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凌
一
凌晨4點醒來,海原素背靠著洗衣機,聽機器在夜里邪魅狂狷,安撫幾近崩潰的情緒,捻起一顆牛黃清心丸,掰開蠟匱金箔,細細捏成小碎粒,和水吞下,麝香滿室,瓶子上清秀的宋體寫著“清心化痰,鎮驚祛風”。
癲癇病糾纏著海原素,雖然恪守獨來獨往的信念,卻明白如果神秘點就能讓人更喜歡。那跳大神的薩滿女巫是最耀眼的花魁,因為每一個女巫都是鋼鐵俠,是功利世界里編寫童話的刀客,而海原素只想成為浮華的小娘惹,有一只螺包裹不安的心。
這里的人,埋街食井水,只能從先秦文字里找愛情的草莽模樣,心安理得喝奶茶,談論是非,卻擁有經年樸素安詳的生活。完整的意識。據說凍死的人臨死前會把衣服脫掉,因為極致的冷會破壞神經,讓人感到不可忍受的熱。每次癲癇發作后,海原素意識斷片,像個沒有皮膚的洞穴怪獸,罪孽深重,深切地感到羞恥,害怕哪天發病也會脫光衣服,像一條裸著背鰭的魚,嘴巴在空氣里乞生地一張一翕。
癲癇病影響腦力,海原素像魚一樣,記憶力衰退。10年前,海原素中學畢業后便輟學在家,沒有朋友,羨慕沐風少年的她只能棲息在這里,讓人照顧,每天一個蘋果,一杯奶,逐漸成為一個“窮兇極惡”的思想政治犯,畫板栗色的貓頭鷹,修行修心,遠離鼠輩,緇衣獨行。這樣傲慢的態度遭到父親責罵,像你這樣的羊癲瘋在舊社會早就死了,連小腳都不用裹,你還自以為是!
陜西牛黃,鏡面朱砂,最便宜的一粒牛黃清心丸也要150元,天然麝香很貴,人工麝香藥力不能及,且日入一粒為最好,停藥就有熱入心包、痰滯壅阻引起癲癇的可能。可海原素還是時時停藥,五心煩渴時才服一粒,像《紅樓夢》里薛寶釵需時時服用的冷香丸,幾藥相合,需要的財力與機緣巧合,已經不是普通人家可以供給的。
二
尹爾通的祖父是個真正的少年,80歲那年還想著娶一房如花美眷。祖父說在伊犁,葡萄熟了是用木桶裝的;啄木鳥根本不是什么好鳥,趁大鳥不在,啄食小鳥腦髓,在樹干上啄洞,豢養害蟲,以供不時之需,極像素食主義者卻有肉食者的鄙處。
尹爾通沒有秉承祖父的遺世風骨,擁有持劍馴龍的理想,他的心思細膩,會關心下大雨時,露天鳥巢會不會滲漏。辦公桌上擺著母親的照片,內心緊張,言語搪塞。睡覺時蜷縮成一團,像老年人一樣背脊疼痛,常貼云南白藥膏,與烏木味道的香皂融為一種體香。
孤獨是時間的掮客,繁雜的工作吞沒的不止是生機,還有靈魂,《逃離絕命小鎮》的變態殺手能打開天靈蓋,用黑人的身體,安放白人的靈魂,黑人的靈魂被井封在身體最底層,蜷縮又猥瑣,欲語還休;白人老祖母霸占黑女仆的身體,面對一線生機,黑女仆的靈魂卻只能被遏制噤聲,痛苦流淚,然后白人老祖母的靈魂用黑人扭曲的臉,微笑著說,我很好!
尹爾通原本一直清醒地意識到生存帶來的必然是扭曲,然而有次看漫畫,上班族被畫成一個個橙子,早上精神抖擻,晚間被榨干水分,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有所頓悟。于是,卸載手游,不再打架斗毆,像個中年人,關心糧食菜價,每個月關心銀兩是否夠花,飛不起來的靈魂,落地生根才是王道。
厄運像酒精上頭,意識清醒,手腳犯渾,尹爾通也會在某刻露出少年的尾巴,為了躲避一只溜溜球,踢翻垃圾筒,弄臟鞋,彎腰擦鞋,卻又把旁邊一座的咖啡撞潑,一沓漂亮的絹繡,不巧每一張都染了咖啡……
三
海原素繡的花很美,像工筆水鳥畫,匠心獨具,織法技藝得一個老織工的指點,因為記性不好,海原素把老織工教的針法都繪制成圖,畫了厚厚幾大本筆記。九類四十三種針法,最難是雙面繡,耗時耗眼力,常常一張織架放在窗棱下,天空游云緩緩,日出日落已是一天。所用絲線更講究,一根線劈為四開,顏色漸進像暈染的滴翠,松花粉紅,素簡留白,把一部《詩經》里的山水花鳥樹植繡遍,美不勝收。
一次去藥店,看中藥在柜子里溫潤沉睡,心思大開,又把幾百味中藥一一繡在絹帕一角。赤的枸杞,紫的肉蓯蓉,黑的玄參,綠的薄荷,橙的海金沙,烏的檀香,白的豆蔻,黃的柏子仁,金井玉欄的黃芪,獅子盤頭的黨參,大理石紋的檳榔,車輪紋的防己,放在網上不多時成了一個流派。線下有老板聯系海原素,希望能大量訂貨,于是海原素拿了百多張絹帕來見老板,約在咖啡廳,不想卻被一個冒失鬼污了絹繡,漲紅了臉說,你干什么,弄臟了怎么賠?
