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平
廣州地區水網密布,養鴨是十分重要的副業。漢墓中考古出土有大量的陶鴨模型,文獻資料記載了唐代養鴨即已形成較大的規模。至明清時期,廣州地區的養鴨業因地制宜,與稻田控制害蟲相結合,形成了以船載鴨、流動養殖的方式,并成立了鴨埠,對養鴨船和鴨民進行管理。近年,一些描繪廣州地區船舶的清代外銷畫被外國收藏機構公布,養鴨船是其中重要的一種。國內的博物館也不斷有收藏相關的藏品,為考證養鴨船的形制、規模等方面提供了新的史料,可補中文文獻記載不足之缺。陳忠烈先生很早就注意到外銷畫中所描繪的養鴨船,發表《外銷畫中話“鴨船”》一文,介紹了英國維多利亞阿伯特博物院所藏一幅外銷畫“鴨船”,以及解讀明代中期葡萄牙人圣多明我會神父加斯帕·達·克路士所撰的《中國志》中關于鴨船的記載,并認為之所以養鴨船的出現于明中葉,與廣東農村養殖業的商業化和城市商品經濟繁榮有關。陳忠烈先生還在《明清廣東養鴨業略說》一文中對養鴨船所反映的防治害蟲、鴨蛋孵化等農業技術相關問題進行了考述,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1]吳建新的《珠江三角洲沙田史若干考察》亦提到沙田養鴨治蟲的歷史;張波等人在其關于廣東地區稻田養鴨的研究中亦提到 “鴨埠”形成;沈曉昆等人的《養鴨治蟲史再考》統計了明代、清代的以養鴨治理害蟲的記載,并把鴨埠的出現推測到宋代;周晴把鴨船養鴨作為珠江三角洲稻田雅漾的一種重要方式。[2]前面列舉諸位學者的研究多從農業技術方面進行考述,但有關養鴨船的形制、規模、延續時間等問題,還有深化探討的必要。筆者試綜合中外文獻記載,對相關問題進行考證。
近年,不少博物館對其外銷畫藏品進行刊印和對外公布,為養鴨船相關問題的考證提供了更多的材料。筆者所見主題為養鴨船的外銷畫主要有:
(1)英國維多利亞阿伯特博物院所藏1800-1820年繪制的紙本水彩畫鴨船,右下角中文書寫“鴨船”二字。該畫精美,畫面疏朗,僅繪黑色鴨七只;船多載竹籠,以作鴨舍。[3]程美寶推斷這批船舶畫為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作品,可能為東印度公司雇傭本地畫匠繪制或畫匠為迎合歐洲顧客的口味繪制的貨品。[4]
(2)大英圖書館藏有紙本水粉畫養鴨船兩幅。第一幅背面寫有中文“鴨艇”二字,原目錄上并有英文說明“鴨船,一只用于繁殖和養鴨子的船”,畫面尺寸為橫53.6厘米、縱41.6厘米。第二幅無中文,但其形制和前畫類似。該批畫作是1810年左右英國東印度公司雇人專門繪制的。[5]
(3)廣州博物館藏通草水彩畫兩幅,均以養鴨船為主題。其一為通草水彩畫冊頁中的一幅(見圖1),該冊頁原有船舶畫12幅,現存11幅,鴨船為其中之一。養鴨船停泊于江邊,群鴨游于水中,船舷兩側及尾部掛竹編的碩大鴨籠。船的桅桿很小,為竹制,未掛帆,桅桿頂掛蒲扇一把,估計為測試風向所用。遠處的運貨船為西瓜扁,有高高的桅桿、寬大的風帆,尾舵亦大。西瓜扁明顯比養鴨船結實。其二為單張圖,疑為冊頁上散落的(見圖2)。養鴨船的形制同前一幅極為類似。旁邊繪有一艘小船,船上有兩人,一人搖櫓,一人垂釣。
(4)十三行博物館所藏通草水彩畫鴨船一幅。畫中養鴨船正停泊于岸邊,多只黃鴨和白鴨在水中暢游,或在江濱稻田覓食。[6]
(5)東莞博物館展出有通草水彩畫鴨船一幅。
(6)在一些文物商店、拍賣行的拍品中,也可見到一些有關養鴨船的通草水彩畫。如廣州市文物總店藏有一幅繪制養鴨船通草水彩畫。
這些清代中后期為數不少的外銷畫表明,養鴨船作為廣州地區常見的船舶,在十八九世紀來華的外國人眼中,已成為具有代表性的中國風物。一些外銷畫中書寫中文“鴨艇”或“鴨船”,此稱呼由當時廣州通俗話而來。根據外銷畫的描繪,可以發現養鴨船的幾個特點:(1)養鴨船的材質和工藝相對載貨船和客船要求低,沒有大型的桅桿,不掛風帆,因其航行距離不遠,多在小河道航行,采用人力更加靈活。(2)為了多載鴨子,以藤編或竹編的鴨籠占據了船舶主要的空間,鴨籠還可以超出船舷伸到外面。(3)飼養規模大,每船飼養的鴨數量多。這種養鴨船的具體規模及放養模式還可以在外國人游記和廣東地方志等文獻中得以參考。
