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翰
人們一想到杜甫,眼前就會浮現一個干瘦的小老頭,滿臉褶子,溝壑縱橫,旁邊是一匹同樣枯瘦的小毛驢。杜甫在中年之后,染上風濕、糖尿病、肺炎等慢性疾病,身材干瘦,頭童齒豁,兩眼昏瞀,面相格外顯老。杜詩似也老氣橫秋。
杜甫最擅寫秋,以致春天在他的筆下,有時也寫得像秋。如《春望》,意味便有若《秋興》;《江南逢李龜年》,寫春暮猶似遲秋,滿幅蒼涼,意興闌珊。這不免令人遐想,如果沒有秋天,沒有深秋的風急天高,渚清沙白;沒有萬狀蒼茫,無邊蕭瑟,還會有沉郁蒼茫的杜詩么?可以說,是秋天,成就了一代詩圣。據筆者初步統計,杜詩題面上關涉秋的,就不下60首,如果算上內容實際寫秋,或與秋相關的,可能在200首上下。老杜的不少名篇,像《秋興》八首,《詠懷古跡》部分篇章,《登高》《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等,都因為三秋之助,而傳頌千古。
秋天最能打動老杜,他喜歡在秋天里寫詩,尤其喜歡在深秋,就著重陽前后的菊花、濁酒、落葉來寫詩。這也不奇怪,很多詩人也都喜歡重陽。早在先秦,人們就有在重九“大飧帝,嘗犧牲”的習俗;至遲在西漢,“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已衍成流俗。黃花美酒當高秋,既悲概,又爽朗,很容易就捕獲了古往今來的無數詩人。于是,重陽理所當然地成為古代的詩歌節。唐詩中,以重陽為主題的名篇,比比皆是。那么,老杜的重陽,特殊在哪里呢?比較之下,不難發現,老杜重陽詩的特色在其干戈之痛,社稷之憂;在其多病之苦,垂暮之悲;在其對人情世味的透骨體驗。既有如水之秋涼,更有解不開的郁結,化不了的艱難苦痛。此其深廣沉博,動人心魄,難與并能者。
搜檢杜集,重陽詩約十四五首,大多寫于安史亂起之后,詩人年齡也在不惑開外。重陽已屆秋深,木落天涼,一年眼看過去大半,加上詩人年近半百,因此,詩中對時光流逝,年衰體弱,尤其敏感。“季秋時欲半,九日意兼悲”(《九日曲江》),“伊昔黃花酒,如今白發翁。追歡筋力異,望遠歲時同”(《九日登梓州城》),“苦遭白發不相放,羞見黃花無數新”(《九日》),“重陽獨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臺”(《九日五首·其一》),“即今蓬鬢改,但愧菊花開”(《九日五首·其二》),“舊采黃花勝,新梳白發微”(《九日諸人集于林》)……重陽于詩人的第一感受,便是韶光流逝,半生蹉跎。蕭疏白發對黃花,成為最經典的意象,映照著詩人的潦倒和落魄;而詩中屢云“羞”“愧”,沉重如鉛,飽含著人間失意者的無盡辛酸、苦澀。
安史亂起,狼煙遍地,多少家庭因之離散,多少人走上顛沛流離的逃亡路,老杜一家也不例外。他的重陽詩,又因此背負著苦難的大時代,交織、纏繞著節序之哀、時世之悲與身世之嘆。“世亂郁郁久為客,路難悠悠常伴人”(《九日》)“弟妹悲歌里,朝廷醉眼中”(《九日登梓州城》)“弟妹蕭條各何往,干戈衰謝兩相催”(《九日五首·其一》),“北闕心長戀,西江首獨回” (《九日五首·其二》)“系舟身萬里,伏枕淚雙痕……佳辰對群盜,愁絕更堪論”(《九日五首·其四》)本當樂享天倫的節慶,弟妹遠隔,故舊凋零,恰恰提示了萬方多難、天涯漂泊的處境。重陽的黃花濁酒不足消其憂,而登高所見,破碎的山河卻足以斷人腸。在這些詩中,悲戰伐,怨流離,思家國,憂黎庶,誠所謂“一飯未嘗忘君國”,充分展現了老杜深廣浩闊的圣哲情懷。
如果按趙次公的意見,《登高》(風急天高)也是作于重陽的話,在老杜十幾首重陽詩中,有三首堪稱千古名篇。除《登高》外,另兩首即《九日藍田崔氏莊》與《九日五首·其一》,較能代表老杜,也代表歷代重陽詩的絕高水準,不妨取來一讀。
