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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客

2019-11-05 08:57:12陳言
上海文學 2019年11期

陳言

當無路可走時,她首先想的是回蘇塘去。這樣的念想在腦子里無數次演練之后,終于有一天早上,她下意識地拖著行李,就上了那輛往沿海方向去的巴士。

破舊的巴士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行進像顛簸中的船。但她沒有像車上其他人那樣大呼小叫地抱怨,反而覺得巴士像小時候的搖籃一樣搖著迷迷糊糊的她。在巴士越來越遠離山尾的時候,她竟然奇怪地聞到一陣陣沁人心脾的氣味。慢慢地,似乎正是那氣味讓她變得輕了起來。也正是那氣味在黑暗與光亮之間,讓她徹底忘掉了自己的位置。她和巴士瞬間像一起擁有了翅膀,飛了起來。她幾乎忘掉自己中途換了三班車。

車子忽然緊急剎車。不知是夕照還是疲倦讓她沒能很好地回到眼下。

蘇塘到了。司機再次提醒她蘇塘到了。她有些激動地跳下了車,沒錯,這就是蘇塘。她已經聞到了海風的味道。那正是她早上上車時就提前聞到的味道。現在,她又一次歡喜地深吸了幾口氣。

鎮上沒什么變化。她急切地判斷著。但當她下車再往四周望的時候,卻發現其實她不是在鎮上。她詢問了旁邊的人,那人看了看她的穿著,又看了看她的表情,帶著慵懶的語調對她說,這就是鎮上。她有些羞愧地表示自己很久沒回來了。這次,那人多少有些鄙夷地對她說,原來是本地人,我以為是“客邊”(當地人對外省人的稱呼)。他略微停頓下,接著說,你要說的是這里原來是地瓜地、花生地……這里如今是主干道了,你看看是六車道了,而原來的鎮上才兩車道。他從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煙,點上煙的時候還上下打量了下她,接著莫名地說他女兒也在外省。他女兒估計跟她差不多大,她想,但她沒有說出來。大約是因為想到自己的女兒,他的態度好轉了不少。他笑著說,現在有能耐的人都在外省。

“我們鹽場這里對年輕人來說的確什么都干不了。”他看著她說,也許還等著她贊同的表情。

她也只能笑了笑。不然又能怎樣。再說,她心里想的是早點回家的事。她已經趕了一天的車。因為想到家就在不遠的地方,她打起了精神。而那人似乎比她顯得更為激動,他滔滔不絕地講述著自己女兒的故事。聽著聽著,她才隱約明白他女兒已經多年沒有回來了。

“我們都會不定期地收到她從網上買的衣服、鞋子。那些快遞箱子都快把房間塞滿了。老太婆竟然嫌太貴,舍不得穿都放在衣柜里。”他哈哈一笑。她這時才注意到他臉上的傷疤。他不時地拍拍腰部,他應該是一個好強的人,但顯然被病痛折騰著。為了避免無話可說的尷尬,她把臉朝向鹽場。

鹽場還是跟過去一樣。這給她帶來一種久違的溫暖。

風越來越大了,那些石頭儲存室旁的風車不斷地轉動著。她竟然奇怪地覺得風車像是鐘表一樣,而正是這些風車讓白天過去晚上來臨。歲月匆匆老去。想到這些,她難以掩飾自己的傷感。

“阿玉,阿玉……”有人喊著她,她回頭一看,沒有她認識的人。她想大約是自己太想念家了,所以會有那種錯覺。她又一次聞了聞氣味,沒錯,是海風的氣味,那氣味從前是咸澀的,如今竟然有一絲甜味。

可實際上如果不是離婚后,彩玉無路可走,她的確是不會再回到外婆家的。打記事起,彩玉就被母親丟棄在外婆家。到了十五歲的時候,彩玉才被母親帶回墩兜。母親路上一直給彩玉灌輸墩兜才是她的家。而關于她被丟棄在外婆家的事,母親卻是輕描淡寫。是怎樣的一種情況,可以把自己的親生女兒從出生后不久就丟棄在別人家長大到十五歲呢?母親才不管這些問題。在彩玉看來母親像個無心無肺的人一樣,她覺得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運行著,那么彩玉也得自然而然地接上齒輪。母親的口頭禪就是,“別人不是都照樣活得好好的”。

雖然百般反對,但在彩玉從西安回來不久,母親就給她定了現在這門親事。并且,母親還因為這門親事而激動了好長一段時間。她像高血壓患者發作時一樣漲紅著臉談及彩玉這門在她看起來撿到寶的婚事。甚至,母親透露正是由于她私下找了男方母親的妹妹,這婚事才順利過關。但在彩玉婚后,母親就基本上沒跟她有過聯系。彩玉生孩子的時候,母親沒有帶一只雞或鴨上來;彩玉上回重病住院的時候,母親也沒有打過一個電話……以至于彩玉的婆婆夾雜著嘲諷的口氣說,“阿玉啊,人家童養媳都要一年回一次家。”或者,婆婆會換一種說法,“人家童養媳的爸媽、兄弟、姐妹都會來山尾玩個把月。”