明嘉靖年間,葡萄牙圣多明我會修士加斯帕·達·克路士(Gaspar da Cruz)于1556年嘉靖三十五年冬到達廣州傳教,并在此生活數年,1569年(隆慶三年)返回葡萄牙。其述著《中國志》于1570年2月20日刊行。他這樣描述養鴨船:
他們有用藤莖編成的和船一般長的籠子,養著兩三千只鴨,按船的大小或多些少些。有的船屬于貴人,船上有他們的仆役,仆役喂鴨的方式有如下述。天大亮后,他們給鴨子一點浸泡過的米吃,但不讓鴨子吃飽,喂過后,他們打開一扇朝著河的門,那里有一道用藤搭的橋。鴨子前進時簡直是奇觀,因數量太多,在進出的時刻一只翻滾到另一只身上。鴨子在稻田里一直吃到晚上,管船的人從稻田主人那接受一筆錢,作為鴨子到田里吃食的報酬,因為鴨子清理稻田,吃掉長在稻田里的雜草。到晚上,他們用一面小鼓把鴨子喚回,盡管各種船聚集一處,鴨子卻都根據鼓聲知道自己的船并返回船里。[7]
克路士對廣州地區養鴨船的規模、飼養模式、稻田放養均進行了描述,一艘養鴨船可載鴨兩三千只,天亮后放養到稻田里吃雜草,直到天黑才喚回船上,并向稻田主人收取費用。后文克路士還向中國人了解到孵化鴨子的技術,即夏天用糞、冬天用火焙的方式孵化大量鴨蛋。這是養鴨船能放養兩三千只鴨子的重要技術因素,因為根據鴨子的習性,大小相同的鴨子才能在一群放養。1838年(道光十八年),來廣州的英國人唐寧亦在其游記中寫道:“鴨船應該被看成是中國最特別的新奇東西之一,……中國人給鴨子創造了最好的居住條件。……太陽出來后,船兩邊很大的翼板就被放下來,一頭伸到岸上,一頭伸向水面。……時間到了 ,養鴨人會吹一下口哨,鴨子就自覺回到了溫暖舒適的鴨圈。所有鴨子都上來后,翼板就用一個很長的竹制杠桿支撐到水平的位置,然后再做好一切安全措施準備過夜。”
外國人對養鴨船的描述,在廣東的地方文獻中也可印證。清同治十年(1871)修《番禺縣志》云:“飼鴨者編竹為排,橫架船面,容鴨五六百,曰‘鴨排’,秋獲后春耕前,放鴨田間食蟛蜞及遺稻,輸租于田曰‘鴨埠田’,得鴨食蟛蜞,田乃無害禾者。”[8]宣統年間修《番禺縣續志》云:“蓄鴨民以船棲鴨,謂之鴨排,一排容鴨三千二百。每鴨一千,三人司(飼)之。每晨驅之上岸,使自覓食。迨秋深鴨肥,載至省城賣之,或留以生卵,或腌為臘鴨。本邑畜牧之業,以此為最大。”[9]
綜合中外文獻,可知廣州地區的養鴨船規模大,每船可養鴨兩三千只,小一些的鴨排也可養五六百只;飼養方式則上岸放養至稻田吃蟲(蟛蜞為主)和雜草,秋冬稻谷收獲后吃遺稻。這種規模很大,且能惠及稻谷蟲害防治的養殖方式,在廣州地區乃至中國的養鴨歷史上都是一個偉大的創舉。
廣州地區養鴨歷史久遠,大量的考古發現和文獻表明,最晚至西漢時期,養鴨就已經是廣州地區重要的副業,是重要肉食來源。考古發現廣州漢代墓葬中,出土了大量的陶鴨模型,證明這一時期養鴨在廣州地區十分普遍。以大元崗東麓發現的西漢后期墓為例,“前堂器物分列兩側,右邊有井、灶、壺、罐、鼎等二十余件,左邊置倉、囷、灶和雞、鴨、牛等禽獸,全為陶器。”[10]統計20世紀90年代廣州番禺地區所發掘34座東漢時期磚室墓的陪葬動物俑中,有陶鴨20件,其數量是最多的。[11]2009年廣州黃埔大田山發現的東漢墓中,M1出土4件陶鴨,M4出土2件陶鴨。[12]從眾多考古材料可以看出,漢代廣州地區的養鴨分布廣泛,今越秀、海珠、番禺、黃埔等區的漢代墓葬均出土陶鴨,充分說明漢代的廣州人視鴨為重要家禽。而且,這種隨葬動物俑因地制宜的特點與廣州的地理環境是密不可分的。“原始社會后期,中原地區形成了“六畜”的觀念,六畜為馬、牛、羊、雞、狗、豬。對比中原地區漢墓出土的動物俑,廣州地區的漢墓出土的動物俑極少見馬俑,卻多了大量的鴨與鵝。結合廣州漢墓中出土的陶水田、陶船,我們有理由認為這自然與廣州地區河流眾多有關。”[13]
