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敬
想來沒人相信,我們人可都是父親從他身上搓下來的一疙瘩垢痂。
但我不管別人信與不信,總之我是相信的,相信我的生命,最初時就是父親從他身上搓下來的一小疙瘩垢痂。這是因為,我聽到父親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拉扯我們兄弟姐妹,不出幾身汗是不成的。
這也就是說,養活一個人是不容易的,而更進一步,養成一個人就更不容易了。
所有的不容易,最具體的表現都在“拉”和“扯”兩個字上。幼時生活在鄉村,總聽做了父母的人,論說起來,無不痛徹心扉,或是心花怒放,說他或她,養兒育女的感受和體會,都不免要用上“拉扯”這兩個字。
連拉帶扯,我們回頭來想,的確都是父母既用了勁,又用了心,拉扯長大的。我不知道別人是何印象,在我初時聽我父母說起拉扯這兩個字時,心情是不愉快的,覺得我的成長,表現得難道是那么被動嗎?沒有父親的拉,沒有母親的扯,我就不成長,不進步似的。記得自己聽多了父母說這兩個字,慢慢地從不愉快,還過渡到了反感。因為反感,本可以自己自覺地來做一件事,卻故意耍賴,甚至抵抗,非得父母拉扯著,如不然,便一步不前,一步不進。
我們兄弟姐妹七人,我排行老小,看著父親因為拉扯我們成長,要吃要喝要讀書,把他自己拉扯得疲憊不堪,早早扔下我們去了;而我母親,則以她農村婦女單薄的力量,繼續拉扯著我們兄弟姐妹,成家立業,她把自己也拉扯得尋找我父親去了。
從此我再聽不見父母言說“拉扯”這兩個字了。
開始聽不見,倒也耳根清凈,十分受用,時間長了,再也不聞父母嘴里的“拉扯”,而自己卻又不自覺地繼承了父母的這句話,把“拉扯”說給自己的子女時,突然地覺悟過來,“拉扯”二字,幾乎可與父母二字等量齊觀,父和母只是一個習慣性的稱呼,而拉與扯,則外化成了勞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勞動,受累操心,不付出身體的勞動不行,不付出心的勞動更不行。
往往是,使出的心勁,眼睛看不見,而發出的力,常常比身體的勞動大得多。
這么來想問題,覺悟當初聽到父母說“拉扯”,而我死皮賴臉故意要父母“拉扯”,可是一種撒嬌?
真的不能排除有此心理,就如我與朋友閑扯,朋友說起了他父母生前給他做的吃貨,不外乎面條、稀飯、蒸饃、鍋盔,再加鹽、醋、咸菜什么的,都沒有他如今入口的食物豐富質優、稀罕少見,各種各樣的海鮮,各種各樣的山貨,有姓有名的大廚,有姓有名的高檔酒樓,朋友想吃不想吃,隔三差五的,都要自己請人,他人請他的吃喝一場。而他卻幾次見到我,說起自己的胃口,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說來就是父親“拉扯”他時,做給他的家常便飯好。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就在昨晚,我們吃罷飯后散步,他又說起了父母做的飯,而我不合時宜地問了他一句。
我問朋友:你是吃不上父母做的飯了?
朋友在夜里睜大眼睛看我。
我向朋友承認:我也吃不上父母做的飯了。
人就是這么不可救藥。我向朋友承認我們共同面對的事實后,老實而不客氣地還給朋友說,在我吃得上父母做的飯時,我從未覺得父母做的飯有多么特別、多么的香,甚至好多次,在父母詢問我想吃什么飯時,還開口戧了父母,說父母能做什么?面條稀飯、稀飯面皮,蒸饃鍋盔,鍋盔蒸饃,鹽醋咸菜,咸菜鹽醋……我對父母的質問,把父母會說得手足無措,抱愧難當。我不能確定朋友是否和我一樣,也那么不知好歹地戧過父母,但在我坦白了我的過往后,朋友也老實說他臉紅了,他像我一樣,也那么戧過父母。
父母給我和朋友在舌尖上的記憶,大大地改變了我們的心情,對自己父母的味道,只有享受不到時,才覺得珍貴難忘。
“拉扯”也會是一樣,父母把我們“拉扯”大了,不能用力用心地“拉扯”我們了,我們才懷念父母“拉扯”的日子,是多么幸??鞓?,哪怕因為父母“拉扯”我們,給我們以責備,給我們以懲罰,也特別地留戀和不舍。
我想念父母的“拉扯”,被父母“拉扯”大了,娶了妻、生了子,也以父親的姿態“拉扯”自己子女了,我更感到了“拉扯”的不易,不僅要用上全身的力,更要用上全身的心,非如此,不足以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
母親也一樣,似乎在“拉扯”子女成長的過程中,比父親用的力、用的心,還要竭盡全力,無微不至。
父母“拉扯”子女,子女成人了呢?
角色在變換,子女也要負責“拉扯”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