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軍


2019年7月,我第三次接近了岡仁波齊雪山。前兩次因為工作時間的安排關(guān)系,我都在山腳下匆匆而過,沒有進山。這個夏天,我終于得償所愿,準備好了攝影器材和錄音器材,把豐田越野車塞得滿滿的,從拉薩出發(fā),朝著阿里地區(qū)岡仁波齊進發(fā)。
這一次,我想用聆聽母親心跳的方式,充分貼近岡仁波齊的心臟,聆聽她的心跳,完成我在海拔5000米的音樂行走。
第一天,2019年7月9日,陰多云,溫度宜人。
上午九點,我們一行四人輕輕松松地出發(fā)了。我的計劃是用三天的時間,基本按照佛教朝圣轉(zhuǎn)山的路線,順時針前行,慢慢地行走,用攝影鏡頭和錄音麥克風(fēng),好好地感受這座已經(jīng)被神秘的傳說裝點了兩千年的山峰。
轉(zhuǎn)山的起點塔欽海拔已經(jīng)是4700米,所以這個起步標準就有點不一樣了。對于有高原反應(yīng)的人來說,在4700米高的地方睡覺都有問題,在4700米的山地行走就更艱難了,更何況還有一個5700米的埡口卓瑪啦需要翻越。
我們一行三人都是常年在拉薩工作的人,加上一名來自日喀則健步如飛的年輕背夫,起步還是非常輕松的。藏歷此時是五月初,因為薩嘎達瓦已經(jīng)過去,雨季就要進入了,轉(zhuǎn)山的人很少。陪伴我們的只有從印度邊境入境的外國香客,以及馱載他們的馬隊,和馱載他們的生活物資的牦牛隊。
隨著肺部不停地吸入高山清冷的空氣,身體慢慢適應(yīng)和尋找到合適自身的步伐節(jié)奏,我的大腦、眼睛、鼻子、耳朵所有的感官也慢慢舒展開來。我們行走的路線是外轉(zhuǎn)山道。在岡仁波齊主峰和外轉(zhuǎn)山道之間,有著一系列不高不矮的小山群,它們很像主峰的衛(wèi)士,或者朝覲許可的管理官,能不能覲見到岡仁波齊,也許它們說了算。
在群峰的上面,有冰川融水奔流而下,有布滿經(jīng)幡的天葬臺,有古怪深邃的花崗巖山洞,有桑煙渺渺的寺廟……我們沿著河谷前行,但仿佛時間開始凝固,21世紀人類社會的一切慢慢消失在腦后,摩天大樓,汽車電腦,在沉默無語的岡仁波齊面前全面地消失了。
馬鈴聲,牦牛鈴聲,成為打擊樂音符,河水從遙遠模糊的白噪音已經(jīng)升級到了鋪滿低音的轟鳴,不知名的小鳥在遠處的巖石上加入合唱,牧人們說著我聽不懂的藏語,在馬背上談笑……我知道這是岡仁波齊交響曲的序曲樂章,它要在我的生命里奏響了,指揮棒在大地的手里,我變得無比地渺小,任何一顆花崗巖火山石都比我的生命長幾千萬倍,我需要聆聽,仔細地聆聽……
地球上,兩個多世紀以來,慢慢地布滿了人類的足跡。有權(quán)力的歸屬皇宮,有龐大的機械化工廠,有欲望總集的百貨大樓,有醫(yī)院和墓地這些生死之地;也有平民百姓生活的人家,還有邪惡的集中營……我們肆意地在地球上建造認為能證明自己的建筑,沒有想過這需要和地球商量一些什么。
來到岡仁波齊的腳下,慢慢會有另一種感受。岡仁波齊,他的呼吸,他的光芒,他的威嚴,都從大地而起,因大地而生,人們來到這里,掛經(jīng)幡,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行走在生存極限海拔5000米左右的高度,這樣的行走,不是為了表達權(quán)利和欲望,是為了表達敬意,對地球的敬意,對大自然造物、對自身生命存在的敬意。我很高興地成為了其中的一個人。
也許海拔再升高1000米,或者是500米,我就失去知覺了,但現(xiàn)在我還能夠行走。我們?nèi)祟惥褪沁@樣,脆弱又頑強地生活在這個藍色的星球上。而岡仁波齊默默地見證著這一切。岡仁波齊,不就是自己內(nèi)心深處強大生命的投射嗎?