每年年底,彩玉就會患上焦慮癥,她厭倦回山尾,但她更怕從別人的眼神中讀出關于遙遠的墩兜的疑問。當彩玉在山尾看著起伏的山巒和風中搖擺的蘆葦、水稻、油麥菜、豌豆,看著滿山晾曬的地瓜、大暑天最后剝掉外殼的荔枝時,她就會不安地想著關于自己的命運。在這十幾年的時間中,彩玉生了早早和晚晚,最后和丈夫離婚。離婚當然不會比她結婚的時候更難于啟齒。只是,當她想到出去玩了一天的早早和晚晚回來后忽然不見自己的母親……她眼里噙著淚水。其實正是因為心軟,她和丈夫領完離婚證后,她還在山尾住了一段時間。她照樣把家收拾得干干凈凈。有時為了忘掉內心的痛苦,她拿著抹布把家上上下下擦拭了一番,直到心情終于平靜了下來。

彩玉有些惆悵地抱著雙臂等著摩的。已經是暮色四合的時候,彩玉總等不到摩的。停靠站的人越來越少了,由于天氣冷,路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少了。

其實彩玉完全可以打電話給舅舅。從前舅舅還是很疼她的。不過那時連表哥都還沒結婚呢。如今表哥都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前幾年表哥去山東威海批發海鮮,賺了一點錢回來蓋房子。但是蓋房子的時候,表哥的手不小心被吊車砸到,在醫院住了幾個月,回來后情緒大變。說到表哥的事,即便沉穩如舅舅也忍不住哽咽起來。這樣,彩玉又放棄了給舅舅打電話的念頭。

再說,回來就回來,沒有必要搞得大家都有些緊張。彩玉又換了一邊手拉著行李。她只帶了幾件冬天的衣服,其中有兩件還是外婆在她結婚時送給她的。但是前年外婆已病故了。回想起來,正是在外婆病故后,彩玉再也沒有回蘇塘。這樣一想,她開始有些后悔回來。

當彩玉失魂落魄地站在路口時,有個臉部被毛線帽子包裹起來的騎車女人突然叫了一聲:彩玉,是彩玉吧?彩玉回頭一看,有些懵地點點頭。對方笑了起來,她說你認不出我了,我是阿霞。彩玉一聽,原來緊繃的臉就露出了難得的笑容。阿霞摘下帽子,把車子停靠在彩玉的旁邊,樂呵呵地說,“有十幾年沒見了,比原來漂亮多了……這衣服也真是好看……有錢人就是不一樣啊。”接著又說自己現在成了農村婆,“有什么辦法呢,這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去拚命打工,嘴巴只能縫補起來。”阿霞說完自己就笑,露出小酒窩,才讓彩玉認出她少年時的樣子。

彩玉說了聲“阿霞”,竟然差點掉下淚來。好在天黑,阿霞又大大咧咧,并未察覺她瞬間的表情。阿霞把車子擺了過來,說,彩玉,要是你不怕我這車技,你就坐上來吧。這么晚了,摩的也不好叫。

這樣,彩玉就坐上了阿霞的自行車。阿霞邊騎車邊對彩玉說,真沒想到我們十幾年后還能見面,我每回都像聽故事一樣聽說你去外省了。

“那是十六七歲時候的事,我那時跟我爸媽去西安。”彩玉說完都有些感慨,這時間走得真快。她現在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

阿霞說,“我媽媽那時在你外婆家鑿海蠣,現在我在你們家做鞋子。很有意思。”“做鞋子?”彩玉并不知道外婆家有做鞋子的。“是你表嫂在家里代加工的。我每天晚上做到十點半。有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膽子好大,那么晚了,我每回都是自己騎車回去。”阿霞說得沒心沒肺,彩玉聽得有些傷感。“你丈夫呢,他該去接你才是。”彩玉說出這話連自己都沒有底氣。“男人能做什么呢,他們不去做亂七八糟的事就很好了。”阿霞還是笑,她的笑聲中有一陣陣的冷風。

終于過了閘門,但是木麻黃上面的鷓鴣叫聲讓彩玉產生了一種久違的荒涼感。彩玉拉了拉阿霞的衣服。阿霞就笑了起來,放心,有月亮呢,現在還能看到路呢。彩玉想要是自己也像阿霞那樣樂觀就好了。

路上,阿霞滔滔不絕地盤點著她們的同學,誰誰誰在哪里做了什么,誰誰誰發財了,誰誰誰竟然被列入失信的黑名單,等等。

“有人竟然想在村里搞個公墓,侵吞大家的田地,這都是些什么人啊,他們外面變著花樣賺了點錢就回來欺負我們,這都是些什么人啊,他們不配是我們村的人,更不配做我們的同學……”還是阿霞義憤填膺的聲音。