唐宋時期,廣州地區養鴨的情況屢見于唐宋人筆記小說中的記載,如《太平廣記》記載:“陳懷卿,嶺南人也。養鴨百余頭,后于鴨欄中除糞,糞中有光爛然,試以盆水沙汰之,得金十兩。乃覘所食處,于舍后山足下土中有麩金,消得數千斤,時人莫知。卿遂巨富,仕至梧州刺史。”[14]此條為輯錄自張鷟的《朝野僉載》。張鷟為中唐武則天時期人,則該事跡的時代應為唐代中前期。《太平廣記》還記載:“唐何澤者,容州人也,嘗攝廣州四會縣令。性豪橫,唯以飲啖為事,尤嗜鵝鴨。鄉胥里正,恒令供納,常豢養鵝鴨千萬頭,日加烹殺。”[15]因縣令喜歡吃鵝鴨,鄉里的里正竟然可以養成千上萬頭以供應,足見其養鴨規模之大。
至明代,廣州地區的養鴨已達到很大的規模,并產生了以船載鴨養殖的方式,鴨子成為廣州地區的重要肉食來源。明嘉靖時期,葡萄牙人克路士的《中國志》記載:“此城(廣州城)的長官命令詢問每天消耗的食物量,由此發現僅僅豬就要消耗五六千頭,鴨一萬或一萬一千只”,“沿河有許多這類的船(按:養鴨船),所以各地都充分供應鴨肉。”[16]萬歷末年,每只鴨子的價格僅六七文,和一斤豬肉的價格相同,“予生萬歷四十六年(1618)……時丁升平,……斤肉、只鴨六七文,斗鹽三文。”[17]廣州地區鴨肉的大量供應,與養鴨船的出現和大規模養殖是分不開的。正如屈大均所說:“故天下之鴨,惟廣南為盛,以有蟛蜞能食鴨也”。那么養鴨船是何時開始出現的呢?
中國文獻一般不直接記錄養鴨船的情況,而是記錄養鴨船停泊之地——鴨埠較多。目前大多史料記載鴨埠在明代初年,即洪武、永樂年間就已出現。相關的材料有如下幾條:其一,明代嘉靖年間佛山人霍韜《渭厓文集》所記載洪武、永樂、宣德年間實行“鴨埠之制”。[18]其二,明末清初屈大均著《廣東新語》所記載的“鴨阜(埠)起于洪武、永樂間,其圖具在”。其三,清道光年間阮元修《廣東通志》中記載:“洪武、永樂、宣德年間,養鴨有埠,有主體統畫一,民蒙鴨利無蟛蜞害焉”。[19]
沈曉昆認為:“鴨阜=鴨步=鴨埠”,[20]并提出鴨埠始于宋朝,其理由在于宋代詩人楊萬里(1127—1206)的詩中有鴨埠的線索,楊萬里詩卷十八“南海集”中有兩首詩提到鴨步。 一首是“泊鴨步”、緊接著的一首是“明發鴨步”。[21]用地名來推測鴨埠的出現有一定的可能性,但是因“鴨步”和“鴨埠”是否能等同還有一定的疑問,故鴨埠始于宋朝之說尚缺乏明確的證據。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廣東·廣州府·三水縣”條云:“北六里有鴨埠水,亦合流北江”,“縣北四十里有鴨埠水驛”。[22]“鴨埠水”之得名,應與本地養鴨有關。鴨埠的出現意味著養鴨船達到一定的規模,因此,在沒有新的確切證據出現之前,我們目前可以確定養鴨船的出現時間最晚應在明朝初年。
明清時期廣州地區出現養鴨船,并進行規模化養殖,是勞動人民因地制宜發展起來的先進養殖技術。養鴨船流動放養既可以治理稻田蟲害、清除雜草,又節省了鴨食、降低了成本。養鴨船的大量存在,是廣州地區在明清時期鴨肉價格長期保持在低水平的重要因素,充分反映了勞動人民的生產智慧。
為了規范養鴨船的合理放養,人們在河灣等地建立鴨埠,供養鴨船停泊,并以大戶有恒產者充當埠主,承擔管理鴨民、繳納賦稅、賠償鴨食稻穗的損失等職責,有效解決了養鴨船放養區域沖突,鴨民與中稻者的矛盾等社會問題。這種自發形成的管理模式得到明清官府的認可,長期在珠江三角洲地區實行,一直延續到民國時期。明嘉靖年間廣州知府曹仲玉建議恢復成化年開始取消的鴨埠之制,選擇有恒產者擔任埠主,原因是“謂其有恒產斯有恒心也”、“非有恒產之民,頑民不可統馭也”。其管理思想源于鴨埠取締前后的實踐,霍稻、屈大均等本土文人都給予正面的評價。可見,明清時期廣州地區養鴨船的大量存在,不僅是養殖技術上的重要發展,也是基層社會治理結構上的調整與自我完善。
注釋:
[1] 陳忠烈:《外銷畫中話“鴨船”》。載《廣東社會科學》2003年第4期,第59頁;陳忠烈:《明清廣東養鴨業略說》,載倪根金主編《物史與農史新探》。臺北:萬人出版社,第506-512頁,2005。
