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依霖
曹佳曾是一家莆田系醫院的護士。所有莆田系醫院的亂象,這家醫院都有。她見怪不怪,甚至如魚得水,直到有一天,她遇見了一個叫李瀟瀟的女孩……
本文為采訪所得,以第一人稱寫成。
2018年年尾的一個周六,曹佳臨時替同事頂班,匆匆趕到醫院,套上白大褂準備干活。這是一家位于四川省西部的莆田系皮膚性病專科醫院。
高三那年,因家中突遭變故,曹佳高考遭遇“滑鐵盧”,最終去了鄰市一家衛生學校讀專科護理。畢業后,受限于學歷,她在家鄉找工作四處碰壁,直到被這所莆田系醫院收留,成為一名護士。
醫院開在商業街旁邊,不僅名字很莆田系,水平更是莆田系里的翹楚。只是醫院雖水,架不住有市場。正如四川省內火鍋店密集之處,一公里內必有肛腸醫院一樣,得益于居民日益增長和豐富的娛樂生活需求,這家醫院不僅沒倒閉,竟還客似云來,成為當地娛樂產業鏈中最興盛的周邊產業……
還沒到護士站,曹佳就遠遠看見診療室門口站著一群人等叫號。隊伍里基本是熟客,個個面色冷漠,時不時朝人群另一邊看去。曹佳走近才發現,他們看的是一個十幾歲的姑娘。
那姑娘獨自坐在休息區,偶爾抬頭往診療室那邊看幾眼。當發現大家都盯著她時,她局促地低下頭去。呵,她當然不明白大家為什么看她。拒絕去綜合醫院,跑這種私人醫院來看病的,大多心照不宣:這種醫院的凳子最好別坐。而那姑娘坐得筆直且自然,顯然是第一次來,缺乏經驗。
曹佳不屑地看了那姑娘幾眼:這么小就染這些病,父母咋教的?她走進診療室幫醫生接診病人,忙得不亦樂乎。病人來了一茬又一茬,時針很快指向4點,叫號的護士大聲喊:“37號!”聽到鎖芯轉動的聲音,曹佳抬頭往門口看,37號正是被人圍觀的那位姑娘。她抿著嘴,一臉無措地看著他們。
“關上門,坐這兒吧。”醫生指了指旁邊的凳子。那姑娘關了門,應聲坐下,背挺得僵直。醫生問了些常規問題,她左右躲閃,既不想正面回答,也不敢看人,只低聲央求:“醫生,不要問這么多好不好,我就想看病。”曹佳安撫她:“放心,醫院會保護病人隱私的。”那姑娘才慢慢放下戒備。一番聊下來,曹佳得知,女孩叫李瀟瀟,剛滿17歲,在本市一所重點高中讀高二。曹佳讓她躺到檢查床上去,李瀟瀟猶豫半天,才漲紅著臉躺上去,全程緊閉著眼,胸廓劇烈起伏著。兩三分鐘后,醫生脫下手套扔進垃圾桶,示意她下來:“我給你開幾個單子,你拿單子去二樓做幾個檢查。”李瀟瀟低聲說了句“謝謝”,接過單子倉皇出了診室。
醫生一邊洗手,一邊背對著曹佳譏諷道:“嘖嘖,這姑娘看著不大,私生活是真豐富啊,她這十有八九是尖銳濕疣嘛。”尖銳濕疣是性病中最常見的病種之一,由感染HPV(人乳頭瘤病毒)低危亞型引起,與其他幾種性病常年以小廣告的形式盤踞于大街小巷里的各種電線桿上。李瀟瀟剛剛的體征,確實與尖銳濕疣高度相似。嚴格說來,尖銳濕疣沒什么顯著的臨床癥狀,主要展現形式是“開花”。以前它只開在該開的區域,后來隨著人們的花式發揮,它也逐漸開到了其他一些令人疑惑的地方,且傳染性強,復發率極高。
快到五點半時,病人走得差不多了,李瀟瀟拿著檢查報告敲門進來。曹佳接過來放到醫生桌上。李瀟瀟緊盯著醫生,眼里全是緊張和擔心。
醫生將幾張紙拿起,匆匆瞟了幾眼,正要放下,手上卻忽然一頓。曹佳當即意識到,這幾張報告單的結果很可能與他料想的有所差異。她微微偏頭,湊過去瞅了兩眼,也愣住了——確診是否“開花”,臨床上一般采用多種常見方式檢測;李瀟瀟的醋酸白試驗報告單上,明確顯示是陰性,可她的免疫學實驗報告上卻顯示HPV21型為陽性。
曹佳反應過來,李瀟瀟應該是假性濕疣。假性濕疣與“開花”除了癥狀相似之外,它與性無關,多由環境潮濕引發,沒有傳染性,對人體無害,且可自愈。而李瀟瀟又同時因免疫低下,不小心感染了HPV——感染HPV并非等同于有了“開花”。很多人并不知道,90%的女性一生中都會因為各種原因,有過至少一次的HPV感染,但基本會自行消失,并無大礙。李瀟瀟卻非常不巧,同時有了假性濕疣和HPV感染。若是不負責任的醫生只看了她的體征和免疫報告,可能就直接按“開花”處理了。