彩玉認真地聽著,腦海里卻浮現出小學門口的那塊空地,她的語文老師上了一半的課還跑去收晾曬在那里的花生,那雨下得很快,她那時覺得被雨水淋濕的語文老師倒像她的母親。后來那個語文老師去了哪里……她還記得那個喜歡打乒乓球跛腳的男同學在做完腿部手術后卻永遠不能再走路了……最后一個鏡頭是她的母親到中學那邊用編織袋把她的課本打包了挑著走,年輕時候的彩玉一直哭著……那淚水如今又掛到彩玉臉上,她小心地扭過頭去,她去看月亮,月亮跑在她們前面。

那發白的路還在延續著。彩玉心里不斷地攪動著,有時沸騰,有時冷卻。她知道這就是蘇塘,這就是她想回來的蘇塘,她要面對的蘇塘。

大約十幾分鐘后,阿霞終于把彩玉送到了外婆家。說是外婆家,其實更準確點說是舅舅家。在外婆去世后,舅舅家就把房子蓋到馬路邊。那是最靠近鹽場的一塊地,原來是鄰居家的,鄰居的兒子好賭成性欠了一屁股債,于是上門主動提出要變賣那塊地。本來說得好好的是一整塊地,那樣外婆已經想好給彩玉的兩個表哥各蓋一套房。可鄰居臨時反悔,另外一半地被鄰居弄了個養豬場。大約是被村里人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鄰居就把養豬場退還成菜園。不過,外婆并沒有看到菜園的樣子。現在,彩玉一下車就看到了那片菜園。原先外婆就是指著那片菜園說,阿玉啊,往后要是哪里過得不好,你就回來,外婆蓋房子的時候多騰一間給你。想到這,彩玉忽然覺得心臟一陣難受。可當她再往天上看的時候,那滿月的光已經沿著菜園中的兩株龍眼樹泄了下來。彩玉覺得好在自己還是回來了。只有回來,才能聞到有月亮晚上的蘇塘原來是這般的氣味。可這是她從前都不會想到的。她曾一度以為自己會一直在順義郊區做瓷磚生意,再栽種點綠色的植物,接送小孩讀書,與朋友打牌度過漫長無趣的時光,或者就在山尾培植枇杷、荔枝……誰能想到有一天她繞了一圈又回來了。

她還在發愣的時候,阿霞已經把彩玉的舅舅叫了出來。舅舅跑了過來,顯然因為沒有想到彩玉會回來而有些驚喜不已。他一邊幫彩玉拿行李一邊抱怨彩玉太客氣了,可以提前打個電話,他好騎車去接。再說家里電動車都有兩部。接著出來的是舅媽,舅媽也叫了起來,阿玉啊,我一聽聲音就知道是阿玉回來了,難怪今天還聽到屋檐上的喜鵲叫個不停。彩玉不好意思地叫了聲“舅媽”。舅媽撫著彩玉的后背,動情地說,“要是你早點回來,舅媽就殺只鴨給你吃,舅媽知道阿玉最喜歡吃鴨肉。”彩玉不好意思地用微笑表示謝意。舅媽卻沒有消停,她接著打電話給彩玉的表嫂。彩玉聽說過表嫂在珠寶城那邊上班。表哥結婚后,彩玉算是比較少見到表嫂,其實準確點說是彩玉已經很少回來。而每回回來,表嫂都在珠寶城加班。

表嫂半小時后帶著海蠣、蟶和兩斤多面條回來。不過和多年前所見的那個嘻嘻哈哈、光彩照人的表嫂比起來,眼前的這個表嫂像是另外一個人。她見到彩玉并沒有笑,而只是簡單地打了個招呼就進去做飯。因為忙著和舅媽聊天,彩玉竟然忘記原來兩個小孩子在樓上看電視。是兩個小孩子的哭泣聲,讓彩玉發現自己一時走得匆忙竟然忘記帶點零食。而每回她都是帶著零食和玩具回來的。彩玉剛要上去看。舅媽就趕緊讓彩玉先坐著,小聲地說,你表哥回來了。

果然是表哥回來了。他先是一笑,接著卻用一種疏遠的聲音對彩玉說,“這么晚才回來的?”彩玉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說,“就是想回來看看大家。”表哥點點頭,忽然又說,“要是前幾年奶奶在的時候,你肯回來……”表哥說得彩玉低下了頭。舅舅不高興了,說,“彩玉人家也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這走一步哪那么容易……”表哥看自己的父親都這樣說了,也就不再說了,拿出手機一臉嚴肅地翻看著。舅媽說,“別聽你表哥亂說……再說你外婆現在可是在過著好日子呢。”