[2] 參見:吳建新:《珠江三角洲沙田史若干考察》,《農業考古》1987年第1期。張波、丘俊超、羅垮睜等:《從“稻田放鴨”到“稻田養鴨”:明清時期“稻田養鴨”技術與特點——以廣東地區為中心》,載《農業考古》,2015年第1期。沈曉昆等:《養鴨治蟲史新考》,《農業考古》2008年第1期;《養鴨治蟲史再考》,《農業考古》 2011年第1期。周晴:《珠江三角洲地區的傳統養鴨技術研究》,載《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
[3][4]英國維多利亞阿伯特博物院、廣州市文化局等編《18-19世紀羊城風物——英國維多利亞阿伯特博物院藏廣州外銷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08、44頁,2003。
[5]王次澄、宋寶鈺等編:《大英圖書館特藏中國外銷畫精華》(第陸冊),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第178、232頁,2011。
[6]廣州市荔灣區藝術檔案館、十三行博物館編:《王恒馮杰伉儷捐贈通草畫》。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第253頁2015。
[7][16]克路士著、何高濟譯:《中國志》(Tractado),收錄于《南明紀行》。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第143-144、130頁,2000。
[8] 李福泰等修:同治十年《番禺縣志》卷7。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第58頁。
[9] 梁鼎芬等修:《番禺縣續志》卷12。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第287頁。
[10]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廣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廣州市博物館編:《廣州漢墓》,北京:文物出版社,第263頁,1981。
[11]廣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廣州市番禺區文管會辦公室編:《番禺漢墓》。北京:科學出版社,第306-314頁,2006。
[12]廣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廣州黃埔大田山東漢墓》。載《廣州文博》(捌),北京:文物出版社,2015。執筆者為鄺桂榮。
[13]宋平:《廣州漢墓出土的動物俑與漢代農業——以動物養殖為中心的考察》,載程存潔、倪根金主編《博物館、文化遺產與教育:“新挑戰 新啟示:嶺南博物館與教育”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中國農業出版社,2013。
[14][15][宋]李昉:《太平廣記》卷495“雜錄三”,北京:中華書局,第4062頁。卷133,第948頁。
[17]陳舜系撰,李龍潛校點:《亂離見聞錄》卷上,第3頁。載《明清廣東稀見筆記七種》,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
[18][明]霍韜著:《渭崖文集》卷十“兩廣記事”。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第2318頁。
[19]阮元:《廣東通志》。道光二年(1822)刻本卷331“雜錄一”。
[20]沈曉昆等:《養鴨治蟲史新考》,《農業考古》 2008年第1期。
[21]沈曉昆等:《養鴨治蟲史再考》,《農業考古》 2011年第1期。
[22]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101“廣東·廣州府·三水縣”條。北京:中華書局,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