時間慢慢地來到下午六點,早上一同出發(fā)的那些外國香客的馬隊、牦牛隊,已經(jīng)抵達了止熱寺河對面,進入岡仁波齊北坡下面的中間營地。我們踏上過河的大橋,投宿在寺廟下面的客棧。
在這里,將要進行第二樂章:拍攝岡仁波齊日出。
第二天,2019年7月10日,天氣陰晴不定。
早上六點半,我就起床了。天色帶著高原特有的微藍,但還是陰天。不過,西方的天際有一大塊晴空,如果風(fēng)向好的話,岡仁波齊主峰放晴的機會很大。
我登上了止熱寺正殿前面的平臺,擺好三腳架。這時候七點不到。我按動快門,岡仁波齊露出了一塊三角形的部分,我想象看到他的心臟了,于是心滿意足地在六度左右的岡底斯風(fēng)里繼續(xù)等待。寺廟里的人陸續(xù)多起來,高臺上有海螺的聲音,朝圣的,誦經(jīng)的,各自做著各自的安生……
但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主峰再沒有露過臉。云層越來越厚,忽晴忽陰的。九點快要到的時候,太陽爬上了東方那座山頂,撕開了云層,照到寺廟的建筑上。此時天色已經(jīng)大亮,想拍岡仁波齊日出照片的計劃已經(jīng)落空。我自己因為寒冷,也有些焦躁不安。
又過了十幾分鐘,面前整片的云層都消失了,岡仁波齊主峰,輕輕地披著一縷面紗,出現(xiàn)在我面前,背景是蔚藍的天空。我一頓忙活,延時+視頻+照片,兩臺相機繁忙地工作著。又過了十幾分鐘,岡仁波齊的主峰恩典結(jié)束了。
和上次拍攝南迦巴瓦一樣,一種巨大的空虛感從我內(nèi)心涌起,山谷里除了河水聲,一片寂靜。我感覺有點耗盡了力氣,腦子空白一片。背夫來催促出發(fā)了。我本來想在北坡再待一天,看看晚上拍攝日落的運氣??戳丝刺鞖?,覺得難度有點大。于是我們就收拾東西,準備開始第三樂章了,開始今天行程的第二件大事:攀登埡口卓瑪啦。
離開止熱寺,海拔高度從5200米起步。岡仁波齊北坡下面,沿著轉(zhuǎn)山道,布滿了人們向?qū)什R表達敬意的痕跡:異形的巨石,壘起的石塔,磕頭的石板,如海洋一般的經(jīng)幡……但整條道路,是慢慢遠離岡仁波齊的方向,向著轉(zhuǎn)山道最高點5700米的卓瑪啦埡口。
攀登卓瑪啦埡口,大致有三個大坡,道路難度不大,只要能保證在海拔5000米以上沒有高反,這段路都能走得過去。
隨著攀爬高度的不斷提升,我們自己的呼吸聲第一次加入了與岡仁波齊的合奏之中,我也開始慢慢明白了為什么人們把岡仁波齊尊為“千山之父”。在大自然面前,人類的想象力顯得非常蒼白,尤其對于我們這些常年待在鋼筋水泥森林里的都市人,面前這些奇異的群山,無論是形狀還是顏色,都讓我們目瞪口呆。那些巖石的肌理,像被人撫摸過一樣,整齊干凈而且自然流動。岡仁波齊的主峰,像一位大將軍統(tǒng)領(lǐng)著這一切。
更重要的是,從昨天進山開始,河水奔流的聲音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我的耳畔。從岡仁波齊各處涌出的泉水、雪水,匯集成小溪,再匯成河流,從四方奔流而出:獅泉河,象泉河,馬泉河,孔雀河……滋養(yǎng)了亞洲數(shù)以億計的人口,所以這里也被稱為萬水之源。
就在我這樣體悟的時候,打擊樂的節(jié)奏又開始了:遠方還是藍色的天空,但頭頂上開始降下了冰雹。來過藏北高原的人都知道,高原寒冷干燥的空氣,讓液態(tài)雨水降落的機會不多,小小的冰粒落下,在花崗巖石和衣物上噼啪作響,在很短的時間里,周圍的山地都變成了冰雹的世界。你可以想象千山之父岡仁波齊,給你來了一場鉆石雨。那些晶瑩剔透的鉆石,稍縱即逝,融化在你的皮膚之間,帶走你那些俗世的眷戀。

止熱寺海拔5210米,是觀看神山背面的最佳位置。攝影 / 沈云遙
走在我們前后,一起攀登的,有幾位70多歲的藏族老阿媽,她們快樂得像一群孩子,在藍色的雨衣里面,揮灑著自由而堅定的靈魂。還有一位臉色蒼白、看上去很虛弱的漢族女孩,被幾位不認識的好心人架著走上了埡口。還有一匹馬,呼哧呼哧地吐著熱氣,馱著游客很快就登上了埡口。我鼓勵自己說,連馬都上得去的地方,人一定沒問題。