正胡亂想著,醫生的話頓時扎進曹佳耳朵里:“小妹妹,你這是尖銳濕疣,得盡快治療。”曹佳腦子里“嗡”地響了一下,臉上還是不動聲色。她很清楚,在這種醫院里,利益至上,良知難存。大多數時候,她也習以為常,畢竟醫院才是發她工資的金主。過了一會兒,她的心情漸漸轉為了平靜。
李瀟瀟將頭埋得更低,瘦削的肩膀微微顫抖,好半天才抬起全是眼淚的臉,聲音細如蚊蚋:“那醫生……我該怎么辦……”醫生安撫了她幾句,提出一個治療方案:激光灼燒+光動力,整個療程需三個月,每月各一次,激光一次三千五,光動力一次五千八,總費用得兩萬八左右,還不加藥費。
曹佳心里有點不得勁兒。只是長期在莆田系醫院耳濡目染,她對私生活混亂的病人并無好感。曹佳轉念想,就算李瀟瀟不是“開花”,但來看性病專科,難道不是因為私生活太亂?年紀輕輕這么會玩,醫生騙她點錢、讓她吃點苦頭,也無可厚非。
李瀟瀟一個勁兒直哭,說要回去想辦法湊錢。曹佳見她一雙杏眼哭得紅腫不堪,便借故將她送出醫院,低聲叮囑她,再去別的醫院復診一下,以后也別再隨便跟人發生關系了。李瀟瀟聲音沙啞道:“我沒有……”曹佳的憐憫頃刻消弭了:裝什么裝?她冷淡地將她送出去,轉身回了診室。
半個月后,李瀟瀟又來了,帶來了做一次激光電灼的三千五百塊錢。醫生開了治療單,讓曹佳領她去激光室。激光室的醫生冷臉看了眼李瀟瀟:“打疣的?”曹佳回了聲“嗯”,上前將治療單和收費單遞給她。醫生扯過藍色治療單鋪在床上,轉頭沖李瀟瀟喊:“還站那干嗎,過來脫褲子躺上去啊!”李瀟瀟緊張地用右手抓住曹佳的小臂:“護士姐姐,做這個……痛不痛啊?”曹佳有些愧疚,輕聲安撫她,讓她趕緊躺了上去。曹佳轉身離開,繞過走廊,還沒走到前臺護士站,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她抬頭一看,只覺心情更差。
眼前的中年男人叫徐偉,四十歲左右,國字臉,戴一副金絲眼鏡,頭上毛發稀疏,呈典型的“地中海”景觀。他常來醫院治療室,對自己的病因也有多個說辭,有時說是因為經常出差睡了不干凈的酒店,有時說是去大澡堂洗澡被傳染的。可事實勝于雄辯:他被診斷為梅毒一期,身上多處出現硬下疳。
那次檢查結果出來后,徐偉倒顯得淡定,還嬉笑著問一個護士,愿不愿意每月一萬塊錢被他包養。而曹佳更加厭惡他,是因為那之后的某一天,她給他扎針輸液時,徐偉跟她攀談:“要么你跟了我吧,不用再辛苦上班,我每月給你四千生活費,你看行不?”曹佳的后槽牙磨得嘎吱作響,雖然在心里直罵,表面上仍強擠出一個“謝邀”的微笑,打著哈哈敷衍過去。
此刻,徐偉正面走來,曹佳躲不開,只好扯出笑臉迎上去,打了個招呼。徐偉不死心,又想拋出“橄欖枝”,她借口有事要忙,腳底生風地溜了。
12點剛過,外賣小哥送飯來,眾人餓狼撲食般圍過去。曹佳扒了幾口飯,起身走向激光室。路過休息區時,李瀟瀟那張蒼白的臉從拐角處出現。她扶著墻,腳下虛浮,似乎每走一步都要用盡她所有力氣。曹佳快步上前,將她扶到休息區坐下。
兩人默默無言。這時,食物的香味幽幽飄來,曹佳過去拿了一盒飯,遞給李瀟瀟。李瀟瀟道了聲謝,一邊接過去,一邊往衣兜里掏,問多少錢。曹佳說她請,李瀟瀟搖搖頭,將幾個兜翻了個干凈,湊了十五塊錢,硬塞給她。飯吃到一半時,她停下筷子說:“護士姐姐,那天我沒有騙你,我確實沒有隨便跟人發生關系。我是被人下藥的……”
那是幾個月前的一個周六,李瀟瀟跟新認識的一個“哥們”,以及他的朋友一起去大排檔吃飯。自從李瀟瀟父母開始鬧離婚,她就沒了學習的心思,漸漸與校外一群愛玩的“哥們”混在一起。
后來不知怎的,她竟失去了意識。醒來時,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簡陋雜亂的房間里,全身赤裸。沒等她反應過來,一個拿著一串鑰匙的旅館前臺走了進來,身后跟著一臉震驚和暴怒的李瀟瀟母親。李母咬牙讓她穿好衣服,發瘋似的沖上來,將她一頓打罵。