臥蠶,酒窩,美人尖,這些元素放在一張臉上很完美,好看的輪廓。很遺憾,皮膚十分缺水,像滴水成煙的沙漠,尹爾通看了半晌,訥訥脫口一句:大漠孤煙直。
海原素接著一句:長河落日圓。你對暗號呢!賠我的絹繡!
尹爾通翻看絹帕,這是你繡的?
當然,每一件都是孤品,是我一針一線繡的……海原素說著說著竟哭了起來,一陣大腦異常放電,癲癇發作倒地不起。旁邊有人說,快打120;有人說,拿把草放到嘴里,這是羊癲瘋。還有人推搡著人群,散開,給病人留一點空間!
120來了,海原素被擔架抬走時,尹爾通還愣在那里,有人提醒,小伙子你是不是應該跟著去???尹爾通“哦”一聲,把一沓絹繡塞進了背包。
海原素醒來時,尹爾通正拿一支依云往她臉上噴水,顧不上手背插針的痛,一把薅住“依云”扔在床尾,你有病啊!說完,覺得有些打臉。
尹爾通拿食指戳了戳海原素的左臉,嗯,效果還不錯,細紋沒有了,角質層還有些厚,得磨磨,用了兩張面膜,半瓶“依云”,邊說邊從背包里拿出絹繡,我看了,繡的還不錯,這些我都買了,說個價!
四
起開!海原素拍走尹爾通的手指,很生氣,什么人啊,動手動腳沒教養!
依云送給你,加個微信,我做微商,你繡的這些個玩意兒挺好看,不過現在誰用手帕?
不用你操心,貂毛說成門板,該賠的你還得賠!
好好好,給個成本價,我這也算批發。
好說歹說,100張絹繡給了1000元,1打“依云”,20張面膜,一個終身私人美容顧問——尹爾通。
海原素敷著面膜越想越吃虧,什么葡萄籽面膜,一點不透氣!依云怎么看都和屈臣氏的不一樣,不過尹爾通每天都發美容小貼士,一早還有叫醒功能。嘿嘿,這個私人顧問還不錯!
沒幾天,海原素臉上起疹子,眼瞼腫得像注水肉。一查是葡萄籽敏感,趕緊扔了面膜,電話里吼尹爾通,人渣,我要告你毀容!
這次尹爾通賠了10粒牛黃清心丸,像拜訪老干部般的謙卑,約海原素千島湖3日游。帶著余怒未消的水腫,游完千島湖已是夏末。尹爾通叫海原素去江上一處石舫吃飯,送給她一個溜溜球。海原素說,這不是小孩玩的嗎?尹爾通低著頭,半響才說,我們都是小孩子??!夜里,海原素做了一個夢,男孩搶了女孩的溜溜球,女孩哭著追趕,撲通一聲掉進水塘里……海原素驚醒,枕頭上濕潤一片,心里暗罵,膽小鬼。
光陰荏苒,海原素依舊繡花,看書,閑逛,癲癇發作時吃牛黃清心丸,愛在風停晚處看斜陽,穿寬袖窄身的袍,與尹爾通不遠不近隔著一個未名湖。
五
癲癇發作越來越頻繁,精神虛弱,身體萎頓。海原素很久不出門,萬物純白,無偏愛無憎恨,秋天沉甸甸的,南瓜紅,柿子軟,不出門的日子里,繡豐子愷的《幼幼畫集》,看熊頓漫畫,吃陳皮糖,喝青橘茶。
尹爾通來找海原素也越來越頻繁,海原素說,干嗎老找一個病人?尹爾通說,我無家可歸。
海原素心里一沉。
父親終于說了實話,海原素的癲癇病不是先天的。那年,老師教孩子們念: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海原素邊念邊偷偷撥弄一只溜溜球,尹爾通看了很喜歡,追著海原素要溜溜球,從一樓追上三樓。爭搶間,海原素從三樓摔了下去,頭先著地,撿了一條命,卻失去了記憶,得了癲癇病。
一夜長大,醫療費讓尹爾通一家處境艱難。屋漏偏逢連夜雨,尹爾通的父親得了不治之癥,直到去年,母親也不在了,成人的尹爾通當了孤兒。相反,海原素雖然失去記憶,卻少了很多痛苦。
看了《白夜行》嗎?尹爾通問海原素,有些人的世界里從來沒有太陽,但也不覺得黑暗,因為有微弱的光,我能做你世界里微弱的光嗎?
秋末微涼,草木枯萎,斜陽似血,天邊一顆殘星。海原素默默捏著溜溜球說,我沒有看過《白夜行》,家是我全部的世界,繡花是我的太陽。想起尹爾通說自己無家可歸,海原素握著他的手說,你也會有屬于你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