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慶祥
剛剛聽到朋友們對張暄的詳細介紹,才知道他是一個寫作體量很大的作家。但是很遺憾,因為時間關系,我沒有讀到他其他的作品。所以我對他的感受和判斷都基于目前讀到的《獨自看守》這一本書。總體來說我覺得這是一部很不錯的作品,整個閱讀的體驗也很愉快。
具體來說呢,我覺得這部小說非常有意思的地方之一就在于,我們很容易因為張暄的職業身份,有一個先入為主的觀念,會想到這可能是一個公安題材的帶有類型色彩的小說。剛開始的時候我確實有這種先入之見,但是我在讀完這個作品的時候發現并非如此。這三個作品,《獨自看守》 《不了了之》 《構陷》其實寫的是三個懸案,每一個案件都是沒有完成的。比如說《獨自看守》,那個馮明輝到底有沒有殺人?不知道,這是非常有意思的。比如說《不了了之》里面那個孫永安他為什么要殺他的女朋友?我們僅僅知道他的女朋友以前是一個歌女,是一個小姐。這是一個核心的線索,但是這個線索后來就沒有了。還有就是《構陷》里面那個耿發生是吧?他最后是怎么死的,也沒有答案。我覺得這并不是說張暄他不知道怎么把這個故事講下去,而是故意中斷了小說本身可能的故事演進,這是一種強行的中斷,也是一種高度的自主性的中斷。我覺得這是張暄最有決斷或者最有作家意識的地方。這種中斷其實讓整個小說形成了一種隔離和懸浮。就案件本身來說是懸案,但是就小說或者就文學來說這是一種懸浮的狀態,正是這個狀態讓張暄的作品超越了通俗故事或類型文學而進入到一個比較高級的,一個真正的文學的狀態。
這種懸浮的美學,會讓我想到卡夫卡的小說。卡氏小說的一個重要主題是:塵世的馬拉著一輛非塵世的車。就是說他的小說里面有特別日常性的一面,但是這種日常性卻折射著人類普遍的精神性問題。從張暄的小說里我們可以看到這種類似的主題表達。一方面有非常塵世的樸素的日常經驗,同時又調動非塵世非日常的經驗,在這兩者之角力中呈現出小說的張力和彈性。從這個角度看,《不了了之》和《構陷》在這個較量的過程中稍微松弛了一點,《獨自看守》則是一個非常緊湊的、有彈性的一個作品。古況作為一個新警察的日常經驗和基本人性與作為殺人犯的馮明輝的經驗和人性之間實際上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對峙過程。這是這部作品精彩的地方之一。另外一處很值得關注的描寫是用刷子和曲別針“折磨”犯人。通過精微計算把刑罰轉變成一種快樂。我覺得這也是很有審美意味的地方,但是很可惜張暄把這個細節描寫放過去了,如果這個地方進行更細致的或者更有拓展性的處理,那么這個小說可闡釋的空間將會進一步的擴大。
從讀到的這幾篇作品來看,故事性并不是很強,也不像是在《啄木鳥》或者《故事會》上發表的一些作品。而且我覺得這也不是張暄應該追求的東西。當代寫作有一個很要命的問題,就是作者們往往喜歡追求一種起承轉合的故事,高級的作品當然會有故事,但是它一定會超越故事。福斯特當年就非常反感對故事的單一性追求,在《小說面面觀》里面,他說只有沒有精神追求的野蠻人才會喜歡故事。野蠻人因為害怕睡覺的時候被野獸吃掉,所以需要特別驚心動魄的故事刺激他。真正好的文學它不是這樣子,它一定是要超越這個故事的層面,有一種疏離。《獨自看守》里的古況并不是一個特別合時宜的人,這個人物是一個有著強烈疏離感的人物,是警察里面的一個異類。這個人物我覺得作者應該好好地打磨,因為他已經構成了系列小說的核心人物,如果把他寫好了,就可以構成當代文學人物畫廊里面一個重要的角色。
更有意思的是,在小說中古況他一直在觀察這個案件,他不是非常自動的成為這個案件里面的一部分,他是在觀察和反思。同時敘述者又在觀察古況的言行。也就是說古況在觀察這個案件,敘事者又在觀察古況的言行,然后還有一個最高的命運性的東西又在看這一切。寫案件,寫這種刑偵小說真是很容易寫出命運感的東西,因為它里面有很多人生的大起大落,人性極端的善與惡,這種命運感可以呈現得更好。這種多重的觀察視角使得小說的層次感更豐富了。
我們會想到,張暄的這些作品同時也是有很強的現實指向的。在1998年前刑訊逼供是一個常見的事情。所以作品里面描寫的刑訊逼供,它同時指向現實和歷史。但是我覺得作品不是簡單的對現實的一個回應,而是要從本體或者從美學的意義上來思考刑訊這樣一種裝置,這樣一個現代的裝置,它對我們的生活理念,對我們的道德,對我們的人性,對我們的秩序造成了什么樣的影響,這個我覺得特別重要,我覺得這應該成為小說處理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主題。警察是秩序天然的維護者,是秩序的一部分,并且用強力和強權的方式來對現代秩序進行一個維護。但同時也容易因為這種維護走到這種秩序的反面,我覺得這里面有一個特別有意思的現代的矛盾。我們知道現代社會是一個越來越強調秩序、強調規則、強調契約、強調法律的這樣一個社會,其目的是為了讓大家生活得更好,但是我們后來會發現這些東西被構建起來以后,它有時候不是讓我們生活得更好,而是讓我們生活得更壞。托馬斯·曼在《魔山》里有一個特別有意思的感慨,他說原來我們時代最隱秘的規則不是愛,他說我們這個時代最隱秘的規則是恐怖啊,是人性的黑暗的恐怖。這些作品里面的每一個警察都是抱著一個尋求公平正義的心去查案子,但是最后他們都造成了意料不到的后果,這些后果不在他們的控制范圍之內。馮明輝為什么殺人?還有耿發生在牢里怎么就死了?一切好像都是很偶然,不知道為什么。這是小說曖昧的地方。曖昧的地方是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是人無法控制的地方,是人的限度,而這個限度就是小說最需要著力的地方。
人類因為太聰明了,太有創造力了,萬物之靈,所以最后人類要承擔因為這種創造力,因為這種聰明而遭受的厄運。如果張暄能夠站在這個高度來處理他的作品,那么可能會為我們整個當代寫作提供更重要的意義。基于此,我對張暄未來的寫作充滿期待。
(作者: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