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峰
試著贊美這殘缺的世界吧
【波蘭】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試著贊美這殘缺的世界吧。
別忘了那長長的六月天,
以及野草莓、葡萄酒和露水。
還有那些蕁麻,不枝不蔓
長滿流亡者廢棄的家園。
你必須贊美這殘缺的世界。
你望著那氣派的游艇和輪船;
其中一艘有著長遠的前程,
而其他的注定在咸腥中湮沒。
你曾見過走投無路的難民,
你也聽到過劊子手們歡歌。
你應當贊美這殘缺的世界。
還記得那些時辰,我們一起
待在白房子里,窗簾飄動。
冥想重返樂聲驟起的音樂會。
你秋天在公園里采集橡子,
而樹葉在大地的傷口上飛旋。
贊美這殘缺的世界吧,
連同畫眉鳥掉落的灰色羽毛,
以及那柔和的光,
它迷失、消散復又折返。
(于慈江 譯)
在《另一種美》中,扎加耶夫斯基感人至深地懷念了波蘭著名心理學家舒曼教授,他曾在二戰前領導了扎加耶夫斯基所在大學的心理學系,戰后卻成為新制度里“那些給新政權涂脂抹粉的教授”眼中“活生生的羞辱”,被解除了學術職務,發配到教學樓的閣樓里居住。和其他青年學生一樣,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扎加耶夫斯基能頻繁地在樓梯上看到舒曼教授,卻從未跟他有過一句交流,他們好像是兩個完全不同國家的公民:“兩個世界、兩個星球,仿佛兩個不可能相遇的大陸。”在稍后的幾頁,扎加耶夫斯基引用了黑貝爾的墓志銘:“如果一棵樹枯萎了,如果只是樹冠枯萎,這只是因為根扎得不夠深。整個世界都是他的領地。”他評論說,“最后一句,太令人震驚了。是的,整個世界屬于你。也屬于我。”(亞當·扎加耶夫斯基《另一種美》,李以亮譯,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第35-40頁)
但實際上我們屬于同一個世界。“你曾見過走投無路的難民,/你也聽到過劊子手們歡歌。”在他那首著名到被貼在很多家庭的冰箱門上的《試著贊美這殘缺的世界吧》(Try to Praise the Mutilated World)中,扎加耶夫斯基重復了這一殘酷又溫馨的事實:“殘酷的是我們與那些施暴者生活在同一個世界,溫馨的是我們可以感知、回憶、期待和想象與這個世界有關的幸福。這取決于我們如何意向這同一個世界。我們意向性地占有各自的世界。世界是單數的,只有一個世界,只要我們把根扎得足夠深;世界是復數的,因為每棵樹扎根生長的方式、機緣和或顯或隱的視角并不相同。”
我們相信作為一個整體的世界。這正是這首詩要重申的信念:世界,哪怕已經遭到損毀,仍然值得贊美。因為天地生生不息,天何言哉?天何言哉!“贊美這殘缺的世界”在一首只有21行的詩里反復出現了四次,從最微弱的“試著贊美這殘缺的世界吧”開始,直接過渡到最強烈的“你必須贊美這殘缺的世界”,再降為語氣稍緩的“你應當贊美這殘缺的世界”,最后來到“贊美這殘缺的世界吧”。這種感召式的吁請構成了詩歌的骨架。但這個世界曾經遭遇過嚴重的損毀。The mutilated world被譯為“這殘缺的世界”力度顯然不夠,很多次,我們的世界幾乎是從一片廢墟上重建起來的,扎加耶夫斯基就成長于奧斯維辛附近。“損毀”更好一些。
我們可以回憶,回憶那些曾帶給我們享受的事物,回憶即將為事物湮沒卻又真實存在過的幸福:“別忘了那長長的六月天,/以及野草莓、葡萄酒和露水。/還有那些蕁麻,不枝不蔓/長滿流亡者廢棄的家園。”還有窗簾飄動的白房子、樂聲驟起的音樂會。可以期待:“其中一艘有著長遠的前程”,也許流亡者只是需要克服某個棘手的困難,也許他就要像奧德修斯重返家園,完成一次新時代的奧德賽。可以想象:“你秋天在公園里采集橡子,/而樹葉在大地的傷口上飛旋。”
“傷口(scars)”譯為“傷疤”更合適,如果筆者從“流亡者”“游艇和輪船”與“重返”讀出奧德修斯的故事有合理性的話,“大地的傷疤”顯然比奧德修斯小腿上的傷疤有著更深沉的擴展性。扎加耶夫斯基曾區分出三種不同的人類歷史:武力的歷史、美的歷史和苦難的歷史,前兩種被編纂和記錄,后一種卻被迫喑啞,“奧爾菲斯不會朝這里漫步。奧菲妮婭也不會選擇在這里跳河自盡。”(亞當·扎加耶夫斯基《三種歷史:扎加耶夫斯基隨筆選章》,王家新、郝慧子譯,《揚子江詩刊》2014年第1期)但是我們的詩人卻會。落葉會掩蓋傷疤,詩人則輕輕撥開樹葉。詩人辨認著世界的傷疤。
“贊美這殘缺的世界吧,/連同畫眉鳥掉落的灰色羽毛,/以及那柔和的光,/它迷失、消散復又折返。”在經歷了回憶、展望和想象之后,詩的結尾詩人回到此時此地,看著一只畫眉鳥掉落的灰色羽毛所散發出的柔光,“迷失、消散復又折返”。“折返”(returns)在英譯本中單獨占據了最后一行的位置,這是我們強調“重返”世界的理由。在一次訪談中,扎加耶夫斯基談到一個內在的詩歌來源,“某個時不時消失又重現的事物”,“有一個內在的東西,在我里面,那種無聲的驚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蘭斯·拉爾森《詩歌生長于矛盾之上——扎加耶夫斯基訪談》,李以亮譯,《青春》2015年第4期),在這首詩中,他為這種內在的驚奇找到的客觀對應物是一片羽毛的柔光。這種內在的驚奇使得“他恢復事物的本然,而使它們顯得陌生,再次新鮮”(《另一種美》,第115頁)。說到底,詩人也不能創造閃爍發光的新事物,而只是給已經存在的事物帶來一道新的光,這道光既顯現出世界的多樣性,更根本的,是它把我們帶到一個新的世界同一性面前。詩人需要不斷地重返,因為不是每次與世界的相遇都能帶來新的光。它需要扎加耶夫斯基所說的“活力”,那種把零碎如落羽的事物激活為一只活的畫眉鳥的結構能力,詩人每做到一次,就在無形中提升了世界,在詩歌中為世界長出了一雙輕盈的、幾乎沒有重量的翅膀。但前提是,“贊美這殘缺的世界”,這就是基本的世界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