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嘯洋
猛虎與麗辭
虎,是自然的,歷史的,美學的,象征的,哲學的。虎,是一個激情者的形象,在野獸的龐大面前,詩人選擇了美學的輕盈。
虎,是思考的分節符——它是一個動詞,一個殘忍的化身,一個美的對象,一個佛經中的典故,一個修辭者的謎語。
虎,在立體主義的火焰里,在古典與現代的裂隙里,在歷史與麗辭的辯證里,在佛陀般的靜默與詞語的躍動里。
《伏虎集》是一首長詩,詩歌共十小節,呈現出先鋒、精警、思辨的精神風貌。詩人在詩行中追索人類世界中的恐懼、鶴唳與驚患,以此來揭橥“此在”處境。“一只猛虎,在詞語的破碎處/一躍而起,它沉醉于這有力的一躍……”這是長詩《伏虎集》的第一句,也是全詩之引。《伏虎集》召喚“虎”,召喚歷史的修辭術。“虎”要去何方?要到格奧爾格所言的“詞語的破碎之處”。第十節,作者寫到:“伏虎,一種用舊了的/而帶點磨損的修辭/一盞被言說擦亮的燈/它在對我們的密謀中/言成肉身。”詩人苦心孤詣,塑造了一只“思之虎”,這是一只游弋于“實與虛、靈與肉、詞與物”之間的、游移不定的“猛虎”,終為美學制伏,變成“伏虎”。
猛虎,是美學比喻。美學麾下,虎有著不同的形式:猛虎、怒虎、雅虎。比如詩的第二節:“猛虎伏草,這是一個隱喻/一場死寂的風暴/一股銅質的、靜止的、閃光的力/顯現在我們的盲視中。”這一節與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豹》有著相通之處:“強韌的腳步邁著柔軟的步容/步容在這極小的圈中旋轉/仿佛力之舞圍繞著一個中心”。兩位詩人都注意到了貓科動物迷人的行走步態:虎有著“閃光的力”,豹有著“柔軟的步容”,二者都是美學的、隱喻的。
猛虎,是歷史的修辭。詩的第八節,詩人寫到:“長庚如一匹布著天,此星見/兵起,虎出沒/從斧鉞、符節和盔胄一躍/而僭越成為青銅寶鼎上的虎紋。”這一節里,虎是起義與符咒的化身,最后積淀為青銅器上的花紋。虎是坐騎,詩人騎著猛虎,輕嗅薔薇。《伏虎集》這首詩中,讀者可以看到語言的自然收束,文化學的內容進入詩歌,舍身飼虎、照貓畫虎、與虎謀皮、苛政猛于虎等原型或者典故,都成為詩人進行靈感裁剪的場景。比如,詩的第九節:“而畫虎的人,畫皮畫骨/竟被自己所畫之虎/嚇出一身冷汗/這是一只誤以為真的虎。”這句詩中,從“照貓畫虎”到“畫人畫鬼難畫骨”,從“真老虎”到“紙老虎”,詩行指向了存在主義哲學家克爾凱郭爾的經典哲學命題:“我們唯一恐懼的,是恐懼本身。”
第一輯收錄的這幾首長詩里,有個整體性特征:麗辭。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寫到:“麗句與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韻俱發。”揚雄和司馬相如的駢文也稱為“儷體”,“儷”意同“麗”,它是修辭的、文采的、裝飾的、巴洛克的,駢文儷體,即通過辭藻達到華美。與麗辭相反的是自然主義,去修飾、去雕琢、去象征的文風,陶潛是也。簪花與伏虎,本就是現代詩學中的“新儷體”的代名詞,一如宋詞中的婉約與豪放兩派,成為美學上的兩重象征:一曰美女,一曰野獸,一者靜,一者動。詞在盆地,高原上老虎縱身走下,八千里暗夜蒙著虎的花紋。詩里,詞蛻掉沉重的肉身,枕著睡熟的虎做夢。
詞語與佛陀
老虎不僅是個原始的低音,老虎也是醒目的節奏,明亮的線條,語言重新賦予其美學之力。長詩《托孤集》《隱忍集》《剖心集》《伏虎集》構成 “伏虎四集”。“虎”的意象得以延續,“虎”繼續充當詩人美學思考的線索與橋梁。《托孤集》思考了怒虎之死與虎之重生,讀來有英雄就義的悲壯意味:“突然止住的,是伏虎和斷劍/而死亡把萬物聚攏,又散開,拋灑/入一陣悲風之中。”《隱忍集》又多了一顆慈悲的佛心:“必須用我的肉身/飼養一只猛虎/才能取得它的真心/哦,擒虎者先擒虎心!”《慈悲集》中,詩人加入了佛教的冥想與頓悟,詩人以詩修禪,詩即是禪,禪即是詩。詞語與佛陀的世界里,詩人嘗試回歸到清涼、寧靜的世界中去。《受難集》思考宗教中的“受難”命題,詩人匍匐大地,在栽種的詩行里思考舍身精神。比如這行詩:“我不來這世上,會有誰替我前來?”這句詩就是佛教名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仿寫。詩中涉及了死亡想象,死亡似乎是詩人書寫的起點。枯形灰心,垂死萬劫,入火不焚,入水不溺。這首詩,恍若穿行在佛教之林,步步禪機,句句偈語,詩人就是那個書寫玄機的人:“行刑吏,在揮下大刀之前/我已將詩偈寫好。”