“彩玉說說看,聽說你們在外面又是做租賃又是做瓷磚的。”舅媽邊剝洋蔥,邊等著彩玉的答案。

“外面生意不好做。”彩玉想來想去還是這句話比較合適。

等表哥上樓了,舅媽就小聲對彩玉說,“別聽你表哥胡說八道的。”然后舅媽就用手指指了指腦袋,那意思是他腦子有點問題,容易情緒化。

舅媽雖是這樣說,但是彩玉發現她還是上上下下走了好幾回。彩玉猜她是過去勸慰表哥。不知道為什么,彩玉覺得自己過來有些不合適,尤其是原來想長期住在這里的想法更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她想明天就走。如果有車的話,也許她想晚上就走。去哪里呢,能去哪里呢?她不知道,她也隱隱害怕知道去向。

孩子們下來了,他們各自手里拿著一把玩具槍,朝彩玉開槍,要求彩玉投降。本來這是孩子們天真的地方。結果,表哥迅速從孩子們手中奪去玩具槍,直接砸在地上。孩子們害怕地躲到廚房去。彩玉尷尬地勸慰表哥,“孩子都是那樣,即便是我家那兩個也是鬧得不可開交。”

“孩子都那樣。”彩玉又重復了遍。表哥并不作聲。他拿著幾雙鞋子在對比著。然后,他朝大廳走去。現在彩玉才發現自己一直坐在廚房對面的房間里。她站起來看著大廳,樣子有些陌生。表哥就解釋說,本來想賺點錢,就弄了個加工廠,如今亂糟糟的。表哥說的加工廠是家庭作坊,由于表嫂從前在鞋廠上班,那兩年鞋廠生意好,表嫂就把一些加工的業務接回來。請的工人多是村里人,其中包括彩玉的小學同學阿霞。現在業務少了,表哥也無心管理,那些縫紉車也就生銹在那里,堆積的鞋子零件也散發著一種難聞的塑膠氣味。

“做什么不好,偏要做鞋子。”表哥沒有理會,閉著眼睛靠在鞋子堆里。等他看到彩玉去摸縫紉車的時候,突然笑了起來,“你現在還會縫紉?”

彩玉并不回答他,她想親自去試下給他看。舅媽卻過來喊,“阿玉啊,孩子們快來吃飯了。”

飯熱騰騰的,在彩玉準備吃的時候,表嫂才想起忘記放鹽巴。舅媽就嘮叨了句,“我們這邊最不缺的就是鹽。你舅舅剛才特意叫人去鹽場拿了一點鹽,到時你回去的時候就可以帶走。”孩子們爭著往自己的碗里夾肉和魚。彩玉把筷子先擱下了。

舅媽接著補充說,“這里拿的鹽是沒有加碘的,聽說外面的鹽都是加碘的,天天吃加碘的鹽也不好……你要細鹽、粗鹽都有。要送人呢,只要你帶得走,都可以拿點,來趟不容易。”

舅舅笑著說,“人家現在誰會在意一點鹽呢,鹽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一小包鹽都可以吃一兩個月的。”

“話不能這樣說,本地羊吃本地草,彩玉那也是我半個女兒了,我怎么能不知道彩玉想著家里的鹽。”舅媽邊說邊給彩玉碗里夾了幾塊肉,“吃吧,都是一家人。”表嫂低著頭吃飯,才吃完一碗,她就去洗碗,然后去做鞋子。彩玉示意舅媽再叫她吃一碗。舅媽把圍裙脫下說,“她啊,鐵人一個,鐵人一個。”彩玉不知道舅媽是說表嫂的脾氣還是說她吃苦耐勞。孩子們草草吃完就去看動畫片。彩玉摸了摸他們的頭,想著自己的兩個孩子。但很快她又想起自己的丈夫,想到自己多年來的委屈。她努力忘掉那些不快的事,卻總是不能忘掉。她看到房子周邊的一切,又不免感傷了起來。

吃完飯,彩玉通過洗碗池的那扇窗望了望鹽場那邊的燈火。燈火很暗,有時在你認真看的時候,那燈火又很亮。但燈火的周圍有一圈冷卻起來的光暈一般。

舅舅吃完飯就騎車去鹽場那邊。“這么晚要去鹽場?”彩玉從廚房追出來著問。舅媽就在一旁嘮叨,“你舅舅就是個閑不住的人,好像整個海都跟他有關。”

“不是說舅舅已經退休了?”彩玉想起上回舅舅過來特地跟他們說要退休的事,憂慮的是沒有人可以接班,“要不起碼一個月也有點工資,如今外面賺錢不容易。大家都要吃好的,穿好的,卻不肯出點力氣,這怎么行呢!”舅舅說的正是表嫂和表哥。其實舅舅還有個女兒叫阿琴,她在前厝給人當保姆。舅舅早就聽說前厝那邊風氣不好,也因此和女兒的關系有些緊張。

