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雯
作為一名曾經的刑警,張暄與這個時代可謂是“肉身相搏”。在一個戰爭消失的年代,警察就站在善與惡交鋒最為激烈的旋渦里,須時時直面人性碰撞中產生的風暴,厘清其中被隱藏的褶皺。這大約是為什么,當我們翻開張暄的《獨自看守》時,頓覺一個我們身處其中卻不大看得清楚模樣的時代撲面而來。從這個意義上說,前警察張暄攜帶著豐沛的生活經驗和閱歷,充當了一個時代的報信人。
所謂報信人,意味著他將書寫一個時代隱而不彰的內幕。刑警的工作經驗構成了這部小說的底色,它向我們拉開了一個行業的大幕,讓我們得以更為清晰地看到警察這一行業特殊的質地。經由他的指引,我們得以知道,原來刑警的工作包里竟然裝著曲別針、大頭針,而曲別針和大頭針是如何發揮作用的,經由他細致入微到甚至令人毛骨悚然的描述,我們才得以清楚其關節所在。再比如,在各式各樣的小說和電視劇上,我們以為自己都清楚了所謂的問筆錄是怎么一回事。張暄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告訴我們,“問筆錄是一個苦差事。所有干公安的人,熬的第一步就是哪天能夠不問筆錄?!焙我匀绱四??張暄向我們解釋了其中的關節——“因為整個筆錄,必須從頭至尾形成一個有著時間先后順序和邏輯因果關系的材料,所有有用的細節,必須渾然地嵌入情節的行進來擴充,每一句想好了才能問,每一句問清楚了才能記,一環扣一環,根本不可能東一榔頭西一棒槌。通常是,一個主問的人,先從頭至尾把需要了解的所有情況問一遍,完全清楚后,才交給記錄的人,按照剛才掌握的情況進行構思并再次一問一答形成這份材料?!薄耙环葜鞑牧?,特別是犯罪嫌疑人的主材料,有時要用三四個小時或者更長的時間才能完工。一個問一個記,根本不可能弄成。”張暄就像一個細致的導游,殷勤地引領我們進入行業內幕,讓我們得以知道一個真正的刑警的生活是什么樣子的。這么說,似乎有將《獨自看守》行業小說化的意思,但是,不同于其他行業,刑警有其特殊性,它構成了我們認識社會、認識時代的裝置。這一裝置就像放大鏡一樣,人性的美和丑被放大,得到充分呈現。尤其特別的是,張暄似乎并沒有格外在意鋪陳案件的來龍去脈,相反,很多時候,警察和我們一樣,面對的是無解的人世,留下的是一個個謎團。在《不了了之》中,孫永安為什么要對鄭莉莉下手,是案件突破的關鍵, 也是讓古況以及跟隨古況的讀者們關心的問題。張暄不試圖以自己的推測回答這類問題,相反,案件就這么突然開始,又這么不了了之了。他有意規避了這一類“警察故事”所特有的跌宕起伏與傳奇,并不以此作為故事的推動力,這大約是因為,活生生的人的幽深的心靈,才是他表現的重點。
從這個意義上說,《獨自看守》是一部心理小說,是一名新警察對于警察這一職業與我們時代的各種病癥觀察與思考。小說中的主人公古況,是一名新警察。在一個堅硬的體制中,他是一個異質性的元素。盡管他也參與到種種事件中去,然而,就其內心而言,他始終是一個旁觀者,一個局外人。他在不斷地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進行反省。于是,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顆極其柔軟、敏感、善良的心靈和一種堅硬的,甚至丑陋的秩序的碰撞,以及在碰撞過程中產生的不適感。從根本上說,這樣一種異質性的因素,不是需要切割的對象,相反彌足珍貴,是值得好好保護、珍惜的部分。正是在這一過程中,我們對于人性的認識也在不斷深化。以《獨自看守》為例。一開始,古況對馮明輝這一犯罪嫌疑人,是充滿了同情的。特別是,由于視角有限,他無法獲知馮明輝被作為犯罪嫌疑人的全部證據,當他看到馮明輝被粗暴對待的時候,他內心充滿了對于一個人的深深同情。然而,恰恰是在他獨自看守的漫長的夜晚,他對人的觀點慢慢發生了變化。這一部分張暄寫得極其精彩。兩個人的對話里充滿了心理上的較量,言辭、行動、感受等等,一個原本處于弱勢的犯罪嫌疑人,事實上擊碎了一個新警察對于人性的單向度認識,甚至讓其在心理上陷入了極端緊張,一觸即發的狀況。這是一個十分有意味的現象。一個年輕人,特別是一個有著人文情懷的年輕人,在剛剛進入社會的時候,可能對于社會的整體狀況,對于人有一種玫瑰色的想象。當這樣一種玫瑰色的想象同刑警這一堅硬的職業發生關聯時,變化發生了。這種變化,甚至很難用好或者不好來形容,但我們的的確確看到,許許多多的古況們改變了刑警對于人的一種粗暴對待方式,而他們自身,也逐漸被職業所教育。在這個過程中,古況也獲得了成長。他從單純的對人性善的想象中變得更為復雜。變化本身,構成了我們今天的現實。
《獨自看守》真正想要討論的,是刑訊逼供這樣一種現象如何在一個時代里滋生,成為為了破案不得不達成的手段與普遍共識。以及,它又是如何消失的。刑訊逼供的消失,既有時代的因素,同時也應當包含著我們關于人的認識。當警察們開始把罪犯還原到人的立場中時,刑訊逼供這一類事情必然會慢慢退出我們的生活。我想,張暄寫下這樣一本書,大約是為了記錄下這樣一個離我們并不太遠但是已經快被我們遺忘了的時代。我們是如此的健忘,一個時代仿佛突然消失,成為遙遠的記憶,但是,倘若我們不記錄下來,那么消失的時代也非常有可能迅速卷土重來。這也是文學的價值和意義所在吧。
內容即形式。同他的主人公古況一樣,張暄始終將人放在第一位。當警察故事的寫作者們普遍追求故事的時候,張暄始終將他的目光牢牢對準人。他在尋求,一個人,一個處于社會秩序中的個人,如何在職業關系中不斷校正對于世界的理解。當然,一個人的優長也將成為他的限度。由于張暄一直將目光的焦點對準人,他甚至來不及看到這個人與他周邊世界的關系,也或許是受了卡佛等極簡主義小說家的影響,在張暄小說中的個人,還是一個孤零零的個人,尚需要進入到更廣闊的世界中,與這個世界中所有的物和所有的他人,發生更深層次的關聯。當古況們所處的世界豐富起來,流動起來,色彩斑斕起來,那么,我們對于古況的認識和理解,會更加豐富與復雜。
(作者:中國作家協會創研部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