《營救集》寫的是營救,寫作手法上有著敘事筆調。《火斧集》則以長句見長,內容上書寫繁殖衰退、衰老、父權、家園等命題,行文中不再講究煉詞,形容詞和副詞皆為我所用,讀來更像抒情散文。《黃土高原之歌》揭示高原人的苦難與堅毅,不向惡劣自然環境和艱難命運屈服。詩歌風格上,黃土與風沙飛揚,旱魃與祈雨共存。詩人用句子虛擬出西北特性:“男人是軛和犁,女人是轡頭和韁繩。”《黃土高原之歌》有如電影蒙太奇,隨處可見質感的畫面和民俗景觀。比如祈雨場景:“敬天的萬民,敬地的萬民,敬神明的萬民,叩拜到干枯如土的萬民。”
顧隨在《駝庵詩話》中講到,詩的真實才是真正的真實。亞里士多德也講,詩比歷史更真實。那么,詩之真實是什么?顧隨給出了答案:詩的真實是轉“無常”為“不滅”。世界上的事情都是無常,都是滅,而詩是不滅。花朵易逝,可是詩歌卻讓花朵長存。布羅茨基的經典命題更能回答這個問題:美學是倫理學之母。換言之,美學大于倫理。詩歌的真實,在于美學真實,它是一種比歷史更抽象、普遍的真實。《伏虎集》便達到了美學的真實。
父性與召喚
《赴難之詩》《鋼鐵之詩》《對抗之詩》等系列,保持了一貫的先鋒與警醒,其中的異質性成分清晰可見。《詩的藝術》《詩人自畫像》《中年搬家記》《書籍》《讀者》《星空》《頂峰》等詩作,描述了自己即將步入中年的過程而產生的憂郁、虛無以及荒誕之感。
《書籍》和《雪鷹低低掠過》以物為命題,探討物與物性幽暗的聲部。《詞的皇冠》中,詩人恢復了詩詞與古典寫作的慣性:“用花插在你的臉上,用花插在詞語的間隙。”海德格爾在《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寫到:“命名是一種召喚,正是召喚才將未被召喚者帶入到某個切近之處。”詩歌是一種召喚術,經由召喚,事物得以重新命名。生、老、病、死乃是佛教八苦中的內容,詩人反復地切近這些主題:《誕生之詩》與《默默祈禱》里的難產與誕生,《恐老經》與《白發賦》中的老,《亡靈書》和《對一個臨終病人的描述》中的死亡,都顯現出詩人對生活經驗的發掘能力。
海德格爾筆下,寧靜的本質在于靜默。作為寂靜之靜默,寧靜總是比一切運動更動蕩,比任何活動更活躍。詩歌的語言就是為寂靜之音說話。庇護于寧靜之中就是靜默。中國古人講大音希聲,蘇奇飛似乎在《雪花落在一頭東北虎身上》也悟出了同樣的道理:“深遠的聲音是聽不見的。”蘇奇飛的詩中有著隨處可見的修辭、宗教、隱喻,以及歷史與文學語境。詩人站在詞語漩渦的中心,制造了一場美學的風暴。漢語詩歌界中,洛夫對于“石室”、歐陽江河對“鳳凰”有著新的美學開拓。蘇奇飛對于“虎”的開拓,是對詩壇前輩美學開拓的延續。蘇奇飛的詩是維特根斯坦的“可言說”和“可沉默”之間的把握,同時以中國古典美學和哲學來反哺新詩,在同質化、快餐化的詩歌閱讀環境中,這是難能可貴的堅持。
附:蘇奇飛的詩(二首)
伏虎集(節選)
一只猛虎,在詞語破碎處
一躍而起,它沉醉于這有力的一躍。
我們則為它虛構出危險的懸崖
和巍峨的絕壁。
而在這躍起之前,
它是一個謎,一種暗示,一個
晦暗不明的象征。
它長久地靜伏于沉默之中。
它就是伏在我們嘴唇上的沉默。
而我們全都暴露在
它的窺視之中。
這是一只為我們陳述和言說的猛虎,
一種可被我們用恐懼
和顫栗把握的存在。
(注:節選自《伏虎集》第一節)
雪花落在一頭東北虎身上
臥在林中雪地,半瞇著眼睛,
這頭猛虎神情悠閑。
雪花飄落在金黃的虎紋上,就像
飄落在火焰中,
但看不到一點火星迸濺。
哦,一束就要結冰的火焰!
萬物寂滅。這頭猛虎
仿佛已經入于涅槃,
像我們膜拜的偉大導師。
然而,耳朵偶爾煽動一下,撣落幾朵雪花。
如果放大一萬倍,就是高山雪崩。
而深遠的聲音是聽不見的。
一片雪花落下來,去壓制千鈞之力。
用最輕的,最深情的,
去降服最殘暴的……