫一空，地上到處是被踩爛的橘子，一片狼藉。

男人和孩子無助地站在那兒，看著漸漸散去的村民，流下了眼淚。

畢曉亮就是在那時看到男孩那雙眼睛的，無奈、驚恐，更多的是憤怒。

3

畢曉亮和老丑小心翼翼地走進屋內，躲在墻角的男孩怒視著他們。

“我認識你，你就是那天被搶了橘子的人。”畢曉亮說。

男孩恨恨地說：“你們村沒好人，都是強盜！”

“我們可以做朋友嗎？”畢曉亮說。

“我不想和壞人做朋友。”

畢曉亮急了：“我沒有搶你家的橘子，我不是壞人，我敢對天發誓。”

老丑說：“我也是好人，我在班上還被評為三好學生呢，不信你問畢曉亮。至于我爸拿的那些橘子，我可以讓他賠你錢。”

畢曉亮和老丑的真誠打動了男孩，他把手伸過去，三只手在一起握了一下。

男孩叫高小虎。高小虎的爸爸原來一直給別人開貨車，靠賣力氣掙錢養家糊口。攢了幾年錢后，高小虎的爸爸就買了一輛二手貨車，想自己跑運輸。那天運的一萬斤橘子是爸爸攬到的第一筆生意，沒想到車翻了，橘子也被搶劫一空。幸好爺倆都沒受傷，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爺倆像經歷了一場噩夢。

“你在這兒干什么？為什么不回家？”畢曉亮問。

“我想要回那些橘子，不能讓他們白吃。”

老丑說：“那些橘子早就吃光了，那天派出所的警察到村里挨家搜，連橘子皮都沒搜到。”

高小虎恨恨地說：“要不回來橘子，我也不讓他們好過。”

畢曉亮突然想起半夜的哭聲，和村民們傳得沸沸揚揚的鬧鬼的事，他覺得肯定與高小虎有關。他說：“我們倆可以幫你，不騙你的。”

老丑說：“我回家就管我爸要橘子錢。”

回家的路上，畢曉亮無意中發現路旁的樹林中停著一輛汽車，車牌上的數字很熟悉，和那天側翻在路邊的汽車一模一樣。

4

這天夜里，凄厲的嚎叫聲再次響起，李菊花的爸爸帶著十幾個人去捉鬼。

外面的嘈雜聲驚醒了畢曉亮，他一下就想到了高小虎。他急忙穿上衣服往外跑，爺爺以為他是去看熱鬧，就喊他不要去，但畢曉亮很快就跑出了院子。

畢曉亮來到老丑家的后窗，把正在睡覺的老丑叫起來，然后兩個人避開搜索的人群，向那座破房子跑去。

兩個人氣喘吁吁地跑到破房子近前，發現房頂上有一個模糊的身影，尖利的叫聲就是那個黑影發出來的。

老丑疑惑地說：“好像是那個高小虎。”

畢曉亮沖房頂上的黑影喊道：“快跑吧，有人來抓你啦！”

那個黑影從房頂上消失了。

李菊花的爸爸帶著眾人隨后趕到，他們發現了那條破舊的被褥和吃剩下的食品，斷定這里住過人，或者說每晚攪得大家心神不定的嚎叫聲，就是住在這里的人發出的。李菊花的爸爸要燒掉那條被褥，畢曉亮急忙制止道：“那是我的被子，是我弄魚時在這兒休息的。”

老丑幫腔說：“是畢曉亮的，我可以證明。”

“我也可以證明。”李菊花從人群中擠出來。

“你來干什么？”李菊花的爸爸呵斥著李菊花，然后半信半疑地看看畢曉亮和老丑，罵罵咧咧地帶著大家走了。

終于有一天，李菊花的爸爸帶著眾人把正在嚎叫的“鬼”堵在了破房子里。

但不是鬼，是高小虎，還有他的爸爸。

“半夜三更的不睡覺，你們嚎叫啥？你們擾亂村里的治安，我是村治保主任，我有權管你們。”李菊花的爸爸說。

高小虎臉紅脖子粗地質問道：“我們擾亂治安？我們一萬斤橘子被你們搶了，是誰擾亂治安？你這個治保主任又干啥去啦？你問我們為什么嚎叫，我們心里憋屈、難過，叫出來痛快。”說著，他又“嗷”地大叫一聲，李菊花的爸爸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大家一下安靜下來。在場的人那天幾乎都參與了搶橘子，或者吃過搶來的橘子。面對眼前這個孩子，他們感到羞愧，無地自容。