到了旅館門口,李母松開她頭發,抬手扇了她一巴掌,狠狠將她踹翻在地:“你還要不要臉?才多大你干這事兒?”李瀟瀟蜷在地上直發抖:“媽,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求你別打了……”
周圍人圍過來看熱鬧。有人問怎么了,那旅館前臺把嘴一撇,說:“地上這小姑娘,才十幾歲吧,年紀輕輕出來跟人開房。這不,被她媽逮到了唄……”李母聽到這話,與對方廝打起來。周圍議論聲一片。李母愈發震怒,回身繼續踢打李瀟瀟。
“我要去報警,他們不信我也不同意,罵我平時就不學好,說我想讓他們不得安寧。后來,他們離婚了。我媽不要我,我跟了我爸,他每天不是工作就是喝酒。一個月前,我發現自己下面長了東西,百度說很可能是一種性病。我怕得要命,又不敢去大醫院,只能來這兒了……這次的治療費,是那個男的賠我的。之后的治療費,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不敢找我爸要錢,他要知道我得了這么惡心的病,大概他也會不要我了吧……”李瀟瀟絮絮地說著,仿佛曹佳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李瀟瀟還說,這段時間她一直逃課,把自己關在家里睡覺,感覺暗無天日……她撐著身體站起來:“護士姐姐,謝謝你聽我講了這么多。我要走了,之后應該也不會再來了。”
曹佳涌起一股沖動,想攔下李瀟瀟,告知她實情。可她又想,李瀟瀟沒錢了,以后也不會再來,這樣也算是歪打正著。假性濕疣跟“開花”有個顯著區別,就是一段時間里,“開花”會迅速增大,假性卻并不繼續生長。等李瀟瀟熬過這段時間,應該就會明白實情了吧。她自我安慰著,心里卻有另一個聲音在嗤笑:得了吧,你不過是擔心告訴她后被醫院發現,丟掉飯碗罷了!
“等我爸那邊有了確切消息,我立即把真相告訴李瀟瀟,如果她萬一還來的話。”曹佳暗自發誓。兩個月前,父親花了一大筆錢托人,想幫她在本市的一家三甲醫院謀個工作。眼下那邊還沒有職位空缺,辦事的人說要等。至于等到何時,對方并沒說。
所幸半個月后,曹佳得到了入職三甲醫院的準信兒。離開這家醫院那天,曹佳整個人輕松不已,恨不得立刻找到李瀟瀟。可翻看病人信息時才發現,她根本沒留下任何聯系方式。盡管心有虧欠,曹佳也并未執意守在那兒,等著李瀟瀟再次出現。
后來,曹佳順利進了三甲醫院,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漸漸淡忘了此事。直到2019年6月的一天,前同事李莉發來消息:“你還記得那個李瀟瀟不?”
“記得,怎么了?”曹佳感到隱隱不安。“哎,那小姑娘上次從我們這兒走,不是正好碰上了那個徐偉么?那禿頭男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愣是把這姑娘騙到手了。后來,他還陪那姑娘來醫院做過幾次治療,兩人牽手攬肩的,非常親密。”李莉說。
曹佳心下一緊:“李瀟瀟不知道徐偉有梅毒?”李莉回答:“我試探地問過她,她說徐偉自我介紹是醫療器械供應商,還說他答應出錢給她治病。她生怕病好不了,就答應跟他在一起了。她一個未成年小姑娘被醫院這樣坑,我真心不好受。萬一她被徐偉傳染上啥病咋辦?所以,我找了個機會,偷偷把她的真實病情和徐偉的嘴臉都告訴了她。”“那就好。她相信了嗎?之后怎么樣了?”“后來,我帶她去三甲醫院看醫生,做了全套檢查。聽到醫生說她沒病,她當時就哭了,一個勁兒地抱著我說謝謝。唉,我還挺慚愧的。”
曹佳沉默半晌,又問道:“佩服你。你就不怕被醫院知道惹事嗎?”李莉答得很痛快:“我辭職了,正找工作呢!當初我告訴她時,就已經決心離開了。還好她沒事,跟渣男分了手,也回學校去了,說要好好考大學,不然我可能一輩子良心難安吧!”
李莉的話云淡風輕,壓在曹佳心里卻猶如千斤頂。然而,她再沒有遇到過李瀟瀟。
如今,在三甲醫院工作的曹佳,時時刻刻把李瀟瀟和這件事懸在心頭,告誡著自己:必須要對得起每一個病人,對得起那份學醫的初心。
編輯/魯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