“他那么積極的人,在哪里都是少見,一退休又被返聘回來。你想想看刮風下雨的,不說其他,就單單說電動車都被海風蝕壞了兩部。”舅媽終于擦完了桌子。

“那他幾點回來?”彩玉又想起那個風呼呼作響的閘門。

“你舅舅晚上十一點左右回來。我們到時先睡,不管他,誰叫他那么積極……誰愿意像他那么積極……”舅媽邊說邊看著彩玉表嫂的房間。彩玉以為表嫂會過來和她聊天,結果,表嫂只是在房間里陪著孩子們做作業,偶爾傳來對孩子的訓斥聲。

大概八點左右,阿霞和另外一個女人來了,這時表嫂才出來。

阿霞剛進門就看到彩玉,她還是傍晚時候那個樂觀的樣子說,“彩玉啊,現在你是富婆了,像城里人那樣白白嫩嫩的……”彩玉知道阿霞說得很無心,她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的。彩玉悄悄看了看舅媽和表嫂,她們都不說話。表嫂蹲下去拿著鞋子在比較著,那些她認為不合格的又重新車了一遍。日光燈下,表嫂專注的樣子似乎遮蓋了白天她蒼老無精打采的一面。

彩玉不知道要不要進去看看她們,又覺得她們畢竟是在加班,所以她的一只腳在里面,一只腳卻在外面。后來,她干脆把另一只腳抽了出來。這次,她撞到正下樓的表哥。表哥原來在樓上邊看電視邊吃飯,也許因為大家都在忙,表哥覺得應該陪陪彩玉,畢竟她多年沒有回來,從小他們像是親兄妹一樣長大的。

“明天你大阿姨和小阿姨也會回來,她們是特地要趕回來看你的。你真要成了貴客了。”表哥說完就笑,這是她回來第一次看到表哥的笑容。顯然他已經跟彩玉的阿姨聯系過了。表哥說,“老家不比大城市,老家就是這樣單調無趣。”

“其實不完全是。”彩玉揣摩著表哥的心思,心里還想看下表哥手臂上的傷是不是全好了。但她知道只能小心翼翼地面對表哥。

“那個,”表哥看了看鹽場那邊的燈火又看似漫不經心地問彩玉,“姑父和姑媽還好吧?”

“都好。”彩玉想避開關于父母的話題。

“哦,不管怎么說,奶奶還是最疼你的。記得有一年,門口準備砌磚,但是奶奶說那幾株桃花不能砍掉,起碼要等你回來,讓你看看……”表哥聲音很小,但對彩玉的震撼卻是很深,仿佛有什么東西掉入深不可測的地方,無可救藥的地方。彩玉依舊把手插在褲兜里,若無其事的樣子,實際上她想聽得更多,表哥卻沒有把話題深入下去。他向來不是一個善于言辭的人。反倒是這樣的形象,讓彩玉覺得表哥并沒有像舅舅和舅媽說的那樣情緒反常。

這時已經整理好房間的舅媽在叫彩玉。彩玉走了進去,發現門檻高了不少。舅媽已經注意到這個細節,她笑著說,“不比你們家了,在這里你只能將就著。晚上你就睡這里,雖然房間有些亂,但床是剛鋪的,干干凈凈的,這間也最安靜。”彩玉看了看這間堆放地瓜、花生、米粉、油和其他雜物的房間。

“還是舅媽好。”彩玉由衷地說。

“好什么呢,不要像個童養媳。這里條件就這樣,以后看你表哥能不能爭氣把房子裝修下。”舅媽說完就笑,隨即放慢了語氣說,“那時阿琴還沒出生,你剛好被你媽抱過來,你外婆腰不好,開頭那段時間都是我帶著你呢。人家都希望生個兒子,我那時最希望生個女兒。你知道我從小也是抱養過來的……”舅媽忽然收住了話題說,“啊,舅媽一時高興就亂發牢騷了。”

彩玉拉著舅媽的手,就是想繼續聽舅媽的嘮叨。舅媽反而一句不再提過去,反反復復說的是,“明早去看看那幾只雞有沒有下蛋,這冷天氣,雞就是不肯下蛋。我明早早點去看,不要讓你表嫂知道,她那個人什么都計較。”

彩玉提醒舅媽自己就住在山尾。

舅媽拍了拍腦袋說,“我怎么都老覺得你住在墩兜,哈哈,你看我這記性。這一年回來一次,外面買的東西都不敢多吃……說說看,想吃點什么,舅媽明天就去弄。”

彩玉開玩笑說,“舅媽看樣子要把天上的月亮也摘下來的。”