有些人就悄悄離開了。

畢曉亮把高小虎拉到一邊，悄悄說：

“我有一個辦法，保證能把錢要回來。”

5

高小虎身前掛著一塊牌子，手里拿著一個鐵盆和一根木棍，從村東頭開始，每家門前敲幾下，然后再到下一家門前敲幾下。牌子是畢曉亮的爺爺做的，上面“還我橘子錢”五個字是畢曉亮寫的。那個鐵盆是爺倆的洗菜盆，不銹鋼的，敲起來沒有鑼好聽，但也吸引了好多孩子跟在后面看熱鬧。

畢曉亮和老丑，還有李菊花，都跟在后面，他們拿著黃瓜、西紅柿，還有水，為高小虎提供后勤保障。

李菊花是第一個把錢送到村支書家的。

開始李菊花的爸爸不同意拿錢。那天李菊花和她爸爸都沒去搶橘子，但住在隔壁的二叔給送來一盆橘子。李菊花非常固執地說：“咱們雖然沒有搶橘子，但咱們吃了搶來的橘子，就得賠人家的錢。再說，您是村治保主任，帶著大家抓鬼那么熱心，賠人家橘子錢也應該帶頭。”

李菊花的爸爸覺得女兒說得也有道理，橘子每斤多少錢知道了，但一洗臉盆橘子多少斤無法計算。

李菊花說：“橘子和西紅柿的重量差不多，摘一洗臉盆西紅柿稱一下不就知道了。”

老丑管爸爸要橘子錢費了一番周折。

老丑說：“同學們要是知道您也參與了搶橘子，我以后哪還有臉上學？”

這句話刺痛了爸爸，爸爸嘆了口氣說：“其實我們都是好人。”

畢曉亮把他出的這個主意告訴爺爺，爺爺居然很贊同。

爺爺說：“這個主意好，應該羞辱羞辱他們，讓他們知道什么是害臊，講良心的，也許就會把錢拿出來。光天化日搶人家的東西，和過去的土匪有什么區別？”

畢曉亮又和爺爺去找村支書，爺爺語重心長地說：“這件事要是處理不好，以后指不定出什么事吶。現在敢搶橘子，有一天就敢搶銀行，就敢殺人放火。”

村支書說：“這件事確實很嚴重，咱放牛溝村從來沒發生過這樣的事，真是丟盡了祖宗的臉。”

畢曉亮說：“以后人家會說我們是強盜村。”

村支書說：“我一會兒就在村廣播告訴大家，搶橘子是犯法的。既然事情已經發生，就要敢于承擔責任，賠人家錢。”

畢曉亮忽然眼睛一亮，對村支書說：“能不能讓高小虎在廣播上說說他的事兒，爭取大家的同情。”

“人小鬼大。”村支書在畢曉亮的頭上彈了一下說，“就按你說的辦。”

不一會兒，村里的大喇叭就傳出高小虎的聲音……

6

陸續有人把錢送到村支書家。

后來發生的一件事，讓所有參與搶橘子的人都拿出了錢。

那天畢曉亮和老丑幾個人在用地籠捕魚，正在銀龍溪上游玩水的幾個七八歲孩子突然大喊救命，有人掉水里了。畢曉亮他們扔下手里的漁具，撒腿就往上游跑。幾乎是在同時，一個人跳進水里，他奮力游向落水的孩子。由于溪水很急，那個人幾次接近孩子，又被水沖走，就在孩子沉下去的時候，那個人一下抓住了孩子……

高小虎的爸爸救了那個孩子。

村民們感到很羞愧，尤其是被救孩子的父母，抱著高小虎的爸爸淚流不止。

在村委會，高小虎的爸爸把那些面額不等的錢點了一下，然后把一疊錢放在桌子上，他說：“這128元錢是多出來的，我不能要，謝謝大家了。”

村支書愧疚地說：“說‘謝字是在打我們的臉，這錢本來就是你的呀……”

爺爺說：“其實我們還欠你們爺倆一個道歉，我來替大家說一聲：對不起……”

晚上，畢曉亮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突然問爺爺：“爺爺，您說真的有鬼嗎？”

爺爺說：“這世上哪有什么鬼，如果有，也是在人心里。做了虧心事，心里就有鬼，就怕半夜鬼來敲門。”

放牛溝村的夜晚，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