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芳坤
剛才大家多少對張暄的小說創作提出了更高的期待,但是我想:對《獨自看守》類的作品到底可否一路拔高?首先,我想從前幾天的東歐之行談起,深入奧斯維辛參觀,心情是沉重的,但是和斤斤計較的幾個波蘭人交往過后,就發現可以甩下包袱離開波蘭了。這是一個什么問題呢?奧斯維辛,作為一個文學題材多重的源頭。例如:《安妮日記》是一種表達方式,戴錦華曾經評價王安憶的作品是一冊中國的《安妮日記》。斯皮爾伯格的《辛德勒的名單》是另一種我們熟悉的表達方式。而我的波蘭之旅的經歷更類似于阿倫特的《極權主義的起源》式的表達,阿倫特立足于人道主義而反思,提出“平庸之惡”的概念。那么,《獨自看守》中的古況是奧斯維辛中的安妮嘛?一個純潔的新警察觀察刑罰亦如安妮在幽閉中望向納粹惡行。張暄的思路又是阿倫特式的嘛?阿倫特指出道德崩潰時代“惡”的平庸性,而正是庸眾成為極權的起源。我們從福柯意義的“刑罰”的觀念,或者從國民性批評的角度對其作品意義提出質疑或希望,是否過于著急了。因此我可能更為認同張暄對人物的塑造展現了脫下警服的警察和穿上警服的年輕人。
其實,對張暄的創作,我提三點不算拔高的意見。第一,張暄小說中世俗的展現。這種世俗不是平庸的世俗,是很“正常”的世俗,而這個正常的世俗不是安妮·弗蘭澤更不是阿倫特的那種世俗,是“小惡小困”,沒有苦大仇深。這種“小惡小困”可貴之處在于它有煙火氣息,因為在大奸大惡之外,還有無法言明善惡的人性,在史詩性的書寫和家國情懷之外,還有普通生活的日復一日。在《獨自看守》中,看守犯人的神圣被描繪為了一件“麻煩事”。馮明輝因在審訊室跳樓骨折而不得不轉移到醫院,古況被稀里糊涂“推”上了押送車,為此而受到了孫山崗的嘲笑。這種“嘲笑”的意味包含在年輕警察面對額外工作時的無法推拒,輕松意味著個體生活與職業操守間艱難而復雜的對弈。早先發表在《山西文學》的中篇小說《中元流水》也是我比較看重的作品,通過知識分子“返鄉”視角開啟,卻在拉家常中呈現了農村生活的日常倫理:“兄友弟不恭”、雞零狗碎的小疙瘩。
第二,張暄的小說中沒有作者的“凝神的觀照”,所以也就沒有知識分子的抒情腔。張暄的小說有讓世俗之“俗”直接呈現的力度。《不了了之》與《構陷》中的薛天,小氣、平凡、市井,卻是刑警大隊的中隊長,而后又升遷為派出所所長。在他抓住細節破案的同時,也是摳門與愛人鬧別扭的世俗之人。這種呈現是將薛天作為一個生動的“人”而對待,神圣職業的背后更多的是警察作為一個“人”,在社會與生活中所扮演角色的平衡。作者不放過生活中的任何蛛絲馬跡:“憤懣,沮喪,還有那么一絲后悔。真他媽的不應該打剛才那個電話!”這是古況在拍結婚照而突然接到任務之后的真實反應。對人物神圣化賦意、對精神救贖主題的執著,乃至對歷史巖層不斷考掘,這反而是我們在目前中國小說中經常談論到的話題,如此反觀一部作品中是否有我們會心的日常對話,有城市生活所攜帶的當下質素?張暄的警察系列小說開啟了我們討論“落地還俗”的思考。
第三,張暄的敘事中采用“層層倒追”的視角,這使得小說的插敘顯得比較多。多以回憶形式展開的插敘時常會打亂順序進展,打破純線性敘事的閱讀快感。《獨自看守》中這類例證并不難找:孫山崗打算擅離職守,為解釋這一行為的合理性插入了一段孫山崗初進中隊時值班的經歷。”這天晚上“到”幾年前,這寥寥數字在文本內部拉開一道時間的鴻溝,暫時打斷了小說的順序發展。更明顯的一處在于對犯罪事件的交代。一般而言,先有案件發生再有偵查審訊,這是在順序發展的慣性邏輯下做出的預設。《獨自看守》在敘事上并未完全按照順序推進,對于馮明輝涉嫌的入室搶劫殺人案件,在古況試圖獨自審訊時才首次提及,讀者才第一次了解到馮明輝被逮捕的原因何在。這樣的插敘是古況審訊思路的突破口,也是小說順序發展的短暫性截斷點。張暄的小說有些地方為了介紹那些讀者不為熟知的內容,甚至采用了括號和說明式的語句:在《獨自看守》的開篇,古況在看到孫山崗的工作包時的一系列心理活動,或解釋用途或回憶事件,括號中補充說明式的語言加大了向讀者傳遞的信息量,只是有時當小說語言想要交代得太多時,有可能會失掉那份“意猶未盡”的精準,反而成為了非小說語言。
張暄筆下的故事可讀性非常強,細致的觀察、 “層層倒追”的視角也更多的是在闡釋世俗細節,或許與他多年從事警察這項職業不無關系。這種對于普通生活的細致展現是“世俗”中的煙火氣息的直觀呈現,更是脫下警服的警察與穿上警服的年輕人的作為俗世中人而存在的煙火氣息。有時我也在思考,張暄為什么不調動自己幽默的方言書寫來展現人性的“小惡小困”?這樣也許會更好。
(作者:山西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