舅媽一邊笑一邊抬頭去看窗外的月亮。那月亮掛得高高的,多少有些孤傲、冷漠。

彩玉又說到明天大阿姨和小阿姨要來的事。“你那兩個阿姨啊,”舅媽用一種完全有別于之前的語氣說,“她們的小孩小時候都是你幫著看,可你看看,你結婚的時候,她們都失蹤了,沒有一個人給你禮金。現在她們都跑出來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還不是因為你過得好。”

“她們一個做茶葉,一個做海鮮,少不得又來推銷給你……我閉著眼睛都知道。”大約想起什么氣憤的事,舅媽竟然不打招呼就出去了。

彩玉在床邊發呆了很久,有些困,于是就把門關上。可等她真的躺在床上的時候,卻怎么也睡不著,于是干脆坐起來。彩玉看了看手機,已經是晚上九點半。她以為自己不告而別后,起碼兩個孩子會給她打電話,結果誰也沒打。也許他們不知道她已經換了電話號碼。她這樣說服自己。而她的母親,那個她至今還不會叫她媽媽的女人,彩玉想也許她此刻還在因為兒子在外面的負債而憂心忡忡,她的話題永遠是翻蓋房子,除此之外,彩玉幾乎沒有聽過她對女兒生活的關心。彩玉看著窗外的月亮和黑暗的周邊,她想,也許母親也想過……彩玉總是這樣開導自己,慢慢地,那個腿腳不好的女人又一次浮現在她眼前,慢慢地,她又變成了那個渴望母親擁抱的小女孩……忽然彩玉一驚,原來是舅舅回來了。

“彩玉睡了?”是舅舅的聲音。

舅媽說,從山尾走到蘇塘那也是一天的路程,換成誰都會暈暈的。“可憐了彩玉。”舅媽突然話鋒一轉,“看看你妹妹一個個都是貪財的人。”

“又來了。”舅舅顯然有意控制住話題。

舅舅給電動車充電,換鞋子。“他們也睡了?”

“哪里這么早睡,”舅媽抱怨起來,“每回都跟你說對人說話要和氣點,別動不動就像個小年輕那樣任性。他是你兒子啊,沒有你兒子,你以為這房子能蓋起來。”舅媽說著突然聲音哽咽了起來。

舅舅不吱聲。

過了一會兒,舅舅又問,“彩玉的床單被套夠吧,怕人家才住一個晚上給凍著。還有牙膏、牙刷、毛巾都用新的吧,你知道她們在城市生活都喜歡干凈的。”

“有啊,都有啊,都安排好了,怎么這么婆婆媽媽的。”舅媽不耐煩地應著。接著,又是舅媽的聲音,彩玉聽得清楚,“你看,我想來想去,我看還是跟彩玉說下,再說本來都要過去找她說,現在她居然來了,更要當面跟她說,你說是不是?”

彩玉不知道他們有什么事要跟自己商量。但想到自己的境遇,彩玉更是愁容滿面。她想聽聽舅舅舅媽到底有什么事,結果只等到舅舅的那句話,“再說吧,我總覺得彩玉回來得突然,這孩子有心事從不會說的,我總擔心她有什么事。”

“你這個人啊”,又是舅媽的聲音,“老覺得別人有心事,可你從不曾想想自己的兒子和女兒也有心事,我也有心事。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在鹽場,你那么積極做什么,你是雷鋒,你是勞動模范……”

“小聲點。”舅舅想結束無趣的爭吵。

舅媽卻不依不饒,不斷數落著舅舅,最后竟嗚嗚地小聲哭了起來。“像你這樣想的人永遠不會有合適的一天。你看看里里外外幾個孩子,大家都要把嘴巴縫起來。”這是一天中彩玉聽到舅媽說得最重的一句話。

彩玉想還是明早就走。但是轉念一想,明早阿姨也要回來了,還有最重要的,是要跟阿姨一起去紅山那邊看望外公。

紅山離蘇塘其實很近,那是外公的老家。早年外公挑著貨郎擔從紅山到蘇塘上門。在外婆病故后,外公一直想回老家,雖然紅山那邊只有一座破房子,但是出于一種復雜的心情,外公就一直住在紅山的老房子。原來的親戚都已經搬遷去新的房子,外公不免有些落寞。彩玉常常聽舅舅說,外公就躺在搖椅上聽著一臺破舊小電視播放地方戲。彩玉記得小時候常常聽外公哼戲曲《高文舉》。雖然小時候外公對彩玉比較苛刻,可經過了幾十年,心里的恨已蕩然無存。