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
羞將短發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
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
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
—九日藍田崔氏莊
這首詩的寫作時間,舊編皆謂沒賊時作,即至德元載(756)重陽。黃鶴以為在賊營不應更能遠至藍田,將該詩系于乾元元年(758)為華州司功時至藍田作。明清以來,黃說得到較多認同,現當代陳貽焮、莫礪鋒等先生亦謂該詩作于貶官華州時,陳先生稱其“哀而不傷而別饒情趣”;莫先生謂之“悲喜交集”。而筆者讀來,感受卻大不相同,以為此乃老杜極為傷心之作,寫作時間或許也值得再商榷。古人既謂詩無達詁,且容后學斗膽獻曝,以就正于方家。
蓋杜甫亂后重陽詩,一般都會涉及干戈、戰伐等信息,此詩未見。以詩意揆之,也有可能作于其困守長安的后半段,詩云“老去”,當在40歲之后,即天寶十載至十四載之間。王維在天寶中經營輞川,并與崔興宗、裴迪、盧象等往還酬唱。由王維、裴迪《與盧員外象過崔居士興宗林亭》可知,崔興宗也有莊園在附近。王維《送崔興宗》“方同菊花節,還待洛陽扉”,與崔氏訂重陽之約,足見他們此前的重陽聚會,非止一次。杜甫天寶中困守長安,與王、崔、裴等皆有來往,不排除這就是其中的某次聚會。如是,該詩就是杜甫少數安史亂前的重陽詩之一。崔氏,一云崔季重,一云崔興宗,皆王維內兄弟。崔季重天寶十二載后罷濮陽太守,隱居藍田山莊,與王維相鄰,維有《崔濮陽兄季重前山興》贈之。如為崔季重,杜詩作年可更推至天寶十二載至十四載之間。
該詩藝術價值較高,楊萬里謂之字字句句皆奇,乃至推為杜律第一。故歷來論此詩者甚夥,可參蕭滌非、廖仲安、張忠綱等主編《杜甫全集校注》之集評,茲不贅。
如果把該詩放在老杜困守長安的背景中,就會讀出另一番滋味。這是京城上層文士的重陽雅集,地點在崔氏的藍田別墅,居住在城南杜曲的老杜,忝列其中。作為一個資深京漂,年逾不惑仍沉淪草澤,赍志難申,廁身鮮衣怒馬的京城名流間,其狀便如《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所述:“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羹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居長安,欲出頭,不得不周旋于京城的交際圈,“悲辛”,可謂詩人旅食京華最鮮明的生活烙印。明乎此,讀該詩,便須留意首聯“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此為一篇立意之關鍵。方回謂“強自”“盡君”為詩句之骨、之眼,誠然。老而悲秋,是重陽帶給詩人的真切感受,但在長安的交際場,重要的不是自己的感受,也沒有人在意一個京漂的感受。盡管因秋而悲,因老而嘆,卻也只好“強自寬”。不然,又能怎樣呢?詩人在聚會中,是助興的角色,理應屈己以就人,顧及朋友們的興致。“強自寬”乃為了“盡君歡”,二者互文,寫出詩人勉力支撐,在人前拼盡全副精神的情狀,也寫盡了旅食京華的苦澀和艱難。眼淚壓進肺腑,笑容擠上枯顏,老杜笨拙地扮演著他的社會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