天降的“鉆石”已經(jīng)和大地一起混合成了泥漿,順著山勢溜下來。我們一邊拍著各種視頻,一邊完成第二段大坡的攀爬。埡口就在前方了,雨夾雪也停住了。我們看見了卓瑪啦的藍色牌子。時間在這高山上好像沒有什么真實存在的價值,呼吸困難的頭腦里面,根本來不及處理什么時間的概念,還有好多好多其他的概念,思想也一概丟棄了。我就知道自己蠻開心的,因為這個時候藍天又回來了。高原上強烈的氣流讓頭頂上的天空瞬息萬變,我們從雨夾雪又回到了艷陽天。當然,不到一個小時,下山的路上,雨夾雪就又回來了。
卓瑪啦埡口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地方,極富音樂性。下山的路沒走多遠,眼前就出現(xiàn)了一面綠寶石一股的湖水。這是大家所說的神女湖。在黑藍色巖石構(gòu)成的山峰的懷抱里,她靜靜地躺著,我仿佛能感受得到她平靜的呼吸。在高強度的爬山完成之后,看到如此安靜的湖水,整個身體都有點微微地顫抖。確實是一種感動,仿佛岡仁波齊先生都為大家安排好了一樣。那么細膩的感情轉(zhuǎn)折,在轉(zhuǎn)山路的每一段都安排得出奇的精彩,仿佛在重點樂章的高潮處,放置了十幾個小節(jié)的舒緩的慢板。
天空的云層這個時候又回來了,千軍萬馬的氣勢,從山的那邊越過卓瑪啦埡口而來。眼前是一片冰雪之地,我們沒有多想,跟著背夫的腳步就走了上去。過了一會兒,雨夾雪就又開始了,天降的鉆石在草地上,冰河上,巖石上,四處跳躍,橫掃千軍。這時候,我才意識到腳下的危險:我們腳下的冰層,布滿了深深淺淺的腳印,因為已經(jīng)入夏,溫度升高,它已經(jīng)有點像雪地一樣松軟,再仔細看看,我們走在一條即將融化的冰河上面。背夫駕輕就熟地走在前面,已經(jīng)拉開幾百米遠的距離了。我一邊拍攝視頻,一邊尋路。這就是第三樂章的結(jié)尾,天地間獨自一人,光明的記憶與堅硬的現(xiàn)實交戰(zhàn),高疊不和諧音程的和弦,這是我最著迷的音樂類型。
在浩瀚的宇宙中,雖然銀河系比太陽系寬闊了不知道多少倍,可對于地球上的人類,太陽可是比銀河系中心重要多了;對于一個族群,如果他們生存的水源都來自于一座山——岡仁波齊,那么他們認定岡仁波齊就是宇宙的中心,這也沒有什么奇怪的。古希臘有奧林匹斯,古西藏有岡仁波齊。就這樣,我很愜意地行走在宇宙的中心。
從埡口卓瑪啦下來以后,我們留宿在中間補給站的帳篷里。這是在宇宙中心的第二晚,大家在帳篷里吃著簡單的食物,喝著熱水,彼此寒暄著,表達著在宇宙中心待著的幸福感。老板人長得很帥,是一位老帥哥。我一邊猜測著他的羅曼史,一邊昏睡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早上六點。幾位出家人最早起床,他們已經(jīng)準備出發(fā)了。第三天的路段,完全看不到岡仁波齊。我繼續(xù)拍攝道路兩旁奇異的山峰。這些山峰和岡仁波齊西側(cè)的山峰驚人地相似,就是非常非常像有生命居住的城堡。我突然就想,那些遠古的神話傳說,天人呀,神仙呀,菩薩呀,有沒有可能都是外星人的某一族群??傮w來說,他們是對地球友好的。當然,說不定也有對地球不友好的。
不論怎樣,現(xiàn)在我們行走在宇宙的中心,如果能奏響音樂的話,那絕對應(yīng)該是一首對宇宙友好的曲子。我們表達對大自然的敬畏,我們贊美天地之間一切美好的事物和情感,我們努力保護著這樣或那樣優(yōu)雅的細節(jié)。在風(fēng)聲、水聲、鳥鳴聲、牛馬羊群聲、人的呼吸聲……所構(gòu)成的打擊樂與合唱之中,一切都圍繞著岡仁波齊進行著,亙古不變,帶給我沉著與平靜。
終曲的最后音符是瑪旁雍措,山和水是不可能分開的,我打算花一些時間,好好地完成一部作品,關(guān)于這宇宙中心的山和水。這是生命里非常非常值得珍惜的緣分。

水草豐美的季節(jié),岡仁波齊也多了幾分柔情。攝影 / 其美熱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