來的時候,彩玉心里對外婆其實也充滿了恨意。因為在彩玉的婚事上,外婆表現出和此前截然不同的樣子,她態度堅決一定要彩玉的母親把聘金的三分之一留下來。外婆的理由是,彩玉從滿月后就一直是她帶著,十幾年的付出應該值這些回報。彩玉對這婚事已經很厭煩了,沒想到外婆又橫生枝節,彩玉完全是灰心喪氣地嫁出去的。她心有余悸地想起母親和外婆鬧翻臉的那個下午,她坐堂叔的車子去山尾,她記得那一路上灰暗中帶著藍色的天幕。她還記得堂叔大驚小怪地談著山尾這一帶的人在外面做加油站如何發跡。顯然,在堂叔的眼中,山尾的能量是無窮的,這一能量甚至可以福澤到全家人。彩玉越想越難受,以至于要掉下淚來。堂叔一邊開車一邊笑著說,沒事,山尾是根據地,真正的家是在城市里。

“慢慢地你就過不慣老家的生活了。”堂叔在倒車的時候又補充了句。唯獨坐在后面的表哥不作聲。彩玉聽到從四面八方傳來的鳥叫聲,那么清脆又那么寂寥,她看了看環山的荔枝林和枇杷樹,百感交集。

不知道什么時候,有人開門出去。彩玉估計不是舅舅就是舅媽。他們這么早出去應該是去市場買菜。

大約又過了很久,彩玉聽到一陣敲門聲。是大阿姨和小阿姨。大阿姨過來拉彩玉的手說,“果然又胖了不少,皮膚白白嫩嫩的。”小阿姨看到彩玉的包說,“阿玉真是出息了。”兩個阿姨你說東她說西,大阿姨忽然開玩笑說,“以前不覺得阿玉有多漂亮,現在你看看,真是越看越耐看……有氣質,城里人就是有氣質。”大阿姨說完摸著彩玉的玉手鐲。彩玉慚愧地說哪里是城里人,不過是在那邊打雜。小阿姨說,“阿玉話不能那樣說,要是打雜能像你這樣,我也愿意去。”大阿姨乘機挖苦說,“我看到時某人會天天跟著你的屁股轉。”小阿姨對彩玉說,“他才不會像你舅舅對她女兒用的那套。”大阿姨嘆息了一聲,“你們說到底是阿琴生不了孩子還是她男人……”估計是已經聽到舅媽在推門喂雞鴨,兩個阿姨瞬間都收住了話題。

小阿姨說現在很多人去阿根廷開超市,“那邊錢太好賺了。”說得好像自己出過國一樣。彩玉聽人說去阿根廷那邊開超市其實風險也大,她還沒說出口,大阿姨就說,“還是在老家找點業務做,其他天花亂墜的想法都是不切實際的。”小阿姨諷刺說,“那就像老哥那樣一輩子和鹽場捆綁在一起。”大阿姨遲疑了下說,“要說咱哥也太老實了,明明在最好的學校讀高中,怎么就讀回來了,讀到鹽場去了呢。”小阿姨不依不饒說,“都是老娘有私心,她覺得鹽場的工作是鐵飯碗,土人只會想土辦法。”她們你一言我一語,也許舅媽就在附近的某個地方悄悄聽著。也許,舅媽早已習慣了這些議論,因為讓她苦惱的事還很多。

早餐終于上桌了,但唯獨不見表哥和表嫂。舅媽說表哥不知去哪里了,他反正就是這個德性,而表嫂早已去珠寶城那邊上班了。彩玉想著今天要離開蘇塘的事,心里遺憾沒有和表嫂好好聊下。既然阿姨也來了,舅媽就叫她們坐下來一起吃飯。阿姨起先說已經吃過了,最后還是和她們一起吃了。吃飯的時候,大阿姨說應該給彩玉的表哥找個事做做,“不能老那樣頹廢著。再出色的男人要是老是待在家里做女人做的事,人家就會看輕的。”大阿姨說這話的時候,舅媽卻把臉轉向彩玉。小阿姨更直接,說要不干脆看看彩玉這邊有什么事可以做。彩玉只是微笑地聽著,不知道怎么開口。舅媽頓了一會兒,忽然熱心地給兩個阿姨夾菜。

“我聽說,”小阿姨忽然激動地說,“那個蘇塘中學要翻蓋,那邊有個食堂可以承包,你看那里面得有多少學生。一人一天就是花個十塊錢,那得多少啊。再說,你看阿雄炒菜手藝也不錯。”

舅媽說,“那個學校的食堂都是領導們搗來搗去的,我們沒有背景的人怎么去弄……還是說點實在的吧。”

小阿姨說,“最實在的路就是直接跟阿玉的老公去上班。”

彩玉想下午還是早點走,可以先回墩兜住一個晚上,然后再想想其他的路。但一瞬間,她又想著即便是墩兜也不去了。

大阿姨又盛了一碗飯,走到大廳看了看亂糟糟的加工點,搖搖頭說,“我看小妹的想法是對的,我前天聽說阿雄還幫人布置廣告,那都是幾十米高的樓層,下面的人看得腿都軟……”

