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梅


讀詩,總是需要某種尺度,以辨識/闡述一首分行作品,是否具有詩的元素,而可稱之為詩,或純只是散文散句,借分行之列,魚目混珠假冒為詩;或以跳躍語意,斷裂詞匯,通過晦澀風格,敷衍詩義的玄奧,以致令人炫惑于詩藝的展現,而莫知其乃詩或非詩。因此,常聽到有人詢問,何謂是詩?
何謂是詩?似乎是存之于新詩伊始的謎語。如五四時期胡適所強調的,新詩必須“明白如話”,也提及“需用具體而避抽象”的寫法與“音節自然”功效,以呈現出詩的韻味來。由此可以窺見,胡適在提倡新詩之時,已經注意到了新詩的形成,脫離不了“語言”、“意象”和“節奏”的詩意空間展現。雖然,他在這方面的論述,是置放在提倡白話文的基礎上開展出來的一套初淺作詩理念,但大致上,新詩的創發,卻一直以來離不開這三大元素組成。不論后來聞一多和新月詩派所倡導和實踐的“新格律詩”,或新格律詩倡導者們試圖回復古典詩歌那份因語言蘊藉、精煉和含蓄所獲得的獨特美感,以反撥胡適“明白如話”的語言表現,并突出了音樂性和語言構成的詩意表現,都是在這面向上為新詩尋求一個詩質的提升。
即使后來一些詩人對新格律的修正,強調語言和諧自然下,音律內化的節奏感,更能撼動人心,而非形成外在格套式音節所能比擬。如王獨清的作詩公式法:“(情/力)+(音/色)=詩”,以此闡明詩人內在性向和情感認知所形成的音律和語言是難以割分,不論以口語為中心,或言文一致,詩人的精神氣質和情感向度,還是往往決定了其詩中語言音色的表現。易言之,新詩自是無法回到古典詩那樣以格律作為體系的形式呈顯,而只能在自由體中,以詩人的情感和生命氣度,形成詩歌語言的內在節奏,并由此組構出詩的詩性空間來。
同樣的,新詩語言的追求,從“話怎么說便怎么寫”,到徐志摩等詩人“語言歐化”的變化,或文白的交雜淬練,口語化寫作的呼求等等,都是詩歌言說的種種試探;在此,新詩語言的遷更,幾乎可以視為新詩史重要的進程。然而綜觀所得,新詩每遇到進入淺白外露的表現時,就會被要求含蓄蘊藉,可是一旦過于含蓄而深至艱澀難懂時,則又會要求改成淺顯明朗,而在這方面,詩語言往往是被要求改造的首要元素,由此,可以窺探出其間詩歌語言更遞角力的演繹,是如何的政治性。而口語的當下(鮮活)性和書面語的固定(典雅)化,兩相交錯,無疑征示著詩歌語言的相互對峙,以求通過藝術表現手法的加工,讓詩意能從中敞開。
但在這里卻必須面對一個提問,詩歌的節奏和語言形式,就能彰顯詩意的特質了嗎?以及一首詩有沒有詩意,是由誰來確定?或換另一句話說,詩意是否有其特有的判定標準?
在回答這個問題前,首先必須從一般定義上來看,何謂詩意?若根據《現代漢語大辭典》的解說,詩意是:“詩的內容和意境”,以及“通過詩的方式呈現,讓人產生美感的意境”。由這兩項解說,可以窺探出“詩意”是與“意境”有著密切的關系。惟“意境”之說,誠屬中國古典美學的理論,具有道家意識的藝術思維,強調情景相融,意象渾然的瞬間之感。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所提出的“意與境渾”說,即強調物我和諧統一,主客泯化的狀態,由此而成其為“無我之境”論。這樣的“意境”美學,還是要歸入虛靜之心,才能展現出來。就像蘇軾在《送參寥師》一詩所云的:“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在此,物各其性,使得萬物都能納入自然之中而成為自然,這樣才能達到“意無窮”的境界。當然,就某方面而言,這樣的詩境,對古人來說,實是一種寫詩的理想。
然而,自有新詩以來,“意境”很少會被涉及,畢竟現代的傳意,不若古典的情境,生活狀態,也不似古代那般具有可以常與自然融合無間的文化空間,或神思靈動,即可進入事事無礙,萬物自得的生命世界。新詩,尤其現代詩,在當下的現代語言里,需要去面對一個全新的景觀、生活經驗和存在情景。故自有其歷史和時代語境,不論思維、感覺和表達方式,全然與古代迥異,因此“意境”在現代詩里,早已被轉化成為“現代意象”的呈現,如三十年代施蟄存在《現代》所陳述的,指出現代詩是一種“現代人在現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現代情緒,用現代詞藻排列成的現代詩形”,故它的詩意獲得,不是來自于外在的形式,而是“現代意象/精神”背后,所含蘊的現代意識之深層結構。最好的例子,其實可見于五十年代末,那群被放逐于臺灣島上外省詩人群里,如洛夫的詩作:
我確是那株被鋸斷的苦梨
在年輪上,你仍可聽清楚那風聲、蟬聲
(洛夫《石室之死亡》)
那被強加鋸斷和隔離的苦梨(以梨之諧音喻指離),呈現了禁錮歲月中的傷痛、苦悶和孤絕,不論肉體或精神的流放,都表現出了詩人存在處境的一份頓挫。詩中的意象,不論是苦梨、年輪、風聲或蟬聲,都蘊涵了歷史記憶和創傷的悲痛,此一情緒,無疑形成了一種獨特的詩性空間。而這樣的詩,只有被置于那個特殊時代,才能凸顯出其之意義和感染力來。
同樣的,商禽以散文形式所呈現的詩作《長頸鹿》,即透過人物心理扭曲和變形的存在狀態,展示了生命在禁錮中無可逃避和逃脫的悲涼處境:“那個年輕的獄卒發覺囚犯們每次體格檢查時身長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后,他報告典獄長說:“長官,窗子太高了!”而他得到的回答卻是:“不,他們瞻望歲月”//仁慈的青年獄卒,不識歲月的容顏,不知歲月的籍貫,不明歲月的行蹤;乃夜夜往動物園中,到長頸鹿欄下,去逡尋,去守候”在此,“監獄”、“動物園”隱喻了國家,“長頸鹿”和“獄卒”成了國家體制下所壓抑和互相折磨的人,加上歲月所鏈結的容顏、籍貫和行蹤等等意象,在超寫實手法的處理中,展示了此詩在意/境表現上的獨特性。是以,在這一代詩人的創作里,詩意的呈現,不再是重復那份飽滿自足,或寧靜致遠的自得之境,反而是形成一種顛覆、斷裂、陌異化,以及對生命真相揭顯的可能。
所以在現代詩里,詩人能更自由的選擇詩意的開展,并因應著各自不同的時代和語境,以各種技藝和修辭手法,去展現詩作中詩意的想象和生成。例如,對強調文字簡潔和情感含蓄的意象派而言,意象的本體,乃屬詩意的蘊發,其之情感和內容思維的形象化,具有一定的吸引力。像龐德的名作《地鐵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