她們正聊得起勁,舅舅回來了。舅舅頭盔還沒摘下就進來對彩玉說,“我弄了一些鹽回來,你走的時候一定帶上。”小阿姨一聽就笑,“真是鐵打的人啊,一天都沒睡幾個小時。”舅舅嘿嘿地笑。大阿姨去給舅舅盛飯。舅舅滿身都是淤泥和海的味道,卻不急著吃飯。他先抽煙,再喝茶,最后才想起來說,“你們要去看老爹,記得帶上豆腐,老爹最喜歡用鹽水做鹵水的豆腐,你們看看現在外面豆腐能吃嗎,那都是石膏做的鹵水啊。”舅媽說,“就你這點能耐啊。”舅舅看著彩玉,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彩玉想起小時候,無論她有多大的委屈,只要舅舅摟一摟她,她就覺得天地忽然變得寬廣起來。

她們還是帶著舅舅買的豆腐去紅山看望彩玉的外公。路雖不遠,但并不好走。她們騎著電動車磕磕碰碰地到了紅山,水庫的上游有一些已經廢棄的集體房子,其中一間被爬山虎包圍的房子就是外公的住處。彩玉難以想像以前干練傲氣的外公如今就住在里面。

聽到有人敲門,里面的人蹣跚著走出來。彩玉叫了聲“外公”。外公顯然有些懵,他以為是哪里來的人找他有事。兩個阿姨趕緊過去攙扶他,小阿姨笑著說,“老人腦子不靈了……來,老爹,你看看,這是誰,沒猜出來吧,這是阿玉,有錢的阿玉啊。”

這時外公才搖搖晃晃地對著彩玉咧著嘴笑,那笑容更像是一種抽搐。

她們跟著外公進去,屋里陳設簡陋。最醒目的家具是床、搖椅和一臺紅色的小電視。電視里正在播放地方戲。

“阿玉,怎么回來的。”外公喃喃說著。

大阿姨在他耳邊像是喊著說:“阿玉如今是富婆了,回來看您老人家,您看,這是阿玉給您的一個大紅包,里面是五千塊。”

外公顫顫悠悠地用手指點了點紅包,然后說,“拿兩百就可以,我一百,你外婆一百,其他阿玉拿回去給孩子吧。”

小阿姨趕緊把紅包放在彩玉外公的抽屜里,說,“這是阿玉給您老人家的,您老就收下。嘖嘖嘖,老實人就只會客氣。”

外公忽然抱歉地說,“這怎么好呢,這怎么好呢。”

小阿姨一聽就對著大阿姨和阿玉說,“你們看看,老頭腦子都不靈了,以前可是多靈活的一個人啊。”

阿玉有些難受地看著外公,也許她還從中看到過去的自己,現在那些委屈一下子就消散了。

本來說好坐一會兒就回去,可外公忽然說要出去理發。大阿姨說,“您前幾天不是剛理過了?”小阿姨在一旁對彩玉笑著說,“你外公也是愛面子的人呢,他哪里是要去理發,分明是要讓你推著他在紅山走一圈,好讓人家看到他有個有出息的外孫女……”小阿姨說完,大阿姨也撲哧一笑。

外公戴上了牙套,這時彩玉才分明認出外公的樣子。換鞋子的時候,彩玉幾乎是蹲下來給外公系鞋帶。她系得認真,忽然感覺到少有的踏實。

她們終于把外公弄到輪椅上,還幫外公打扮了下,給他戴上一頂褐色的帽子。彩玉推著輪椅,沿著紅山水庫往村大隊的方向推去。

由于無話可說,彩玉就找《高文舉》的戲曲來聊。她從小就熟悉這出折子戲,劇情大意是說書生高文舉進京趕考中了狀元,被宰相強招做女婿,高文舉的妻子王玉貞千里尋夫到京城,卻被相府千金反誣為冒認官親,將她禁于相府廚中做苦役。玉貞在相府管家婆的幫助下,特地煮了一碗高文舉平時愛吃的“米爛”送去,并將兩顆原本訂聘的珍珠混在“米爛”湯中。高文舉吃“米爛”發現了珍珠,知道是妻子玉貞所為,于是求管家婆幫助他與玉貞會面,并囑咐玉貞要持狀紙到開封府告新科狀元停妻再娶之罪,后案件經由包拯審理,終于讓高文舉夫妻團圓。

這出折子戲的精彩之處都在表演和唱腔上。彩玉小時候,蘇塘幾乎每戶人家都有這出戲的錄音磁帶,逢年過節更是持續不斷地重復播放其中的幾折唱段,苦戲莫名地為節慶增加了氣氛。

經彩玉一說,外公一下子高興了起來,當即就哼了哼《高文舉》的唱段。外公哼完后,忽然轉頭對彩玉說,你知道《高文舉》又叫什么嗎?彩玉搖搖頭。兩個阿姨只顧著說自己的家事和外面的生意經。

外公似乎一下子把握了氣場,他摘下帽子彈了彈又戴上說,“叫《米爛思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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